第69章

疏落花枝下, 賀祁披一身斑駁日影,踏着零碎樹蔭邁步入亭。

秦茉那句話,嗓音不大, 卻一清二楚, 傳入他耳中, 如針般在他心頭上紮了一下。

——……心有所屬。秦家人歷來無多大志向, 賀家樹大陰涼,豈容我這類小門小戶高攀?

“保持生意往來, 當個朋友”之類的言辭,他不止一次從秦茉嘴裏聽說,每次,他都心存僥幸,認定是姑娘家羞澀的掩飾之詞。

但這次不一樣。

在孟涵钰對她施加壓力後, 她仍堅持此觀點,可見她心中壓根兒沒他的位置。

他眉峰如被寒風刮過一般凜冽, 恨意與嫉妒快要溢滿,仿佛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皆有熱氣騰升,燒得他喉底幹澀,說不出話來。

秦茉從他長眸火光中猜到, 他已聽見了最關鍵的幾句。

心底如有涼涼清泉流淌而過, 沖刷長久以來的悶氣,她原以為自己會膽寒或驚慌,不料更多是豁然開朗的坦然。

孟涵钰姿态閑雅地吃着蜜餞,咀嚼無聲, 靈動眼眸有意無意轉向二人, 暗帶三分看熱鬧的戲谑。

賀祁怔立半晌,沉着嗓子問:“是那個畫師?”

秦茉眸色一柔, 颔首道:“嗯。”

她不怕失去與賀祁有關的一切,友誼也好,生意也罷,因為她心裏那個人對她說過,有他在,不怕。

賀祁顯然被她秀顏洋溢的驕傲和愉悅深深刺痛了眼睛,但他不能在此發飙,亭內坐着孟涵钰,亭外候立了五六名丫鬟、仆役,他得盡可能保持作為賀少東家的風度。

他撩袍坐回原位,抑制怒火,冷言道:“那人究竟好在哪兒?我有何比不上他?”

秦茉一愣,意外發現,自己從未考慮過他所提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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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非有什麽好?

誠然,他容貌相當不錯。可她見識過美男子也不少,不說眼前的賀祁,單單是燕鳴遠那絕代風華,足可與容非的俊雅相匹敵。

才華?他的丹青着實是一絕,然而相較于“經國之大事”的文章與“興觀群怨”的詩歌,作畫乃末技,除非能至臻境、進駐宮廷畫院,否則在世人眼中看來,不過匠人之流。

性情……在深入接觸容非前,秦茉也覺他是位正直的謙謙君子;熟悉以後,方覺他臉皮之厚遠超想象。

容非每日穿類似的青白袍子,不如賀祁打扮得體,但她認為,這樣更自在舒坦,顯得灑脫磊落。

他送她的小木雕,也無賀祁所贈首飾昂貴,可她就是喜歡獨一無二的別致事物。親手做的小玩意,怎麽都比鋪子裏購買的要禮輕情深。

容非為她做過大大小小的傻事,如跟在騙子團夥身後反而被抓了;不經打卻非要替她擋那一棍子;得知她的秘密,并沒有對外宣揚;月季花叢中撿玉簪,連夜幫她磨好破損處;不會武功,則讓護衛帶他去書齋尋她……

秦茉私以為,賀祁與他,完全無可比之處。

情人眼裏出西施,因為他是他,是她所喜歡的人,因而全天下男子皆不能與他相提并論,再好再完美的人也不及他一笑一怒。

她相信,對于容非而言,她也是如此。

花園內,啾啾鳥鳴亂了她心跳的韻律,片刻後,她唇瓣柔柔輕啓:“賀公子,這問題,請恕我無法回答。”

賀祁袍袖內的手緊握成拳,指甲幾乎在掌心掐出血來。

長寧鎮眼中的賀少東家,儀表出衆,自幼于杭州賀家大院接受上好教育,成年後回歸長興酒樓,接管父親的生意,可謂春風得意,占盡了好處。

只有他自己知道,幼時離家與一衆不熟絡的遠房堂兄弟生活,勾心鬥角,相互排擠,還要處處看族姑祖賀依瀾的臉色。

上任家主賀依瀾,出自賀家嫡系,詩書畫皆精,與同胞弟弟一起作為賀家接管人來培養,無奈年少時性子執拗,不顧家族反對,遠嫁異地,與家人斷絕聯系。弟弟繼承家業後數年,因病早逝,賀依瀾喪夫後帶着獨子賀與之重回賀家,以強硬手段,把賀家生意推至新巅峰。

她喪偶後既未改嫁也沒招贅,性格變本加厲狠辣乖戾,外人只能看到她處事的雷厲風行,卻不曉得她對衆侄孫輩的苛刻。

而賀祁,恰恰是侄孫輩中一員。

他原想着刻意順從,勤勤懇懇,熬過賀家大院的十多年,定能獲取更好前程,然則,賀依瀾離世後,賀與之全盤掌控。賀祁只得了一筆資助,帶着虛假榮耀,折返回長寧鎮繼承父業。

父母、府中上下、長興酒樓的夥計們,個個将他捧至手心,除了和他一塊長大的堂兄弟們,無多少人得悉他這些年如何卑躬屈膝。

杭州賀家是他遙不可及的夢,也是他的痛。

他認定回長寧鎮,仗着父親的勢力,可随心所欲,但遇到了秦茉,他深感自己的傲然與自信被打回原型。

多年建立的意識中,他唯一能接受自己比不過他的堂兄或是叔輩,出了賀家,他理所當然,無所不能,戰無不勝。

這一刻,秦茉告訴他,她相中了旁人,且說不出原因。

賀祁受到極大的侮辱,他堂堂賀少東家,在她眼中竟比不上一名居無定所的窮畫師!

與秦茉相遇相處的種種,自記憶中翩然而至,打得他臉頰疼痛。

他所想象的,嬌媚可人、溫柔中帶着韌性的秦姑娘,根本不曾尊重過他,一而再再而三拒絕他示好,連他悉心備下的禮物,也随手打賞了下人。

懊惱、苦悶、憋屈交織在一處,要不是周圍有外人,賀祁真想将石桌的諸物掃落在地,以宣洩心中怒意。

對上秦茉那雙澄明如鏡的眸子、讓他朝思暮想的素淨容顏,他狠不下心。

忽而記起,她答應了赴宴。

尚餘十日,他有辦法迫使她回心轉意。

就算她心裏沒他,他也能讓那畫師主動離她而去。

屆時,她只能嫁給他。

想到此處,賀祁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酒杯,一口飲盡殘酒。

明明是甘甜果酒,他只覺入口苦澀,過後盡是火辣辣的燒灼感。

冷場了約莫一盞茶時分,孟涵钰吃完一小碟蜜餞,淡言道:“時候不早,咱們也該回去了。謝秦姑娘盛情款待,這卷《秋山圖》,我自會好好愛惜。”

秦茉凝滞呼吸得以恢複,僵住的面容漾起一抹淺笑:“孟四小姐客氣了。”

賀祁斂去暴怒痕跡,起身一揖:“謝姑娘割愛相贈,今兒不再叨擾。壽宴請帖不日便送到,來日,我将于府上恭候姑娘芳駕。”

秦茉隐約覺得,他不是那麽好說話的人,可對方既已自動下了臺階,她唯有裝作同樣不在意,笑道:“秦園酒水簡薄,失禮之處,望勿怪罪。”

三人皮笑肉不笑,說着不鹹不淡的寒喧之辭,秦茉親送他們穿過數進院落,出了秦園大門。

孟涵钰親手抱着畫卷,踩着木制車凳上了馬車,回身擡眸直視秦茉,驟然輕笑:“秦姑娘,你膽敢拒絕我表哥,我倒不敢小觑你了。”

秦茉垂目而笑,正要說幾句客套話,孟涵钰玉手一擺,丫鬟松手放下簾子,将二人視線隔離。

賀祁維持來時風姿,踏上馬凳,翻身上馬,向秦茉作揖而別。

秦茉目送二人領着一衆仆侍遠離,消失在果林盡頭,心知此為一場不歡而散的小聚。

孟涵钰喜事近,且與賀祁之間的表兄妹情誼極其微妙,對秦茉所為并無太多震怒。而賀祁的不為所動,怎麽看都不像是傷心過度所致的麻木。

更像是……強行按捺沖動的鎮定。

總疑心,賀祁會一怒之下前去告狀,說不準,賀氏家族一下把她的小酒坊端了……

日漸西傾,煩憂缭繞秦茉心頭,她丢下丫鬟和仆從,快步走向容非的客院。

或許容非已接到客人離開的消息,院門敞着,但他所住屋子則門窗緊閉。

一見秦茉,那黑衣護衛南柳臉上微帶驚訝,畢竟秦茉情急之際忘了僞飾輕捷步态,踏足處靜悄無聲。

南柳急忙從老榆樹上躍下,懷中三只巴掌大的小貓嗚嗚有聲。

秦茉見狀一笑,小聲問道:“容公子在裏面?”

南柳點頭。

秦茉與他碰面數次,知他不愛說話,沒再多問,徑直踏上臺階,行至房門,輕輕敲了數下。

屋中一陣騷亂,既有座椅挪動的悶響,又有雜物掉落的噼啪聲。

秦茉狐惑,加重力度,推了推,發現門從內裏闩上了。

大白天,那家夥躲在屋中鬼鬼祟祟做什麽?

不多時,腳步聲至,門打開後,容非衣裳略微淩亂,兩頰凝聚了詭異的紅暈,目光似有閃爍之意。

“發燒了?”秦茉擡手一摸他額頭,确實有些燙,“我吵醒你了?”

“沒、沒啊……”他定定杵在門口,雙手扶着兩扇門板,絲毫沒有讓她進屋小坐的意思。

秦茉疑惑更盛,悄然張望,屏風之外,燭火微晃,瞧不出什麽。

“你在忙何事?”她審視眼光移回他臉上,語氣透出質問。

“在……作畫,”他挽起秦茉的手,半吞不吐,“那個……我、我餓了,咱們去廚房弄點吃的?”

秦茉暗覺房內有異,不動聲色,颔首道:“好啊!”

容非似是舒了口氣,正準備回身關門,手剛松開,秦茉一矮身從他胳膊下一鑽,足下如生風,掠過屏風。

“你!”容非被她擺了一道,環顧院落,急急對南柳道,“別讓任何人入內!”

随即關上房門。

他奔入外間,如他所料,秦茉一臉怒容立于畫案前,桃花水眸燃着火,憤然之餘,嬌羞充斥眼底。

唉……早知先撕了,被她瞧見了,情何以堪?

容非硬着頭皮道:“是你……讓翎兒送我畫,說是特意找來,供我玩賞臨摹,消遣娛樂……我、我就改了一下。”

秦茉再度偷瞄案上宣紙上所繪一男一女,霓裳欲褪未褪,其中女子跨坐于男子大腿上,兩臂纏向男子頸脖,男子則親吻其下颌。因容非工筆規整細膩,這畫像的眉目像極了他們二人。

她贈予他的冊頁,分明是山水圖和宴樂圖!不對,難不成……?

秦茉順手翻開一旁的《怡情集》,畫幅所繪正是一對赤身男女在帳中行雲雨之歡,紗帳被風吹起,兩人交疊身姿半露。而一雙發髻少女倚門偷窺,甚至情不自禁把手伸進自己衣領中。

秦茉驚得把冊頁甩至一旁,不知如何自處的心狂跳不息。

天啊!她居然沒細看,把春宮圖送給了容非!還說什麽“供他玩賞臨摹,消遣娛樂”……

真想一頭撞死。

容非目睹她比自己更為窘迫,料想她可能不知冊頁所繪內容,試探地問:“你該不會……沒看過吧?”

“我看了上面兩本,鬼知道底下還藏了這玩意!”秦茉又羞又惱,臉紅得像要滴血。

“不懂行了吧?……六如居士乃大家,有‘第一才子’之稱,融會南北畫派,筆墨細秀,山水花鳥人物皆精,風格秀逸清俊。其中所繪避火圖雕版刻印,供不應求,你這是真跡啊……”容非越說越興起,“你讓我玩賞臨摹,我當然不敢怠慢啊……”

秦茉俏臉如冒煙,咬牙道:“可、可你幹嘛……幹嘛畫成這模樣?”

“我作畫時,滿腦子全是你,一時不慎……”容非步步挪近,垂下與她同樣緋紅的臉,悶笑着圈住她的纖腰,“既然畫了你的五官,我豈能畫別的男子與你親熱?”

秦茉推了他一把,沒推開,轉目細看他筆下的男子正撩起女子裙裳,露出光潔豐腴的大腿,登時怒了:“我腿哪有那麽粗!”

容非委屈之極:“我、我又沒親眼見過……你讓我摸摸看……”

他話音剛落,左手一點點往下探。

秦茉慌忙抓住他胳膊:“找死?”

“遲早要看要摸……”容非笑哼哼地附在她耳邊,“成親了你可別躲。”

羞惱交集的秦茉瞪眼啐道:“誰要跟你成親?”

“說好等到八月中旬。”

“我是說過讓你等,但是沒保證到時候一定會嫁給你。”

容非仔細回想,她當時雖沒确切說出“會嫁給他”那幾個字,但明明白白就那意思!

事到如今,竟然狡辯?

總不至于見了賀祁,抵擋不住他的甜言蜜語,心生反悔了吧?

容非一下午偷偷摸摸躲在房中看冊頁,入目皆為撩人畫面,本已是辛苦壓抑着各種欲念,被她一激,忍無可忍,憤而一推,将她抵在牆上。

“再說一遍?”

秦茉那句話只為擡杠,見他倏然動怒,不由得慌了神。

再說一遍?她沒勇氣;可在他逼迫下答應?她可不幹!

容非細嗅她發上淡香,哼笑道:“你,今年之內,必須嫁給我。”

他少見的強悍與霸道激怒了她,她用力掰開他的手,“誰、誰說的?我不答應。”

容非徐徐低頭,與她鼻尖相觸,細細挲摩。

自入住秦園後,他一一遵照她的指令,克制忍耐,每回見面,均有丫鬟仆役在側,因而從未逾矩。

他火熱滾燙的氣息,誘發她的呼吸也逐漸沉重,熟悉的暧昧與纏綿滲透至身體發膚。

她傾垂纖長睫羽,平添逆來順受感,使他的躁動和狂熱更加肆無忌憚。

“要是你不答應,我就親到你答應為止。”

“流氓。”她咬唇扭過頭。

“不答應?”

“……”

容非薄唇缱绻一絲如願以償的隐笑:“正好,我想狠狠親你一頓。”

“我……”

她只來得及吐出半個字,尾音已被他吞噬。

他靈活長舌撬開她的貝齒,直驅而入,勾着她吸吮不休,久違的唇舌之争于磕碰間無節律地進行。

與此前不同的是,秦茉被他吻得頭暈腦脹,周身酸軟,雙手虛軟下垂,很快敗下陣來。

容非受冊頁驅使,見她不作抵抗,遂騰出一只手,探進青绫紗衣,略一用勁,滿手軟綿嬌彈,比以往任何一次觸碰更覺真實,激得她輕哼嘤咛,也燃點起他體內的烈火。

燭火跳躍,容非放過清甜如櫻桃的紅唇,笑而端量懷中人。

眸光如水潋滟,桃花盛放的臉容燦然若霞,衣裳被他揉捏成皺巴巴的一團。

紗質上衫蓬松,無意間洩露精致鎖骨與成片雪堆似的白膩,溝壑若隐若現。

燈光勾勒下,豐盈處被淺色主腰半遮半掩,如一對飽滿熟果,令人垂涎,教人心癢。

容非喉頭一緊,霎時間忘了身處何地,此身為誰。

“不是要我作畫麽?”

秦茉軟軟糯糯靠在他懷內,尚未從酸麻欲念中蘇醒,只是茫然凝向他墨黑的瞳仁。

“聞之不如見之,見之不如踐之,躬行踐履方能出真味……”

他笑得狡黠,不等她答話,忽然彎腰橫抱起她,大步往裏卧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嘤嘤嘤~我又取了奇怪的小标題。

容小非正式進入掉馬倒計時~

掉馬前先讓他吃點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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