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碧色長空下, 山巒如翠色寶石閃爍光華。

秦園兩裏外,零星點綴幾戶農家。袅袅青煙騰升而起,散于初秋涼風中。

果林深處回蕩着馬蹄聲, 惹來柴扉內雞鳴犬吠, 也引出院落裏的七名青壯年男子。

他們約莫三十歲上下, 高矮胖瘦不一, 均着墨色行衣,神色嚴峻。當中兩人相對纖細, 五官明秀,實為女扮男裝。

這七人,正是容非的護衛,分別為東楊、西桐、北松、前柏、後楓、左榆、右杉。

漸行漸近的雪色灰鬃馬停步,容非利落下馬, 長身玉立,對衆人一笑。

身後不遠處的南柳迅速跟來, 與門前七人一同行禮。

容非淡淡一笑:“不必多禮,咱們進去說話。”

這八人雖為護衛,但極少同時出現,其中“前後左右”四人原為容非母親賀依瀾的近衛, 最近這三年才跟随容非。

自容非重返長寧鎮, 餘人亦分批趕至,或聚集他居所附近,随時待命,或前往別處探聽情況。

因秦園不宜有太多人進出, 今日, 容非借遛馬之機,帶了南柳出行, 前來安排任務。

屋內簡樸,無多餘雜物,置有九把椅子。容非居上首位,大夥兒不再拘禮,依次而坐,除南柳外,逐一彙報近來見聞。

當東楊說起那名“形跡可疑四十歲上下個頭不高的小眼睛男人”時,容非暗暗心驚,打斷他道:“那人已到秦園附近?”

“是,昨夜那人鬼鬼祟祟,試圖翻牆進入秦園,被北松發暗器打下,他跑得極快,我們怕中了調虎離山計,沒敢追太遠。”東楊答道。

容非向身型瘦削、面容沉毅的北松投以贊許目光,他知北松武功與南柳相當,話也不多,眼神淩厲陰鸷,最擅長暗器。

“杜指揮使還留在饒州府?可有打聽到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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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桐從椅上起身,容貌硬朗,氣宇軒昂,對容非一揖,恭敬回話:“公子,屬下在當地找到燕少俠,他說有他在,無須擔心。

“屬下在周邊等了三日,意外發現,他們所住院落來了一名童顏鶴發的老人,頭發一撮黑一撮白輪流間隔,十分特異。

“其後,仆役們四處搜刮解毒草藥,估計有人中毒或得病,以致杜指揮使未能如期歸來。”

外形特異的老人?解毒?

依照燕鳴遠、杜栖遲他們的圈子,那老人很可能是隐居海外十餘年的勞神醫。此人一生曲折離奇,跟幾位頂尖高手交好,起死回骸,名揚天下,無疑難雜症,絕不輕易出馬。

容非長眉一凜,眸底閃過憂色,“燕少俠安好?”

“燕少俠一切如舊,倒是杜指揮使進了院子,便不曾露面。”

容非轉而想到一事。

杜栖遲說話嗓音奇特,常年蒙面,該不會是中了某種奇毒?

而她師門的人,正好借燕鳴遠母親壽辰,專程請神醫診治?

若杜栖遲真生病中毒,需要治療,那匣子的事,還能拖延個三五日。

現下明威将軍已派人隐秘包圍長寧鎮,即便容非他們找到燕鳴遠所說的密匣,只能就地藏起或毀掉,無法轉移。

或許以燕鳴遠的身手,能繞過重重防守吧?

“青脊那位顧指揮使有何動靜?”

坐在左邊首位的前柏答話:“回公子,杜指揮使不在,顧指揮使似乎抵不住周邊官員的連連邀請,已赴宴過兩次,別的倒無異常。”

容非無暇細想後路,見人齊,作新的部署,繼續留寡言少語、武功最高的南柳在身邊,東楊、西桐、北松在此守護;“前後左右”四人去盯秦家主院,防止盜門的人騷擾或要挾,并随時留意青脊動向。

交代完畢,容非領着南柳回秦園,一路無話。

午時,容非尚未出果林,遠遠看到秦園門口停了兩輛馬車。他只道有客人到訪,急忙和南柳隐匿于林間靜觀。

意外的是,秦茉一身绫羅,牽了蹦蹦跳跳的小豌豆,坐上其中一輛馬車;而宣婆婆和丫鬟們,則擠在另一輛;另有三五仆役騎馬,七八人快步追随。

小豌豆怎麽跑這兒了?瞧丫鬟仆役抱着食盒、瓜果等物,倒不似回主院,而是去郊游?

容非忽覺,此為天賜良機,

…………

馬車走在蜿蜒山道上,颠簸時,秦茉下意識抱緊小豌豆。

她心裏虛得很。

身為“風影手”的女兒,她研讀父親留下的秘笈已有五年,直到今早,終于真真正正當了一回小偷。

緊張的心,至今還在狂亂跳動。

小豌豆撩起紗簾,不住向外張望,嘴裏叽哩咕嚕念了一連串他所認識的事物:“姐!你快看!那是竹子!哦!有一條河!綠色的河!鴨子!好多鴨子!鴨子在孵水!”

秦茉一笑,随口糾正他:“是‘凫水’。”

小豌豆沒在意,繼續道:“姐姐!快看!樹上有只鳥!黑色的!好大!”

秦茉根本沒心情聽他以簡單詞彙描述窗外的景致,雙眸投向雕花窗牖,猶自惶然。

容非一大早騎馬溜達,說是和護衛同去附近走走,視察環境,以備下次和她同游。秦茉自是不放過絲毫機會,支開客院的小厮,潛入容非房中,小心翼翼翻找。

她不确定他今兒是否把鑰匙帶身上,但她得放手一搏。

尤其是……她沒有任何理由光明正大去借,唯有偷偷摸摸“借”來一試。

秘笈中傳授的技巧包括入室、觀察、竊取、撤離等等,每一步,秦茉都遵照執行。

最終,她在容非的雕木枕頭底下,覓到一小小繡囊。

掂了掂重量,她不作猶豫,拉扯開繩索,內裏裝有幾根長發,一顆小珍珠,還有那形狀古怪的黃銅鑰匙。

秦茉又驚又喜,沒來得及細想這頭發和珍珠是怎麽回事,取了鑰匙,将繡囊放回原位,一心想着回房,試一試能否打開黃花梨妝奁,若然打不開,她再立馬還回來。

不料,剛出客院,已聽見小豌豆清脆童音:“姐——姐!在哪兒呢?”

她從主院搬回前,的确允諾過這小家夥,過幾日會接他來秦園小住,陪他游玩。

只是她留容非同住,這“幾日”便大大延長。

誰想到,小豌豆愛玩心重,按捺不住,直接央魏紫派人送他來?

秦茉心知這孩子一鬧騰起來,她根本沒法掩人耳目去開那暗鎖。為今之計,她只好把鑰匙藏在身上,先與他外出,早去早回,并暗自祈求容非晚點歸來。

“姐!”

馬車上,小豌豆自說自話,得不到秦茉半點回應,轉頭驚覺她愣愣出神,撅嘴道:“姐!你不理我?”

“姐在想事情。”

“小燕哥哥不在,容叔叔不在!連你也不要我了!”

聽他提到容非,秦茉越發心虛,既為她與容非暗中來往的情誼,也為她适才拿走鑰匙的行為。

小豌豆嘟囔着:“就剩姚叔叔還記得小豌豆……”

姚叔叔?是指……越王?

秦茉連忙追問:“越……姚師傅他來了?”

小豌豆搖頭:“他沒來,送了點心,裏面有那蓮花什麽糕。我還想留給你吃,結果你不回家。”

他尚在年幼,說話時而颠三倒四,秦茉大致聽明白——越王沒現身,讓人送糕去秦家。

“那……你娘嘗了沒?”

“嘗是嘗了,”小豌豆圓溜溜的眼睛透着迷惘,“就是……看上去不高興。”

“噢?”

“笑得一點也不開心。”小豌豆作此判斷。

秦茉心下狐惑。

此前,越王每次以姚師傅的身份,托秦茉把點心轉交給魏紫時,魏紫總是笑盈盈誇贊一番,為何這回“笑得一點也不開心”?

越王說不願打擾魏紫的平靜生活,卻去而複返、送點心,算什麽意思?

秦茉無意深究,只因她此際懊惱之極,為妝奁和鑰匙的事煩透了心,時刻擔憂被容非覺察。

姐弟二人扯了些不相幹的話題,到鳴春谷後,于花樹下吃飽喝足,轉了一圈,不多時,小豌豆疲累犯困,衆人折返而歸。

回程路上,小豌豆在馬車上呼呼大睡。秦茉凝視他光滑飽滿的小臉蛋,精致可愛的眉眼鼻唇,陡然生出不想讓他住進秦園的想法。

他嘴巴不嚴,童言無忌,來日若在不适宜的場合下,将她和容非同住之事爆出,她臉往哪擱?

念及此事,她下令,繞道送他回秦家主院,一折騰,耽擱了大半個時辰。

待回秦園時,天色漸暗,流霞溢滿山巅,秦茉無心欣賞,聽聞容非已回,頓時涼了半顆心。

可他似乎很安靜?也沒跑來找她,大概還沒發覺吧?

秦茉第一反應是——立即去試那黃銅鑰匙。

她借口說勞累整整大半日,想歇一陣,暫時不打算用膳,屏退貼身丫鬟翎兒,自行回房。

房中一片昏暗,她關牢房門,背靠門板,深深喘息,收斂心神後,繞過檀木屏風,步入裏卧,直奔妝臺。

咦?妝奁呢?明明……

練習數年後,她于黑暗中視物的能力遠超常人,環視四周,竟不見妝奁的影子!

不妙!

匆忙間,她點了一盞闵中珠燈,持燈細細尋了一遍,心存僥幸,想看是否丫鬟們收拾時轉移地方忘了放回原位。

然而床底下、衣櫥內、箱籠裏連同外間的紗櫥、書案都翻遍,哪有那雕工精致的老妝奁?

她丢下燈盞,飛撲而出,喚來院子裏留守的小丫頭,壓抑嗓音中的顫抖,努力裝作随口一問。

“我和小少爺出去游山玩水時,你可曾進過我卧房?或者……有誰來過?”

小丫頭十三四歲,是家生子,單純樸實,被問得一愣一愣的,“姑娘,我、我沒有啊……上午,我在院內打掃,下午去廚房幫忙,院門上鎖了……您丢了東西?還是什麽給弄壞了?”

秦茉只覺瞬即掉入冰窟,從頭到腳涼了個透徹。

太大意!原想着妝奁的機關只有她知曉!可若是青脊尋來,或盜門的人見了,說不準輕而易舉便發現端倪!

秦茉擺手示意小丫頭退下,獨自一人呆立院內,幽深瞳仁彌散着恐懼,忽覺呼吸如堵,血液倒流,天旋地轉,身子一晃,險些沒站穩。

辛辛苦苦守住的秘密,就這樣被揭開?

她心中如有濃霧籠罩,透不進一絲亮光,茫然忘了身在何地,迷迷糊糊重回屋內,腳步虛浮,每一步向踏在雲上,缥缈虛無。

弱光之下,她雙手顫抖着再一次掩上大門,趔趔趄趄奔向裏間,衣袖不慎撞到半挽的珠簾,琉璃珠子相互磕碰,滴答作響,每一下均讓她戰栗不已。

她軟弱無力地撲倒在床榻上,眼眶凝淚,喉底艱澀,想哭又哭不出來。

喘着氣回望桌上躍動的燭火,她深覺那如豆亮光無比刺眼,于模糊淚眼中幻化成重重疊影。

她沒由來想起夢中那雙眼睛,銳利如獸目,教她如芒在背。

也許,這是一場夢魇。

也許,這一刻,她尚在夢中。

也許,醒來以後,她會回到最初與容非相識的次日,賀祁直奔入秦家主院糾纏她,魏紫則不顧一切阻撓,而她……将因躲避賀祁,進入東苑,在翻飛蝶舞中遇上讓她心折的那個人。

倘若時光重來,她定會想辦法在青脊抵至長寧鎮前,銷毀證據,與容非遠走高飛。

她嘗試大聲叫喊,竭盡全力,試圖從噩夢中醒來,卻如被命運的手扼住喉嚨,發不出一丁點聲音。

綠绫紗衣似浸過冰水一般,覆在肌膚上,滲着刺骨冰寒,使得她全身不可遏止地哆嗦了一下,也讓她有瞬間清醒。

她大口喘息,勉強讓自己鎮定。

如若青脊來尋,定要人贓并獲才對!

此外,盜門的目标不該是這個匣子,而是秘笈!

仔細察看房中諸物,顯然存在被翻查過又放回原位的痕跡……

來者絕非一眼看穿妝奁內有乾坤!

秦茉柳眉輕蹙,審慎目光随燭火照耀落向各處,抽屜、瓶花、書冊、香盒、盆景、香爐……

一個讓她畏懼且震怒的答案,從霧霭彌漫的深淵,逐漸浮上心頭。

作者有話要說:

特別鳴謝:左兒扔了1個地雷,麽麽噠╮ ( ̄ 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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