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屋外晴絲缭繞, 雲淡風輕。
秦茉立于窗前,木然從窗戶縫隙間望向滿園清秋,桂子香淡, 芭蕉尤綠, 她随手拿起妝臺上的玉梳子, 梳理散亂長發。
每梳一下, 她皆告知自己,她很好, 一切如舊。
有那麽一息間,她想關起門來,痛哭一場。
但作為當家大姑娘,經歷過風風雨雨,眼下不過失去了一名欺騙她的男子, 她理應穩得住。
想起慕兒無故到秦園,秦茉總擔心青脊那邊有新動向, 遂讓翎兒去處理容非客院的私物,借梳妝的名義,喚慕兒進屋,問她何以一早到此。
慕兒清秀的面容盡是忐忑不安:“姑娘……今兒清早, 鎮上傳遍了, 說容公子是杭州賀家的七爺,還說……還說……”
秦茉對旁人的言論并無興趣,無非是“秦家姑娘悄悄攀高枝”之類的,懶于追問, 心下則怆然——她居然是最後得知容非身份的人。
“嬸嬸讓你來問情況?”
慕兒點頭, 話鋒一轉,語帶歉然:“我來時剛敲開大門, 孟四小姐他們正好趕到,氣勢洶洶要沖進來,我們沒能攔住……”
秦茉煩亂之極,并未細想她話中是否存在漏洞,又問了東苑近況。
慕兒只說,杜指揮使還未有消息。
秦茉暗舒了口氣,重新陷入由容非、孟涵钰織造的謎團中,惘然靜坐。
慕兒惶惑須臾,從她手中接過玉梳,為她細細挽了回心髻,打開妝奁,層層翻出各式首飾,替她選了幾件海水珍珠的發簪、璎珞和耳墜子,一一給她戴上,又取了件水色紗衫,換下被容非折騰過的衣裳。
當秦茉回過神,整個人已衣飾煥然。她淺笑中無甚歡愉:“慕兒,你手真巧。”
慕兒小心謹慎把妝奁收拾妥當,轉眸凝視秦茉如嬌花美好的容顏,眼底微帶憾意,“姑娘沉魚落雁之容……賀七爺他,真舍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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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茉臉色一沉。
她的丫鬟如此不懂事?哪壺不開提哪壺!
慕兒垂首,“您別怪慕兒多嘴……我、我看你們……”
“往後不許說這個人,”秦茉竭力平定心緒,補了句,“你回去跟嬸嬸說,我諸事安好,莫要聽外人胡言。”
說罷,拂袖離房。
她正要吩咐下人跑一趟賀三爺家,把損壞的馬車帶回,仆役則禀報說,兩盞茶時分前,賀家已修好馬車并送還,他們的管事還假惺惺問候了幾句。
秦茉猜想,賀三爺作此決定時,未預料秦園有了翻天覆地之變,就算前來辦事的下人遇到孟四小姐,孟涵钰也拉不下臉宣揚在秦園所見。
今日之事,秦茉、容非和孟涵钰三人當中,并無贏家。
秦茉硬撐着處理事務,忙了一上午,草草用過午膳,終于撐不住,以困倦為由,回房歇息。
再度見雕工精美的黃花梨妝奁帶着年月痕跡,靜置于妝臺一角,日光柔柔透入,鎏金百鳥雕刻栩栩如生,秦茉又有種想把它藏起來的沖動。
即便挖個坑埋了,有心人照樣能尋到蛛絲馬跡;像上回的機關匣子那樣,随便找個地方扔了?
可萬一……又以某種奇特方式回到她手裏……
她為妝奁的去留發愁時,免不了想起容非。
當發覺他從頭至尾都在用假身份來接觸她、撩撥她、挑逗她,再加上孟涵钰出言挑釁,她出于一時激憤,怒而請他們二人出去。
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認,心裏還有他。
讓他帶護衛離開,只想給各自一點喘歇餘地,她并未打算徹底決裂。
直到他重提——成親吧,不管發生何事,他都要娶她。
她感動之餘,猛然記起,他是家主,家中有七百來號人,絕不是她原來想象的父母雙亡、孑然一身的青年!
娶她?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她一旦出事,他和他的家族、生意也将受到嚴重牽連,甚至,從此一蹶不振。
何苦拖一個大家族下水?
責任面前,憤怒已微不足道。
關鍵時刻,護他周全之意,戰勝了對他的恨意。
兩者疊加,她下定決心,借此良機,與他一刀兩斷。
于是她寒着臉,留下訣別一吻,如她希望的那般,心平氣和,宣告他們恩斷義絕。
她生怕失态,也怕自己心軟,攆他走時,根本沒勇氣直面他痛苦的容顏。
他會有好歸宿,孟四小姐出身尊貴,才貌雙全,對他情根深種……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秦茉斜斜靠在榻邊,憶及此處,冰封的心融為熱淚,潸然而下。
他們相識兩個月,對于漫長時光中的緣起緣滅,生死輪回,僅僅是微不足道的一瞬罷了。
她不知希望落空後的每個日夜,她于失神之際或夢回時會否後悔;也不知餘生聽說他與旁人共結連理、兒孫滿堂後,是否有所感觸。
她只知道,她終将承受往昔甜蜜帶來頻繁的割切。
閉目而歇,為求暫忘煩憂,不料她剛躺下一陣,急促腳步聲從院外傳來。
“姑娘!姑娘!杜指揮使駕到!”翎兒人未到門邊,已低聲呼喊。
秦茉只覺一瞬間墜入黑暗冰湖,全身刺痛且寒徹心肺,溺于其中,連喘息的機會也無。
她顫栗着爬起,回望父母遺留下的妝奁,霎時間有種錯覺——她又在做夢了。
這兩日是她苦日子的巅峰嗎?
從昨夜起,磨難如齒輪般絞動不息,被賀祁下藥,被容非所救,被孟涵钰撞破……尚未從別離的愁苦中緩過氣,消失多日的杜栖遲親自找上門?
她和杜栖遲之間,可沒幾分情誼啊!
按照燕鳴遠所言,杜栖遲為人冷淡,向來不為多餘之事、不道虛妄之詞,每行一步皆懷藏目的……
又一個使秦茉肝膽俱裂的事實擺在眼前。
容非上午剛離開秦園,杜栖遲午後就到?這麽巧?
不,不不不,她可以惱他的存心欺瞞,但理當相信,他絕非因一時憤怒而出賣她的奸詐小人。
無論如何,這次,她得一個人去面對荊棘叢生的困境。
院中暖陽融融,西風舒爽,秦茉卻手足僵硬,如身處凜冽寒冬,額角背心隐隐滲出冷汗,仿佛下一刻,便要凝結成霜。
待她理好裙裳,匆忙迎出,杜栖遲已帶了十餘名青脊官員,毫不客氣跨入二門。
與此前截然不同的是,杜栖遲沒穿她那身玄青色的男子袍服,而是身着紫醬色交領紗衫以及淺灰色百褶裙,又強行在外披了一件黑色披風,以掩蓋女子的柔美之色。
燦然秋光下,嬌小玲珑的她,自有一股威嚴不可侵犯的肅穆,與年齡全然不符。
她一如既往戴着硬銀線口罩,只露出彎柳細眉與秋水杏眸,目光如有意味深長的笑,像極了秦茉反複夢見的那雙眼睛,教人不寒而栗。
秦茉深吸了口氣,垂目,屈膝行禮:“杜指揮使大駕光臨,秦家上下有失遠迎,實在慚愧。不知杜指揮使到此所為何事?”
杜栖遲水眸迷離,端量秦茉泛紅的眼眶,淡言道:“聽說秦東家搬回家了,我順道探望,該不會……惹人厭吧?”
她此前嗓音沙啞得可怕,今日卻忽然變得清脆流轉。
秦茉微微一愣,不敢多言,賠笑道:“豈敢?杜指揮使真會說笑。”
嘴上這麽說,可她內心終歸不樂意,遲緩的行動無意間暴露其真實态度。
杜栖遲只維持表面的友好,入內後随意嘗了半塊糕點,見秦茉主仆拘謹,冷笑道:“秦東家,我奉命到長寧鎮辦事,循例需要各家各戶搜尋一番,不知你們可願配合?”
秦茉能說什麽?難道抵死不從嗎?
“悉随尊便。”她咬唇強忍驚懼之色,用勉強算得上平靜的腔調答話。
水色袖口內的十指因緊張,已将紗衣攥得一團皺。
細微動作,逃不過杜栖遲審視的眼光。她眉頭輕揚,轉頭對身畔的兩位女指揮使低聲說了幾句,二人領命而去。
盡管她說得極輕,且蒙了臉,不辨嘴形,但秦茉耳目皆靈,依稀聽到“妝臺”二字,已然明了。
目标明确到此程度,必定有人出賣了她!
是誰?
了解妝奁內有乾坤者,除去她和已逝的父親,便剩容非和他的護衛南柳。
若然不是他們……秦茉轉而想起,她發現秘密的起因。
那日,她留下兩名丫頭更換妝奁的軟墊、整理飾物,送別“姚師傅”回房後,翎兒支開慕兒,并告知秦茉,覺得裏面有東西。
此後,秦茉急急将妝奁帶回秦園,外出時皆謹小慎微藏起,乃至下令,她不在屋內之時,丫頭們無需替她收拾物件。
按理說,察覺有異常的,也就只剩翎兒。
是這名與她相伴多年的丫鬟?
翎兒父母生下太多兒女,養不活,将她賣給了秦家作丫鬟。她來時約莫七八歲,陪秦茉讀書認字,尤善女紅。相處日久,她們雖為主仆,實則有姐妹之誼。
這幾年,秦茉從父母的遺物中獲得青脊、盜門等秘寶,為守住家族秘密,愈發喜愛獨來獨來,與翎兒日漸疏遠,細細想來,的确覺得她曾因此失落。
燈火搖曳下,她忍不住回頭,觑向身後的翎兒。
翎兒不知所措立在兩尺之外,雙手無意識絞弄裙帶上的玳瑁珠子,明麗的豆綠裙裳讓秦茉記起,曾有一回,她獨自在房內察看密匣的鑰匙孔,忽而有人悄然靠近房間,聽聞水晶簪子落地聲後,迅速消失在樓梯口……
秦茉心如槁木死灰,消沉到絕望的境地。
她上輩子做了何事?今生竟不斷遭受親密之人的瞞騙與背叛!
一剎那,她恨不得将手中甜白釉玲珑瓷茶盞往地上狠砸,并以毫無形象的尖叫發洩心中憤恨,殘存理智讓她鎮定下來。
為維持最後尊嚴,她玉指纖纖,端起杯盞,移至唇邊,淺啜一口,莫名覺得這洞庭君山茶尤為苦澀,苦到從舌尖蔓延心髒,連五髒六腑都艱澀無比。
當派去的其中一名女下屬歸返,躬身湊到杜栖遲耳畔,悄聲說了幾句。
杜栖遲眼神先是一亮,繼而黯啞,複又迸濺出冷幽光芒。
她半眯眼眸,直視秦茉,盯得她如芒在背。
良久,清冽嗓音從面罩中傳出,似含混不經意的笑。
“碰巧,我苦尋多時之物,恰恰在秦東家處,不如随我去個好玩的地方,聊聊?”
作者有話要說:
特別鳴謝:左兒扔了1個地雷;檸檬君扔了1個地雷;靡靡扔了1個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