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歇了一上午的雨, 毫無征兆地再度砸落,打在瓦頂秋木,嘈嘈切切。

長寧河南岸的窄巷內, 有一處草木繁盛的院落, 既承接風雨, 也迎來了新的主人。

回廊下, 容非負手踱步,背影寥落。

雨聲沒能讓他心懷舒暢, 反倒使他雙眉深鎖,滿目憂患。

昨日被秦茉不留情面攆走後,他一度憤慨難當,騎馬狂奔,險些一走了之, 還沒出鎮子,他心一軟, 改變主意。

往日身份沒揭穿之時,也許他真敢回去尋秦茉,或賴死待在秦家的西苑,哄她回心轉意;可而今人人皆知他是賀七爺, 而不是落魄畫師容非, 他若任性妄為,丢的可不是他一人的臉面,而是整個賀氏一族的名聲。

他讓左榆右衫出面,鎮上買下一座閑置的三進院落。僅花半天收拾, 當夜他領着東南西北左右六衛搬入, 湊合過了一夜。

然而,今兒一早, 大夥兒還在折騰雜物,留守在秦家主院附近的前柏趕來彙報,說昨晚有人連夜到主院報信,此後主院燈火未滅,間或傳出哭泣聲,但對外緘口不言,只怕出事了。

容非驀地騰起不祥預感,遂派東楊和南柳火速回秦園打探。

他焦灼等待了将近一個時辰,外頭車馬聲來來回回,卻無一停留。

雨水在廊頂彙聚,順溝檐汩汩流下。兩道影子快速從雨中掠過,奔至廊下,神色凝重,朝他略一躬身,正是東楊和南柳。

容非一瞧他們的臉色,已猜出大事不妙。

“公子,”東楊全身濕答答的,語調急切,“秦姑娘她……被青脊帶走了!”

“什麽!”容非的心如被抽離,震駭之下,猛地往外跑,一身青白袍子瞬間被淋了個透。

“哎呀我還沒說完呢!”東楊一跺腳,廊內立馬多了灘水漬。

此時,回廊盡頭閃出一人,飛快以傘替容非擋雨,卻是西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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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不急在一時半會兒,先問清情況。”西桐維持一貫的冷靜。

容非被雨水寒氣一激,登時從混沌狀态中覺醒。

秦茉為長寧鎮上有名望的商家,與賀家、燕鳴遠交好,更為青脊提供住所。若非得了真憑實據,青脊不可能貿然抓秦茉。

看來,不但有人通風報信,關鍵的是——杜栖遲已歸來!

何以他和護衛剛從秦茉身邊離開,杜栖遲便迅速踏入秦園逮人?秦茉可有受苦?

一想到“受苦”,容非如遭萬箭穿心。

冷雨讓他認清事實,他最不願意發生的,終究發生了!

讓他悔恨莫及的是,他說過,他會陪她熬過去,有他在,一切都無須懼怕。

可眼下的局面是,他好好的,她卻……

他不該因義憤而跑開。少了他和他的護衛,秦園僅剩一群女子或老弱。

在她面前,他早已無尊嚴可談,何不死皮賴臉留在那兒?

他就是被她的那句“心死”給氣着了,且她連半句解釋也不肯聽。

細究下來,若孟涵钰沒來滋擾,說不定,他們會情動導致一發不可收拾。但他和她之間的問題,不會因一場親密接觸而解決。

她因他拿走妝奁動怒,冷戰那幾日堆積下來的煩躁、忐忑、糾結,未曾因他前往賀宅救她而平撫,至少,只是暫時擱下而已。

孟涵钰的出現,先是揭穿他準備坦誠的身份,引起秦茉之怒;又是抓現行,陡然将秦茉置于“不檢點”的尴尬位置;再以“做妾”、“玩玩”、“耍賀祁”等言辭徹底激怒秦茉。

他固然不喜孟涵钰,但孟涵钰的出發點卻是源于誤會,而誤會,來自他的退避。

他沒盡早面對她的追捧,一再回避,以至于隐患日複一日累積,終于在最不恰當的時機,引發了戰争。

真正惡劣的影響,不在于秦茉對他的驅逐和不相往來,而是,他沒法及時護住他所愛的姑娘。

青脊成立二十多年來,從最初隐藏在朝野內外的密探組織,發展到今日掌管刑獄、偵察、逮捕、審問、收集軍情等,他們的總指揮“天”字墨玉指揮使,直接向皇帝負責,可下令逮捕包括皇親國戚在內的任何人,并進行非公開審訊。

權力鼎盛至斯,背地裏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狠辣手段?

無論是見血的,還是不見血的,都教人不寒而栗。

冷雨織成千重水幕,不斷澆滅容非心中的希望。他腦子亂如麻,但有一件事,他非常肯定,他若慌了神,秦茉的處境會更艱難。

見容非呆立雨中,西桐撐着傘,又道:“公子,咱們從長計議。”

“你們打聽到了什麽?”容非步入回廊,注視東楊和南柳。

南柳不啃聲,東楊蹙眉道:“秦園上下有宣婆婆壓着,但他們不願多言。目下确認的是,昨日杜指揮使進了秦園,起初不曾大肆搜索,從秦姑娘屋裏取走了一件方方正正的事物,由于拿布蓋着,其餘人無從辨認。而杜指揮使問過話,與秦姑娘同坐馬車,離開秦園。依照當時的情況來看,秦姑娘未受委屈。”

容非聽得“方方正正”四字,已猜出密匣暴露,又因杜栖遲的直截了當,斷定有人告密。

告密者,十有八|九為接觸過妝奁的丫鬟們。

會是秦茉的貼身丫鬟翎兒嗎?

容非細想賀祁母親壽辰那一夜,翎兒對秦茉的全力維護,不似作僞。若非翎兒,那麽另一個人變得十分可疑。

“右杉姐!”容非忽然大聲喊道。

一名三十歲上下的高瘦女子從後院閃身而出:“七爺。”

“昨兒早上,我……”容非臉頰一熱,壓低了聲音,“我從、從裏面出來時,有個丫頭向我打招呼的,你可曾有印象?”

“裏面?”右杉耿直,沒反應過來。

容非難堪地解釋:“就是……秦姑娘那屋。”

“有。”右杉嘴角微揚,點頭。

“你馬上去秦家主院,問問看那叫慕兒的丫鬟是否還在,若她以任何原因離開長寧鎮,務必将其帶回,我有話要問。”

右杉領命而去。

“公子的意思是,那慕兒有問題?”東楊插言。

“懷疑。畢竟她在東苑呆的時間較長,被青脊收買的可能性更大;而且,杜指揮使不遲不早,剛好在她去秦園後的幾個時辰,便前去搜捕,太巧合。”

滂沱大雨下了沒多久,漸泣漸歇。

容非讓東楊南柳立刻換過一身幹淨衣裳,随他前去驿館請見杜栖遲。

西桐見容非大半邊身子也濕了,連忙快步入內,給他取了件新袍子。

留下北松和左榆候命,衆人牽馬,冒着細雨出院,大門還沒關上,一股不尋常的疾風席卷而來。

只聽得悶響數聲,南柳已和來者交上手。

容非定睛一看,又是那意氣風發的少年俊顏,沒好氣地開口:“燕少俠可真夠閑的!”

燕鳴遠白袍子沾了雨滴,沉着一張臉,出手如風,試圖避開三名護衛,朝容非招呼。

南柳不是他的對手,加上東楊與西桐,勉強能應付。

燕鳴遠眉目暗藏蕭殺之意,拳法掌法沉穩,節節連貫,剛中帶柔。南柳身法奇巧,應變迅捷,東楊和西桐則虎虎生風,章法有度。

“停停停!”容非本就夠煩心,被他們的争鬥鬧得頭暈,“燕鳴遠你有沒有搞錯!每次都要跟我的人打一架才舒服?”

“有種別讓人給你擋着!”

燕鳴遠縱身躍起,飛腿逼開南柳,強行以淩厲章法與東楊、西桐四掌相拼,繼而怒目竄至容非跟前,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襟。

“怎麽回事?連你的姑娘也護不好!”

“怎麽回事?你家麻雀把我的姑娘逮了!你還來找我晦氣!”容非正處于暴怒之際,跟着他大吼。

燕鳴遠恨不得一手将他丢了,忽覺臂上一麻,頭頂一陰恻恻的嗓音道:“請放開我家公子。”

卻是北松悄然躍上了牆頭。

“竟敢用暗器暗算我!”燕鳴遠怒不可遏,正要提起容非,驚覺右臂越發麻木,下一刻,南柳的兩把短劍已抵在他的要害部分半寸之外。

他自出道以來基本沒遇到過對手。跟他年齡相仿的,武功和輩分遠低于他,長輩或高手不敢招惹他的父母、姐姐和師姐們,他何曾受過此等屈辱?

容非亦知他心高氣傲,吸了口氣:“我的錯我認!是我欠考慮,觸犯禁忌,惹她生氣了!可杜指揮使回來,你怎麽不打個招呼?”

燕鳴遠撒手,從右臂曲池穴上拔下一枚鋼針,忿忿丢向北松,怒道:“我被麻雀那丫頭騙了!她說……說要養病,跟我約了時間一同回長寧鎮,實際上她足足提前了兩日!”

衆護衛見二人沒再争鬥,各自退到容非身邊。

燕鳴遠不解氣,朝四名護衛幹瞪眼,又自我解嘲道:“罷了罷了!上次把你們其中兩人打得落花流水,這次當你們找回場子吧!”

容非懶得跟他計較這些細枝末節:“說正經的,她……秦姑娘現在如何?”

燕鳴遠搖頭:“我剛從驿館過來,麻雀說,她人很好,笑呵呵的。”

容非當然明白,秦茉被人困住,豈會平白無故心情愉快?定是杜栖遲使了某種手段或藥物。

衆所周知,杜栖遲集杜家莊與鑰華閣兩大門派武學所長,辦事雷厲風行,一年內連升三級,名動天下,成為青脊創立以來最年輕的“地”字金牌指揮使。

她素有“冷面”、“心狠”、“手辣”等名聲,容非不得不防。

“不成,我得去一趟。”他語氣堅定,邁步就走。

“沒用的,”燕鳴遠展臂一攔,“任你家大業大、財大勢大,依她的脾氣,說不見就不見。”

“你,敢不敢随我硬闖救人?”

容非環視周邊四衛,若叫上前後左後四人……

燕鳴遠肆意飛揚的面容多了罕見的惆悵:“她臨行前悄悄讓人布下了許多機關,還從杜家莊請來了幾名叔輩。我自問沒本事硬闖還能全身而退,即便加上你的八衛,也夠懸。”

“那你要我在這兒喝茶聊天等她放人?”容非雙目赤紅,如有烈火蒸幹了原有的水霧。

“不,”燕鳴遠沉吟道,“我在想,如果麻雀找到了她所需之物,不論秦姐姐有何罪,按理說,不該原地關押……”

容非已然明白他話中含義。

若秦茉有罪,杜栖遲定然要押送她去州府乃至京城審問,但目前保持戒備,不作任何處理,估計另有所圖。

莫非……是鑰匙?

容非不由自主觸摸了胸前的鏈子,暗恨這玩意打不開那妝奁中的密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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