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宣婆婆之言, 嗓音不大,夾在議論聲中,除秦茉、魏紫等, 餘人聽不真切, 不知此人為誰。
可容非事前已得此消息, 外加那人投向秦茉的目光含帶暖意和欣慰, 他已然猜出——這人,姓龍名平, 為當年青脊紅玉一脈的“黃”字銅牌指揮使。
紅玉的總指揮使,卻是十八年前謀逆的重要成員,不光以卑劣手段謀害三位“天”字玉牌指揮使,還通敵叛國,引兵入關, 險些釀成大禍。
自其敗露後,手下指揮使, 不論有否參與謀逆,皆被抓捕,審問過後,殺的殺、囚的囚, 紅玉一脈從此不複存在。
龍平是昔年為數不多的逃脫者之一。
這些年, 青脊從未放棄過追捕他和他的同伴。
并非有确切證據證明他心存反意,而是他和同伴在逃亡時,帶走了青脊的密匣。
其同伴有三四人,當中包括神偷“風影手”和負責繪肖像的容業, 也就是容非父親。
十多年來, 容非斷斷續續從母親口中獲得的信息,并不完整。
他只知父親生前為密探組織服務, 莫名其妙被當作逆黨餘孽,死得不明不白;也只聽說父親常去長寧鎮,為鎮上設計過不少建築,與秦姓好友走得很近,除此以外,幾乎一無所知。
直到這樁舊案重新掀起,他才從各處搜集、拼湊了信息,得悉部分隐情。
但父親死于何人之手?被誰出賣了?為何要帶走青脊的密匣?他們這一組人,是否真的參與謀逆?他茫無頭緒。
此番,重見父親曾經的上司,容非與秦茉皆有類似的疑惑和激動。
龍平自知戴罪之身,沒敢和宣婆婆、秦茉打招呼,只悄然掃視而過,木然立在臺上方桌邊。
杜栖遲踏前數步,捧出一個由黑布包裹着的方型物體,掀開黑布後,露出尺餘長的黃花梨木老妝奁。
妝奁頂部嵌鏡子,四周漆金百鳥朝鳳雕刻栩栩如生,正是秦茉慣用的那個。
現場大多數人交頭接耳,被為首的林指揮使眼尾一掃,霎時不敢作聲。
偌大集會場地鴉雀無聲,林指揮使發問:“龍平,是這匣子?”
“是。”龍平應道。
杜栖遲拿出容非那黃銅片,畢恭畢敬,雙手遞給林指揮使。
當衆人以為林指揮使要用黃銅片開啓匣子時,他并未伸手去接,從懷內取了一小木匣,掀掉油紙,拿起另一把鑰匙,再将容非那黃銅片與鑰匙并在一起。
大抵上面的紋理相嵌,兩把鑰匙合二為一。
秦茉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和容非打不開那妝奁中的暗鎖!怪不得……杜栖遲獲取鑰匙後,未曾懷疑真僞!原來,那僅僅是一半!
妝奁內部的飾物和暗格早已清理掉,林指揮使捋起袖子,正要把手往裏伸,見龍平神态有些奇特,說不出是喜或是悲,他劍眉一凜,冷言道:“你來開。”
龍平錯愕過後,嘴角浮出一絲嘲諷,接轉鑰匙,等周邊青脊指揮使退開兩步,他毫不猶豫,手執鑰匙,探進內裏。
只聽得“咔嚓”一聲,密匣并未噴射出想象中的毒煙或利箭。
在場之人屏息凝神,目不轉睛,眼見龍平将匣子的金屬部分提出,抽調最上面的鋼板,小心翼翼捧出一疊紙狀物。
一本冊子,和一紅一白兩個信封。
盜門那幾人面露喜容,不由自主上前數步;三名江湖幫派代表也伸長脖子探頭探腦。
林指揮使确認無害,挪步拿起最上面的紅色信封,抽取內物,見狀皺了皺眉頭,眸底滑過狐疑,後重新裝好;觑見中間夾着的白色信封标有青脊印記時,喜出望外,緊攥在手;再觀那泛黃的冊子,随手翻了幾頁,表情愈發古怪。
他目視龍平:“這些……是你親自放進去的?”
“是。”
“信是何人所寫?”
“是紅玉一脈的銀牌指揮使所書,我只負責上鎖和傳送,不知內容。”
“其餘這兩樣,與‘風影手’有關?”
龍平點頭。
圍觀者萬分好奇,盜門與江湖客更是虎視眈眈,若非對方是朝廷命官,他們估計已一擁而上,争搶不休。
林指揮使自然注意到他們眼中的焦灼,拿起那本冊子,“你們自己判斷,這是否為盜門秘笈或江湖尋找的藏寶圖。”
日光照射下,依稀可辨那冊子封皮寫有二字——至寶。
字跡遒勁有骨,只是年月已久,略顯斑駁。
盜門的灰袍男子微露失望之色,而幫派代表見了“至寶”二字,喜上眉梢。
他們同時翻閱,均流露詭異神色,更是引發旁人的無限猜疑。
“到底是不是盜門秘笈?”
“不像……估計是藏寶圖?”
“可若是藏寶圖……那謝幫主怎麽沒半點興奮?”
“據說藏寶圖都是用藏頭詩或特殊材料寫的!哪能一眼看穿?”
那盜門數人從頭到尾将冊子翻看完畢,而兩個信封很薄,鐵定不是己方所尋之物,他們面如灰土,低聲商議了幾句。
灰衣人似不經意望向秦茉,瞥見容非與八衛,當即收斂眉宇間的戾氣,轉而對林指揮使和杜栖遲作揖。
“謝過二位正公嚴明,此物并非盜門秘笈。他日若有差遣,定當效犬馬之勞。”那灰衣人盡可能以恭敬口吻,道出了客套之言。
這不過是讓大家好下臺的委婉說法,青脊人才濟濟,未必需要盜門支持,但貿然讓他們丢盡顏面也無必要。林指揮使淡然一笑:“好說。”
盜門數人小聲交談,向臺上衆人道別,融入人潮,沒了影蹤。
林指揮使又問:“這可是與你們傳家寶相關的寶藏?”
江湖幫派的三位代表尴尬,一黃衣青年道:“在下見識淺薄,看不大懂……不如,請燕少俠鑒別一番?”
此言一出,餘人嘩然,均四下張望,苦尋燕鳴遠身影,最後杜栖遲把眼光鎖定在一株半青半黃的大樹上。
大夥兒順着她的視線,果真發現了燕鳴遠的白色衣角,齊聲喚他。
燕鳴遠看躲不過,笑嘻嘻地飄了下來:“找我作什麽呀?”
林指揮使半眯着眼打量他,微笑道:“小燕子,好久不見,長大了不少。”
“小燕子”三字一出口,燕鳴遠那白淨的面容頓時紅了。
周遭人的反應,大致與當初他公然喊杜栖遲為“小麻雀”相類,愕然、詭秘,忍俊不禁。
燕鳴遠向林指揮使抛出了一個嫌棄的眼神:“林老哥,別這樣叫我!多少年前的綽號了!”
因燕鳴遠的三位姐夫先後擔任青脊要員,他自幼随他們到京城游玩,認識了包括越王、林指揮使在內的達官貴人。而林指揮使與他的姐夫們交好多年,算是看着他長大的。
二人胡扯幾句,燕鳴遠終歸少年心盛,随意翻閱那本名為“至寶”的小冊子,邊看邊樂。
林指揮使沒再管旁人,确定白色信封的火漆封緘完好,遂令杜栖遲備火。
江湖傳言,青脊密函均用乳粉調制湯汁而寫,幹透後無色,需經過火烘烤才能重現字跡。
大家只道林指揮使要當衆揭曉這隐藏了十八年之久的秘密,個個興奮莫名,卻萬萬沒想到,他右手一抖,直接點燃了白信封,于惶惑衆目間,把勞師動衆找尋的密函燒成了灰。
灰燼與黑煙随西風飄散後,顧起禁不住多問了句:“林指揮使,您這是何意?”
“奉命而為。”林指揮使面無表情。
這世上大概沒幾個人想到,當今皇帝竭力追回密匣裏所藏的信件,并不是為了知曉上面寫什麽,而是就地毀滅,讓其中秘密永遠不為人所知。
除去奉命毀信的林指揮使外,在場的,另有一人,表情透着了悟。
燕鳴遠。
他仿佛猜到結果,頭也不擡,繼續翻閱冊子,唇邊噙笑:“好玩兒!誰畫的?”
龍平原本神情肅穆,聽他一問,答:“一位故友。”
燕鳴遠見案上紅色信封無人搭理,又問:“那又是什麽?”
龍平沒正面回答,轉向林指揮使道:“這冊子和這紅信封,不過是當時急忙之中為填補密匣縫隙、防止被人發覺端倪而順手塞入的,并不牽扯機密,懇請林指揮使允準,物歸原主。”
林指揮使亦看過冊子和紅色信封,知他所言屬實,擺了擺手,“你留着吧!”
“讓我看完……”燕鳴遠看得津津有味,死活不撒手。
龍平無奈,拿起那紅色信封,緩步下臺,徑直走向人群中的秦家人。
談論聲此起彼伏,秦茉只覺心在顫抖。
這位魁梧的中年男人……是父親的好友,也是她未來的公爹……
龍平身陷囹圄數載,面目滄桑,英氣未滅。他行至秦茉跟前,眸光柔和中隐含濕意,嗓音沙啞:“世侄女,你長這麽大了!好!好得很!你爹娘在天之靈,定然欣慰異常。”
秦茉朝他盈盈福身,聽他提起父母,頓時哽咽:“侄女見過龍伯父。”
“你爹的仇,我在五年前報了,只可惜,因此被他們發覺行蹤,一路逃亡,未能躲過。”龍平嘆了口氣。
秦茉心中感動之餘,騰起無盡怆然,忙緊咬下唇,忍住滿目淚花。
龍平将紅色信封遞給秦茉,溫言道:“這……是你爹在十八年前為你立下的婚書,你且收好。”
一旁緊盯二人的容非,變貌失色,宛若被人狠狠捅了一刀,顫聲道:“姑娘……你當真……?”
秦茉淚眼已看不清世間悲歡,轉目向他凄然一笑。
她曾說過,會為他拒絕龍家的婚事。
可眼看龍平本可隐姓埋名,卻為她報父仇而飽受牢獄折磨,她若再推拒,無疑是忘恩負義、狼心狗肺了。
父親雖為盜,但盜亦有道,重情、重義、重信、重諾。斷不可到了她這兒,便數盡推翻。
再說,容非既然為賀家家主,坐享富貴安逸,何苦要吊死在她這牽扯謀逆舊案的神偷之女身上?
他自當有更廣闊的天地,配上更賢良淑德的佳人。
秦茉遲疑半晌,最終接牢信封,卻覺這薄薄一紙婚書,如有千斤重,使得她雙手顫抖,心也随之沉下。
與容非共度的點滴忽如潮水般湧至,毫不留情淹沒了她,她敏銳雙耳聽不到萬物聲響,迷離雙眼沒敢環視四周,翕動的櫻唇也沒好意思詢問龍公子所在何處。
良久,她似聽到自己的聲音從虛無缥缈處蕩來:
“侄女虛度了十八載光陰,無才無德,若不嫌棄,定會信守諾言,履行婚約。”
作者有話要說:
特別鳴謝:讀者“鯊魚也會哭”,灌溉營養液 +5
薄荷糖扔了1個地雷
約約約約約約約扔了1個地雷
麽麽三位可愛的小仙女~╮ ( ̄ 3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