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番外三(上) (1)
漫天碎雪紛紛擾擾, 為依山而建的賀家群院淡去了畫棟雕梁之色。
天寒地凍,各處無人走動,唯獨柳莳音身披朱色緞子鬥篷, 步伐匆匆, 冒雪而行, 穿梭于各院落間的過道。
疾風揚起鴉翎青絲, 将寒雪肆無忌憚抖落在她身上,她縮了縮脖子, 雙手藏在兔毛圍袖之內。
秀眉和長睫沾染雪粒,襯得她雙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靜,緊抿的粉唇略顯心事重重。
恍惚間,她隐約覺得雪似乎緩了些,可再看前方, 明明北風呼嘯……何以她沒感受到雪落?
她茫然擡頭,驚覺頭頂不知何時冒出一把月白色的皮紙傘;急轉過頭, 背後多了一名為她撐傘的黑衣男子。
此人三十歲上下,臉色蒼白,有着她最熟悉不過的端正五官和木然神情,正是她的“舅舅”南柳。
“吓死我了!知不知道自己無聲無息出現, 真的很像鬼啊!”柳莳音先驚後喜, 順了順凝滞的呼吸,按耐打人沖動,從圍袖中抽出雙手,輕輕為他掃落頭頂和肩頭的雪末, 心頭暖意流淌。
“不必管。”他嗓音通透澄澈, 一如既往。
“你怎麽回來了?不是随七爺和夫人去孤山別院住到開春嗎?”她提起容非,心下忿然。
她誤以為, 容非成親後定會安分守己在家陪夫人,不會像往日那樣到處亂跑,結果,攜同夫人跑得沒了影。
新婚燕爾時,他先陪夫人回長寧鎮,一會兒又跑到衢州拜訪王爺,轉悠了近兩個月。近日夫妻二人又去了別院,大小事務、文書信件等每日交由楚然轉達或傳遞,連八衛成了跑腿的。
容非和秦茉四處溜達,南柳自然要跟着。
柳莳音已多日不見他,正愁是不是該跑一趟,跟他商量點事,他竟返回賀家大院,且一聲不吭跟在她身後。
當柳莳音問他為何回來,南柳回答簡略:“休假。”
風雪無半分消停之意,柳莳音催促道:“走!去我那兒!有事和你說。”話音未落,手突然挽向他胳膊。
南柳驚詫之下,側身而避。
他本就輕功極佳,踏雪無聲,迅速繞到另一側,她那一挽竟落了空。
柳莳音小嘴一撅,報複似的,白玉般的手緊拽着他的黑袖子不放。
“……”南柳無奈。
這丫頭真不省心!已不再是當年只會咿咿呀呀哭啼的小嬰兒,整整十五年,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秀美少女,又是摽梅之年,豈能與成年男子拉拉扯扯?
由她拖着走了數丈,南柳輕輕掙開她的手,把傘遞給她。
柳莳音眨了眨眼,楚楚可憐:“手冷。”
南柳拿她沒辦法,只得繼續替她撐傘,身子自覺離她遠了些。
“你跑那麽遠做什麽?”柳莳音不忿,再度挽他胳膊。
南柳想了想:“這不好。”
“有何不好?你是我舅舅,我是你外甥女,不是嗎?咱倆相依為命好多年了,不是嗎?以前你經常抱我、親我的,不是嗎?現在嫌棄我了?”她用的是問句,卻理直氣壯。
“沒、沒親……”他急忙搖頭否認。
“那就抱了。”她語氣篤定,唇角偷偷噙笑。
南柳無從否認,依稀聽聞甬道邊上傳來聲響,估摸着有人往這方向走近。
他不願與她糾纏無聊細節,一手抓住她後頸的衣裳,将她整個人提起來,施展輕功,撒腿直往南院落奔去。
柳莳音身子猛地淩空,反應過來他在做什麽時,氣得發抖——拿她當貓嗎?
賀家群院房舍極多,有一定身份地位的管事和護衛,皆有專屬居所。幸虧道上沒撞見人,否則她真不知臉往哪兒擱。
路過自己的小院,南柳遲疑半晌,最終拎着她走向隔壁,行至門前,才放她下地。
柳莳音悶聲不響,推開院門,跨檻而入。
“柳姑娘……噢!南護衛也來了……”伺候她的小丫鬟上前迎候,話沒說完,被她甩手驅離。
柳莳音等丫頭進屋後,親自打水燒水,氣鼓鼓的。
南柳許久沒進她的院子,左右無事,沿屋前屋後繞了個圈。
擡望角落的老樹樹梢如長矛直指長空,枝頭挂滿黃澄澄的柿子,被白雪一襯,風外鮮明,他雙足一點,飛身躍起,徒手折下碩果累累的一枝,信步走回前院,把柿子塞給柳莳音。
柳莳音本來沒真生氣,見他主動來“哄”,當即換上甜美笑容:“你到屋裏坐會兒,我去弄些吃的。”
她以往左一句“舅舅”右一句“您”,自從三年前得悉這舅舅是假的以後,親切感有增無減,卻漸漸對稱呼和敬語有了抗拒。
南柳從孤山趕來,半日沒吃東西,當下默然不語,自行入廚房,見鍋裏有半鍋雜豆粥,直接舀了一大碗。
柳莳音嗔道:“這是我早上吃剩的,好歹讓我熱一下。”
“無妨。”南柳兩三下全吃光,正要順手把碗洗淨,被她搶了丢在一旁。
“跟你說個事。”她拉他走出廚房,請他進屋小坐。
接過她遞來的熱茶,南柳環顧四周。
自她給容非打點生意後,賀氏家族裏裏外外争相讨好她,送來各式精美物件,擺得到處都是。
而他前年從邊陲帶回的一對罕見酒紅朱雀,也換上了精致鳥籠。雄鳥通體表面深紅色,雌鳥上體淡赭棕色,因天氣寒冷,縮成了兩個毛球。
他不由得想起,五個月前,他從容非那兒得了一只球型木鳥,閑來無事,他把木雕塗成紅色,後來忙碌了一段時日,那木雕竟失了蹤影。
“我想搬離賀家大院,”柳莳音解下披風,忐忑片刻,緩緩開了口,“七爺近來在滿家弄一帶建了茶園和桂花林,派我去監督,春後得多走動。路遠不便,我打算到那邊住上半年。”
南柳目視她泛紅的臉,眸底掠過過微不可察的憂慮。
桌底下大黃貓發覺他來了,懶洋洋走來蹭他。
他彎腰将貓抱到腿上,揉了揉貓腦袋,沒吭聲。
柳莳音早已習慣他的沉默,試探地問了一句:“你……和我一同搬走呗?”
“……我?”
“除了你,有楚然哥哥、幹爹他們八個人守着七爺!綽綽有餘!咱們是一家人,你得照顧我!”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對于南柳而言,最近幾年,柳莳音根本無須他操心。
她已不是孩童,與他互為鄰裏還好說,一起搬出去?大大不妥!尤其,賀家人知道他們不是真的舅甥。
他為難:“長大了……”
“哦?我長大了,你就不管不顧,是吧?”她咄咄逼人。
“哪有?”
“你忍心讓不會武功的外甥女在外頭辛勞?”她佯作惱怒,見他面有愧色,揚眉道:“要不,你馬上找人把我娶了吧!”
“……”
關于這個話題,容非先前也半開玩笑提過兩次,其中一回,是在長寧鎮。收到柳莳音搜集的各色礦石後,他對南柳道,“你家丫頭倒還孝順,不如在賀家找個人嫁了。”
那日南柳一字沒說,可今兒這丫頭親口道出,看樣子,此事該提上日程了。
他仿佛聽見心中有嘆息回響。
柳莳音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一字一頓:“西桐叔叔帥氣又溫柔,如何?”
南柳有些窩火。
西桐比他還年長一歲,發妻早亡,多年未續弦,何時把他這小外甥女的魂給勾了去?
“年紀大。”當舅舅的表示不同意。
柳莳音又道:“那……楚然哥哥?我和他年齡相仿,自幼一塊兒長大,親如兄妹。”
“太小了。”當舅舅依然不同意。
他和西桐、楚然關系一向不錯,當兄弟沒問題,結親嘛……
柳莳音翻了個白眼,從袖管內抖出一小玩意:“你是真對他們不滿?還是舍不得我嫁人?”
南柳定睛看清她手上物件時,滋味難言,“你拿了?”
她擺弄着圓乎乎的紅色木雕,笑得調皮:“對啊!我前些天去你那收拾,覺得可愛就拿了,忘了跟你說。七爺做的?我看夫人那兒有一整排,沒顏色,不好看。”
在他地盤,她的不問自取都占理,南柳無言以對。
“歸我。”她洋洋自得。
“……”南柳視線不自覺地從她日漸明麗的面容挪開,暗自發愁——她十六歲的生辰禮物,他得另作準備了。
只因話題轉移,他們沒再讨論搬遷與婚嫁之事。
柳莳音吃了兩個柿子,要吃第三個時,南柳制止她,說“寒,少吃”,借口說困倦,起身離開,不讓她相送。
他把貓摟在懷裏,飛掠回隔壁院子。
多年居所雖略微冷清,卻不顯頹敗。
他心裏清楚,皆因柳莳音平日維護打點。
那丫頭口口聲聲說,讓他搬出去照顧她,可究竟誰在照顧誰?
…………
南柳幼所失恃,其父為镖局镖師,身手不凡,因而南柳自幼有一定武學根基。
七歲那年,他随父遷至江南一小鎮上。
然而,父親大半時間外出,不便帶他在身旁,百般無奈,将他托付給鄰居照看。
一來方言聽不懂,二來人生地不熟,三來性格沉悶,南柳基本不與外人交往。唯一對他友善的,是鄰居那位比他年長三歲的姐姐裴菱。
可惜,裴姐姐年幼時生了一場大病,導致耳朵聽不見,年歲漸長,已不會說話,只能發幾個簡單的音。
南柳至今仍記得,她初次見他時,手裏捧着她家做的馄饨,笑容如溫暖而不耀目的陽光,恬靜,平和。她嘴唇翕動良久,小心翼翼喚了一聲“疊疊,來刺”。
他愣了半天,才明白她想表達的是——弟弟,來吃。
盡管她柔弱,說不出話,因是本地人,父母做正經生意,有她關照,南柳沒再受當地其他年齡相仿的淘氣孩子欺辱。
他們交流全靠手勢,相處日久,他變得更不樂意與人交談。
她的照顧,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他生命中缺失的溫柔。
他喜歡以手勢形容她家幾只貓的不同叫聲,用動作展示下雨聲響;在她微笑注視下,他模仿貓兒從樹上跳落的姿态,借此練習身法,并努力鍛煉,強健體魄,想像父親一樣,當一名镖師。
內心深處,隐隐還有一微小願望,他要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更好地保護那些愛惜他的親人,如她。
他在裴家呵護下度過數年,日子平淡而簡單,直到十二歲時,父親北上,他決意跟随,見見世面。
路途的餐風露宿磨砺南柳的意志,就在他向往更廣闊天地之時,恰恰遇到謀逆動亂與兩族交戰。
颠沛流離,父親身死,他在北方煎熬了三年,已成英氣勃發的少年。
歸來,物是人非,裴家人不知所蹤。
一再打聽,原來,他離開第二年,鄰居夫婦因瘟疫離世,裴菱變賣家産後,投奔族親,音訊全無。
苦尋數月,他得知姐姐的下落。
她背井離鄉,受一鄒姓鄉紳半誘半強占。因原配善妒,不許納妾,裴菱只能淪為外室,無名無份。
南柳心情沉重,趕赴蕭山,幾經周轉,方能以“弟弟”身份拜訪她。
裴菱所住院子十分平常,僅有一面黃肌瘦的丫鬟和一滿臉橫肉的乳母留守。或許因她耳不能聽、口不能言,又不是正式主子,下人懶懶散散,沒把她放眼裏。
不善言辭的南柳好不容易獲得入內機會,見裴姐姐斜斜靠在床上,衣裳簡樸,無任何珠飾,比以前瘦了一大圈,麗顏蒙了層灰。
南柳瞬時心如刀割。
相反,她看到他的頃刻間,由難以置信的震驚,轉化為歡喜和激動,見他比臨別前高大健壯了不少,眸子裏滿是欣慰。
相顧無話,他強作鎮定,向她打了個手勢——還好嗎?
她凝視懷中那個細皮白嫩的小嬰兒,滿眼慈愛,對他點了點頭。
南柳歷來心思單純,無法分辨這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他不忍細看她的憔悴容顏,目光落在小女娃飽滿的臉蛋上,一貫硬直的心腸軟了幾分,刺痛感剛略微減輕。
裴菱氣息微弱,疲倦不堪,擡起手想比劃什麽,又軟弱無力。
南柳上前半步,想與她多“聊聊”,忽聞院外有車馬停駐聲,院門開後,乳娘招呼道:“爺來了!”
數人腳步聲至,步伐穩健,應是男子。
裴菱耳朵聽不見,自是毫無反應;丫鬟惶恐催促南柳:“快走!別讓人瞅見!”
南柳暗地裏覺察到什麽,閃身躍至窗外,借樹木遮掩,翻牆出了院落。
他不是怕,而是擔心自己的出現,給裴姐姐帶來麻煩。
隔着院牆,他聽出,來者有三人,但僅有一人進屋,不多時,丫鬟抱着哭哭啼啼的嬰兒從內裏行出,房門遭人重重掩上。
南柳越聽越不對勁,重新翻上牆頭,側耳傾聽。
屋中衣裳破裂聲、物件摔落聲、細碎嗚咽聲清晰入耳。
這可不像在探視病人!
“說話不會!連服侍人都不會!”一粗糙男嗓低吼,緊接着,是“啪”的一聲,如像耳光。
南柳大急,飛身躍進院子,大聲喝問:“做什麽!”
兩名疑似護衛的壯漢見他驟然現身,先是一驚,再觀其不過是個身手敏捷的少年,臉上浮現輕蔑。
南柳随父親學藝多年,私下得空也刻苦鑽研,武功談不上多高強,但反應極其靈敏。
面對猱身而上的兩人,他順手扯下晾衣服的竹竿,刺、撩、挂、點、戳,将二人逼得手忙腳亂,遂一腳踹開房門!
裏面那人聽到動靜,附在門縫想看外頭情形,躲避不及,遭南柳連人帶門踢翻在地。
床邊上的裴菱乍然見他回來,因雙手捂住撕裂的衣裳,她沒法作手勢,只得連連搖頭,淚眼模糊地示意他別管,趕緊離開。
“哪來的瘋狗?敢壞爺好事!”那男子從門板下鑽出,約莫二十七八歲,一雙丹鳳眼,長相尚可,藍色錦袍半褪,從地上掙紮爬起,指着他破口大罵。
見裴姐姐臉上高高腫起,南柳早已暴怒,聞言,猜出這人見色起意,不顧姐姐卧病,強迫她行房,更是怒不可遏,掄起一把椅子便往那男子狠狠砸去。
那人也練過幾年功夫,略作閃避,與門外奔進來的兩人,分三個方位攔在南柳跟前,氣勢洶洶:“你是何人?”
“她弟弟。”
南柳以腳尖踢起滑落的棉袍,抛向裴姐姐,讓她遮蔽褴褛裙裳,繼而拿起桌上粗瓷碟子,猛力一敲,瓷碟一分為二。
他以斷口尖銳處防身,蓄勢待發,兩名護衛亦不敢大意,抽出腰間長刀與之相對。
“是你親弟弟?”錦袍男子激怒下似忘了裴菱聽不見,大聲質問。
裴菱試圖從他的口型判斷話中含義,終歸沒搞懂狀況。
她身子搖搖欲墜,套上外袍,騰出雙手向南柳比劃,一臉焦灼,讓他盡快脫身。
而那錦袍男子大致能看懂她意思,知他們二人相熟,憤懑罵道:“什麽弟弟!分明是奸夫淫|婦!”
南柳如何能忍?雙足運勁躍起,半空踢飛一桌一椅,迫使持刀兩人閃開,與此同時,瓷片劃向錦袍男子。
來勢兇猛,燃着積壓多時的怒火。
那人惶恐之際,氣焰頓時消了一半,沒膽量和他硬碰硬,企圖逃跑。
這顯而易見的怯意使得南柳信心加倍,一咬牙提氣竄出,在護衛搶上前,用瓷片尖角抵住錦袍男子的咽喉!
動作利落,教人猝不及防。
錦袍男子登時腿腳發軟:“你、你……你要做什麽!”
“放了她!”南柳深知,若活在無聲世界裏的裴菱繼續留在此處,不可能再得到一絲一毫的尊重。
“我的人!休想……!”錦袍男子不松口,被南柳一拉一劃,瞬即啞口。
“棄刀!”南柳沖兩名護衛喝道。
二人猶豫片晌,南柳生怕他們拖延時間,惹來更多人,一不做二不休,又在錦袍男子頸脖處輕輕割了一下。
“放放放他們走!”男子顫聲道。
護衛徐徐放下手中長刀,對望一眼。
一旁的裴菱苦撐多時,眼看局勢大變,再也支持不住,軟倒在床腳。
南柳震駭疊着擔憂,他們相識多年,互相扶持,而今舉目無親,他無論如何也要讓她逃離這鬼地方。
他并非足智多謀者,做事從不作過多考慮,只會盡全力往目标邁進。
此際唯一想法——帶她走!
至于往後去向,出去再說!
他雙手急揚,把瓷片擲向其中一護衛,右手以迅雷烈風之勢抽回,掌如側刀,直切錦袍男子耳後,強行把他敲暈。
護衛大驚,撲上前已然來不及,遭南柳拳腳|交加,打倒在地。
南柳掠至床畔,彎腰抱起半昏迷狀的裴菱,飛奔出屋,欲尋她那小寶寶,而乳娘和丫鬟大概被打鬥聲驚到了,竟不知躲到何處。
在小院找了一圈,四下空空蕩蕩,他沒敢逗留,心想虎毒不食子,這些人再壞,斷然不會傷害一個小女嬰,遂抱了裴菱,直奔客棧,又到醫館請了大夫診治。
大夫號脈施針時,眉頭緊皺。
南柳摩挲着手,侯立一側,無意觑見裴姐姐臂上淤青之外,還有舊笞痕,觸目驚心。
半柱香後,裴菱手腳動了動,眼睛未睜開,探手一摸身旁,霎時清醒。
她慌張想起身,又無半分力氣,急得眼淚漣漣。
南柳猜出她要找女兒,忙用手勢告訴她,他安頓好了就去接孩子。
事實上,他心知此地不宜久留,她的男人有一定財力,勢必咽不下這口氣,很快找上門。
他在外游歷,對各種避仇法子略有耳聞,見裴菱精神尚可,當機立斷,從客棧後院雇了輛驢車代步,轉移到邊郊農家。
傍晚,他悄無聲息回了裴姐姐居住的院子,內裏空無一人。
他料想孩子被她父親帶走了,摸準鄒家方位,趁夜色濃稠,偷潛入內。
數進院落,疑似有孩子的地方,他都找了一遍,無果。
夜風隐隐約約送來幾句争吵,時斷時續,南柳循聲而去,藏身窗下竊聽。
“我決不同意留下那賤種!”一女子嗓門尖銳,夾帶兩聲茶盞摔破的聲音。
“你別動不動就賤種!那是我女兒!”錦袍男子怒斥。
“敢大聲吼我?沒我娘家扶持,你有今日?現下翅膀硬了,學人家三妻四妾?你不就是貪圖那啞巴女不會說話,字也識不得幾個,沒法把你私下幹的陰損事外傳麽?還能有幾分真心?”
“人走了,你滿意了吧?”那男子同樣氣憤。
“她被人搶了,你不搶回來?呵呵,就算不搶她,也會去搶別人!我警告你,別玩太過!什麽吊高鞭笞、火燒水淹的,鬧出人命,我可不替你收拾!”女子頓了頓,“那賤種,你要麽埋了,要麽賣了!我絕不讓她吃我家一粒米!”
南柳身子發抖,恨不得沖進去殺了這對喪心病狂的夫婦!
深吸了口氣,他自問沒有本事殺人于無形,且在不驚動旁人的情況下把孩子安全帶離。
若為洩憤而犯險,只怕要把自己搭進去。
他死不足惜,可裴姐姐身體虛弱,需要他照顧。
報仇,不急在一時。
房中夫妻吵鬧了一陣,均在揭對方的疤。南柳聽不出所以然,又細細沿各間房屋搜尋,循着勉強可聞的嬰兒啼哭聲,在柴房內覓到了那幹瘦的小丫鬟和饑餓難耐的小女娃。
“交給我。”南柳目帶寒光。
“不,”小丫鬟語帶哭腔,“他們會打死我的!”
南柳不願與她啰嗦,一手奪過孩子,抱在懷內,另一只手在小丫鬟頭頸處一敲。
她兩眼一翻,癱軟在竈臺邊上。
南柳明了,這丫鬟不壞,但他必須狠一點,她醒來才不會被主人重罰。
柔柔月色下,原本哭鬧不休的孩子對上他謹慎惶惑的眼神,圓圓的大眼睛竟有些許愕然。
顧不上那麽多,南柳趁着未驚動旁人,腳下如禦風踏雲般掠出,幾下縱跳,翻出了鄒家宅院。
小嬰兒因騰空飛躍而忘了哭泣,發出咯咯笑聲,這份全然不懂人世險惡的歡樂,感染了南柳,讓他緊揪的一顆心湧起暖融融的熱流。
當南柳把孩子抱回給裴菱時,裴菱喜極而泣。
南柳以手勢問:這孩子叫什麽名字?
——阿音。
哪怕這孩子的一半血脈源自于那狠毒男人,裴菱仍全心全意愛着她,一心祈求,她能替自己傾聽世間萬物的美妙聲響。
他們三人躲在農家生活了數日,裴菱體虛氣弱,沒有母乳,皆由南柳煮點米糊來喂養小阿音。
南柳這兩年積蓄不多,租借房屋、治病買藥、日常開銷……撐不了多久。
他曾想過去鄒家報仇,并搶些財物,但裴菱堅決不同意。
——弟弟,你把我們母女救出來,是好事;你再去殺人搶劫,就成壞事了,我不希望你變成滿心仇恨的人。
南柳拗不過她,只好帶她們母女遠離鄒家的勢力範圍。
遺憾的是,裴菱的病一直沒好轉,甚至日益惡化。
她這三年經歷了父母和長輩的生離死別,身嬌體弱,無謀生之道,走投無路,成了那姓鄒的玩物,發現他的真面目後,曾想過一死了之。懷了孩子,她硬生生忍下來,總算盼到與南柳相會。
興許是與故人重遇,又接回女兒,她的憾意減弱,長久以來支撐她的薄弱意志,說散便散了。
三個月後,小阿音滿周歲後的幾天,裴菱撐不住,雙目一閉,離開了讓她痛苦、讓迷戀的人世。
南柳悲痛難言,十五歲的少年心充斥着無力改變命運的挫敗感。
偏生他答應了裴姐姐,不能報仇。
況且,他還得照料孩子。
小阿音剛學會行走,搖來晃去,肉嘟嘟的小手拉着母親漸漸涼去的手,好奇眨眼,不哭不鬧。
她還小,并未意識到失去了什麽,更不曉得何謂“天人永隔”。
南柳心中默默地道:別跟你那人渣生父姓,跟你娘姓吧!或者,長大後自己選擇姓什麽,選擇屬于自己的路。
料理完裴菱的身後事,南柳帶了小阿音去了杭州城。
小時候,裴菱曾指着一幅畫有蘇堤的畫卷,問他這是什麽地方,那時南柳也不懂。走過千山萬水,他未能與她同往,唯有讓小阿音代替她欣賞觸及不到的美景。
他想過重操舊業,又不好帶小娃娃奔走四方,思前想後,在鳳山門一帶租了個小小房子,暫且安定幾年再說。
他對外宣稱,這是他姐的遺孤。
白日裏,他出門找點事做,掙着僅可度日的薪酬,小阿音則交由那家人照看,兩個月來,日子平淡如水。
南柳性子沉穩中透着無趣,也不會哄小孩。小阿音一哭,他只會抱住她,輕撫她的背,連句歌謠也欠奉。
幸好,這孩子生來懂事,除去小小發熱等疾病,鮮少大哭大鬧。
原以為,一身武藝就此浪費,不巧一日,他路過杭州老字號酒樓攬月樓,見門口築了高臺,臺下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向來不問閑事的他,鬼使神差停下了腳步。
從人們熱議中,他得悉江南三大望族之一的賀家,正以擂臺的方式,聘請合适人選作護衛。
賀家家主賀依瀾是名三十多歲的美貌婦人,一身黛綠色綢裳,眉宇間有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嚴霜;她身旁還有一名八|九歲的俊秀孩童,被大小仆侍包圍,容顏如玉,衣飾華貴,目光中的矜驕之氣宣示着與別不同的身份。
南柳遠遠望了幾眼,悵然若失。
他在這般年紀時,唯一的玩伴,是裴姐姐。
可她走了。
擂臺邊上等待的三十多名青年才俊,個個相貌堂堂,雄姿勃發,在數百人圍觀下,拳腳刀槍棍棒一一使盡,精彩連連,博得無數歡呼與鼓舞。
南柳看得熱血沸騰,猛然驚覺,這是份衣食無憂的極好差事!
他鼓起勇氣,大步走到賀家一名負責人跟前,躍躍欲試:“我成不?”
中年管事見他年紀輕輕、貌不驚人,又是外地口音,審視眼光中微帶不屑:“多大了?”
“十五。”
“太小,再練個三五年吧!”
南柳分明看到已被選定的其中一名英氣少年也不過十六歲上下,只是身材高大,相貌比他英俊。
他長眸直視那少年,眼底深深不忿。
“那是何人?”賀依瀾注意到神态與衆不同的南柳。
管事道:“回夫人,這孩子想上臺比試,可他年齡還不到十六。”
賀依瀾尚未定奪,她身旁的孩童插言:“娘,讓他一展身手又何妨?”
“阿楊,你去試試。”賀依瀾淡然道。
“是,夫人。”身後一名年輕小夥子,身着賀家護衛袍服,氣宇軒昂,躍入場中,引起一衆嘩然。
畢竟,其他應聘者全是互相切磋,勝者入選,并未與賀家正式的護衛對陣。
南柳看得出此人比自己年長幾歲,武功不弱,不敢小觑,依言與他展開拳腳比拼。
與阿楊攻守有度相比,南柳更勝在靈巧敏銳、防不勝防,且中對方拳掌後,絲毫不露怯。
他的功夫除了來自父親,還有一半是跑江湖時所學,集衆家之所長,又自行鑽研獨特身法,在他的年紀中甚是難得。
二人于衆目睽睽之下連鬥了上百招,虎虎生風,見者雀躍不已。
南柳最初因久未練習而落在下風,卻沉得住氣,守得滴水不漏,待摸清對方底細後,出手迅捷如電,淩厲之極,越戰越勇,竟大有獲勝之勢。
“娘,這人,我要了!”賀家公子看得興起,在阿楊即将落敗時喊道,“阿楊,收手吧!”
阿楊應聲退開,向南柳抱拳:“這位小兄弟怎麽稱呼?”
“南柳。”南柳回禮,轉身朝賀家兩位主人深深一鞠。
自那日起,他成為賀家衆護衛中的一員。
當賀依瀾聽聞他家人均不在人世,且要獨自撫養一歲多的外甥女時,撥了府中嬷嬷和小丫頭多加照顧。
頭一年,南柳帶了小阿音住在偏院,參與護衛訓練。他年輕,也不算聰明,但深明安定日子來之不易,因而比任何人更努力。
一年後,賀公子親自選定了最出類拔萃的四人,分別是擂臺上與南柳難分高下的阿楊、南柳、曾被南柳盯着的俊俏少年阿西,還有一名暗器厲害的少年阿松,并重新給他們定了外號。
南柳保持原來的名字,其餘三人分別為東楊、西桐、北松。
因南柳話少,出手狠,和北松共同擔任暗衛之職。
大夥兒接觸多了,均發覺,南柳這人話不多,心思卻細膩入微,也體諒他還有個外甥女要照顧,得了好玩事物,皆送他拿去哄孩子。
在賀家生活了兩年,三歲的小阿音遲遲不會說話。
這一切,歸咎于南柳話太少,而小阿音圈子又小,缺乏啓蒙,性格內向。
她對他尤為依戀,離了他雖不致于哭泣,卻悶悶不樂。
南柳時常想起她母親,縱然耳不能聽、口不能言,卻待人友善,積極樂觀。
目睹小阿音怯怯的神色,他陷入深深苦惱中——他當真不是照顧小孩的料子。
正好同年,身為家生子的東楊成了親,媳婦平易近人,見小阿音長得可愛,閑來無事便陪她玩耍。
時間長了,小阿音愈發喜愛東楊夫婦,有時還留宿他們家,半年後,成了他們的幹女兒。
這讓南柳既歡喜又憂心。
歡喜的是,小阿音在話痨東楊夫婦的調|教下,活潑開朗了不少。
憂心的是,她變得滔滔不絕,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且不停提要求。
更甚者,她從小夫妻處學了些奇奇怪怪的舉動,竟以“抱抱”、“親親”來表達她對他的愛。
在外人眼中,舅甥二人相處畫風很是詭異。通常小小孩童在滔滔不絕地說,南柳神态木然中不失溫柔,半天才回一句,且不超過三個字。
而後小阿音為了得到他的重視,會撒嬌,不顧一切要他抱着,或騎在他肩上,東指西戳,迫使他領她周圍巡視,給她摘果子、采花、捕鳥、逗貓,到處去丫鬟處所、護衛休息處要幹果蜜餞吃,鬧得南柳無比尴尬,而小阿音則樂此不疲。
高興時,她會讨好地對他說:“舅舅!還是你最好!”
然後,“啵”的一下,小嘴重重親在他臉頰。
南柳往往被她折騰得渾身不自在。
阿音好奇心重,早早拉着大人教識字,有一回,正巧被賀公子聽到,見南柳教只說讀音、不解釋字義和用法,笑着搖頭,把這活兒接了過去。
由于有公子和東楊夫婦提點,阿音進步神速,到了七歲那年,已比其他仆侍的孩子要伶俐許多。
夫人賀依瀾喜愛她容貌可人,聰慧靈動,讓她和賀家侄孫輩同去學堂上課,并給她取名“莳音”。
南柳活了二十餘年,歷經戰亂,曾覺生如草芥,但身在顯赫的賀家,大家視他們為人,堂堂正正的人。
…………
窗外大雪飄飛,大黃貓喵喵大叫,将南柳從往事中扯回。
不知不覺,小阿音長大了,搖身一變,成了賀家上下禮敬三分的柳姑娘。
相反,他這個“舅舅”,因擔當暗衛之故,越發少露面,逐漸消失在衆人視線內。
從沉默少年到青壯年,時至今日,南柳依舊寡言少語,性子木讷,可他對柳莳音的關愛,也一如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