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番外三(中)

紅彤彤的炭火忽明忽暗, 房子暖意正盛,柳莳音的心卻暖不起來。

南柳離開之後,她獨自擺弄着紅色小鳥, 沒來由心生惆悵。

小鳥木雕上的羽毛, 以細筆蘸漆, 逐根描繪, 層次分明,一看即知花了心思, 絕非随便塗抹。

柳莳音直覺——他這小玩意是送她的。

他生命中除了她母親和她,沒出現過別的女子……不對,有位大姐姐!她險些忘了。

想到此處,她既得意,又憤慨。

将紅鳥木雕放入抽屜, 她取了件圍裙,套上袖套, 挪步至廚房。

前幾日,她把半個冬瓜去皮去瓤,切成一寸半長的條狀,置于蚬殼灰水中浸泡半日, 洗淨後改用清水, 隔一個時辰換水一次,把冬瓜泡成半透明,以淨水煮沸,瀝幹後放入陶罐中, 逐層加白糖覆蓋, 腌漬過後,反複用糖熬煮、浸漬。

此時, 她用慢火熬糖漿,放入半成品冬瓜,一邊加入研磨好的糖粉,一邊翻動拌勻。當冬瓜條表面凝了厚厚白霜,她撈出冷卻,小心翼翼排開。

等待晾幹的過程中,她進進出出,收拾物件,又順便吃了兩個柿子。

傍晚時分,她折返至廚房,優先把幹了的糖冬瓜裝進小紙袋,湊了十餘包,再整齊放入竹盒內。

近三年年末,她一有閑暇,便會做些糖蓮子、糖蓮藕、糖冬瓜等年節食品,分給賀家仆侍的孩子們,一半留給南柳解饞。用紙袋分裝,是便于他随身攜帶,且每次吃只一小包,控制份量。

說來也真奇怪,別家是大人把孩子慣成饞貓,唯獨她反過來,把南柳慣成了愛吃零嘴的大人。

因她兒時性格活潑,讨人喜歡,賀家上上下下總會給她塞點小吃零食,她攢多了吃不完,自是拿回家和至親的舅舅分享。

南柳對這些小孩子愛吃的東西甚為好奇,逐樣反問她是什麽。

這下子,徹底颠覆了他在小阿音心中的形象——天啊!舅舅真可憐!他小時候一定過得很苦!

小小年紀的她,沒別的能讓大人們歡心,見舅舅有興致,她就變着法子,挨家挨戶,讨來各類堅果、幹果、蜜餞、腌瓜果、魚幹、肉幹等等,然後裝作自己吃不完,統統丢給舅舅。

南柳本着不可浪費的精神,吃着吃着,逐漸上了瘾。幸虧他每日練功,不至于吃成大胖子。

長大後,柳莳音不好意思去人家家裏要糖吃,改為自己鑽研,挖空心思做各種甜的、鹹的、辣的、酸的的小零嘴,美其名曰做給小夥伴們品嘗,實則均按照南柳的喜好來做。

天色暗淡,風雪減弱了些,柳莳音興致勃勃捧着一盒糖冬瓜,正要往鄰院走去,猛然胸腹一陣絞痛,胃像是被人狠狠擰了幾下!

糟糕!定是柿子吃多了!

她痛得捂住胃部,彎下腰,想喚人,記起小丫頭被她攆到別處去了,忙丢下食盒,從積雪中挖出一塊瓦片,用盡全力朝一牆之隔的院子丢去。

“咚——”瓦片砸在隔壁屋頂。

“丫頭?”

“……救、救我……”她單膝跪倒在雪裏,嗓音嘶啞,喊不出聲。

黑影一晃,南柳如箭般從牆頭直飛而來,蹙眉驚問:“怎麽了?”

一剎那,她雖未看清他的面目,心卻安穩了不少。

她哭喪着臉,嗚咽道:“胃疼……”

南柳一把将她扶起,她緊盯他抓來的手,急忙抗議道:“不許提着我走!”

他讪讪改為攙扶:“找府醫。”

“痛,走不動呢!”柳莳音撇嘴,伸出雙手,示意他抱。

南柳細看她衣裳單薄,扶她往院牆上一靠,而後閃身進屋,扯了她那件棗紅色、帶有毛領的披風。

他來去如電,抖開披風,往她身上一裹,把她像粽子一般捆起。

柳莳音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

果然,下一刻,他略一矮身,将她整個人豎着抱起,然後,扛在肩頭。

如扛了一袋大米。

柳莳音不知該生氣、難過還是笑,疼痛讓她無力反抗,迫不得已,小聲道:“帶上那竹盒。”

南柳對她的提議或要求從不違逆,沒作他想,一手扛人一手撿竹盒,健步如飛出了院落,直奔府醫所在。

也許他生怕颠着了她,步子邁得極大,卻穩穩當當。

柳莳音好想哭。

一是身體不适的痛意,二是被當成麻袋的委屈,三是……似曾相識的感動。

記憶中,每逢她生病或受傷,他都分外緊張。

最初的印象是五六歲時,她在自己的小房間睡得昏昏沉沉,忽而像掉入冰窟,又似被火烤,全身上下極為煎熬。她在夢中掙紮,像是推倒了什麽,又大聲哭喊“舅舅救我”,片刻後,依稀感受到有寬大而微涼的手覆在她額上,她騰雲駕霧飛上了星空。醒來時,人已在東楊夫婦的屋子裏,且多了位大夫在旁給她施針。

親眼确認她清醒,南柳凝重神色緩了緩,再聽她應對大夫的問話,對答如流,才松了口氣。

她留意到,東楊拍了拍他的肩:“沒事,這丫頭福大,不會像她娘那樣,她會健康平安。”

小阿音把東楊那句話牢記在心。

一直以來,長輩們很少提她娘,南柳每次被追問得受不了,只會用簡單詞語概括為“人很好”、“性格好”之類的廢話。

事後,她問過幹爹,原來那夜她高燒不退,素來鎮定的舅舅慌了神,急匆匆抱到幹爹幹娘處,請了府醫上門,曾提及她娘兒時大病一場,因此失去聽覺。

見她病勢洶洶,天不怕地不怕的舅舅,只怕她步了她娘的後塵。

從那時起,她才知曉舅舅隐瞞的實情——母親失聰,也不會說話。

幼小的心一下子像被掏空了,又迅速填滿了悲怆,小身板猛地撲進東楊懷中,放聲大哭。

只因南柳對她父母的事守口如瓶,她皆靠善談的東楊為她旁敲側擊打聽。

年歲漸長,她開始明白舅舅的一番苦心——他企圖阻擋負面情緒的滲透,讓她永遠開開心心活在陽光裏。

為此,他甚至拒絕了一樁門當戶對的親事。

…………

小阿音七歲那年,幹娘見東南西北四衛當中,僅剩南柳遲遲未成家,又沒機會接觸姑娘,熱心地給他介紹了一位遠房堂妹。

幹娘素知南柳表面冷漠木讷,不會表達,實際上心腸柔善,先是在堂妹面前說了南柳的諸多好處。

例如,年紀是八衛中最小,武功則是最高,仗義、有擔當;話少又老實,深受賀夫人和公子賞識重用,前途無量……

好話說盡,她讓堂妹帶小阿音玩耍,等南柳下值,再送孩子回家,好借機一見。

柳莳音大致記得,那姑娘約莫十六七歲,生得白皙,一雙桃花水眸,顧盼生輝,笑容嬌美,讓當時的她徒生好感。

她人小鬼大,自是猜透了幹娘的意圖,只在外頭流連了不到半個時辰,大大方方邀請這位“未來的舅母”回小院,熱情地拿出各式點心小吃招待。

那姑娘吃得不多,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間或詢問她有關舅舅的為人、喜好。

小阿音如實回答,中途內急,請對方自便,撒腿奔到後院茅廁解手。回來時,她突發奇想,打算看這大姐姐人前人後是否有不同之處,遂蹑手蹑腳潛伏至窗邊,偷偷摸摸往裏窺探。

只見那姑娘已離座,在房中晃來晃去,一會兒掀起壁上字畫,一會兒拿起桌上的瓶瓶罐罐,打開蓋子聞了聞,見是剝好的核桃仁,抓起一把往嘴裏塞,然後低下頭,不耐煩地動了動腳。

貓“嗷”一聲慘叫。

那姑娘嘴上含糊:“髒死了!蹭什麽蹭!裙子全是毛,叫我怎麽見人!”

小阿音怒火上沖。她和舅舅養的貓極其親人,對誰都十分熱切,尤其對方手上有食物,更會積極讨好。

方才,這大姐姐還親熱地摸摸貓腦袋,誇它不怕生,怎麽轉頭便踹它一腳了?

小阿音悄悄繞至後院,裝作若無其事,蹦蹦跳跳跑回來,見那姑娘已坐回原位,仿佛不曾離開椅子。

目睹此前一幕,小阿音對她好感全無,如坐針氈,陪她坐到了舅舅歸來。

那日,她們等來的不止南柳,還有東楊夫婦。

隐約聽到幹爹幹娘說了“小阿音需要人照顧”、“趕緊生個小表弟陪她”之類的話,小阿音霎時不悅。

誰要人照顧了?誰稀罕小表弟陪伴?

那姑娘禮貌朝他們三人打招呼,嗓音細細,美眸不敢直視南柳,只倉促一瞥。

南柳因不近酒色,作息規律,容貌保養極佳;又因常年習武,寬肩窄腰,體魄強健。他雖不如東楊和西桐那樣威風凜凜、容貌俊俏,但五官端正,自有一股深藏不露的氣度。

小阿音看得出,那姑娘對南柳的儀表頗為滿意。

南柳乍然見家裏多了位秀美的姑娘,略顯局促,燒着臉,向對方微微颔首。

東楊夫婦互望一眼,面有得色,寒暄幾句後,與那姑娘一同告辭。

待他們三人離去,小阿音鼓起腮幫子,問:“舅舅,你要娶妻生子嗎?”

他被問得愕然,耳根赤紅,“在考慮。”

“我不要這樣的舅母!”她不好直說別人壞話,扁了扁小嘴,泫然欲泣。

南柳一愣,眸底閃過一絲茫然,沒多問,應道:“哦。”

次日,他二話不說,拒絕了這門親事,連個理由沒給東楊夫婦,害得他們追問了好多天,此後沒敢給他介紹對象。

兩口子覺得,南柳明明已被說服,有了成家意願,雙方年齡外表般配,何以轉眼又放棄了?

于他們而言,此事至今仍舊是個謎。

誰也沒料到,源自于七歲丫頭的一句話。

數年後,南柳依舊未娶,柳莳音後悔過,覺得自己小心眼,害舅舅孤獨終老。

可如今,她趴在南柳肩頭,忍着胃部絞痛,随他穿梭在風雪之下的賀家大院,莫名為當年的任性而偷樂。

到了府醫處,院門敞開,南柳徑直入內,大聲喊道:“快來人!”

留守仆役眼前一花,驚問:“南爺這是怎麽了?”

老大夫聞聲出迎,辨認出他肩上一團棗紅的物體是柳莳音,啼笑皆非:“是柳姑娘啊!哪兒不舒服了?”

“柿子……吃多了。”柳莳音心虛,偷觑南柳一眼。

他回去時曾提醒過她的,是她膽大妄為,忍不住多吃了倆。

南柳沒工夫說她,在大夫授意下,把她扛進屋中,緩緩平放在木榻上。他向來平靜的面容漾起焦慮的微瀾,沉聲問道:“還好嗎?”

柳莳音在其他人面前會逞強,可對于最寵溺她的人,她會倒過來誇大其詞。感受到南柳的關切,她可憐兮兮地拽住他的袖口,眼角淚光閃爍:“嗚嗚……難受。”

她不撒手,南柳只得坐到榻邊,讓大夫趕緊診治。

大夫把過脈,塞給她一顆藥丸,又開了方子,即刻命人去煎。

柳莳音咽下那顆苦藥丸,不适感稍稍緩和,喘了口氣,見南柳惴惴不安,站起身,來回踱步,目下場景宛如十年前她發熱那回。

她從孩童成長為少女,而他也比昔年成熟穩重了許多,不變是他眉眼透出的憂心忡忡。

柳莳音唇角勾了勾:“嘗嘗我做的糖冬瓜條?”

南柳這時才留心被他随手擱在案上的竹食盒,揭蓋取出一小包,逐一塞入嘴裏,吃得倒是津津有味。

柳莳音起初看他咀嚼的模樣,甚覺舒心悅目。直至他連吃四五條,無同享之意,她撅起嘴:“我也要。”

說罷,小嘴微張,待他投喂。

南柳遲疑:“你病了。”

“一口。”她嬌嬌擡起爪子,搭上他的右手。

南柳只當她要拿走他手上的糖冬瓜條,然而她深知他對她從無防備,突然使勁一拽,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跟前,張口咬了他半截冬瓜條,一本正經:“就一口。”

南柳呆望手裏剩下的半截,隐隐沾了一點口脂,不知如何是好。

吃?好像不妥;丢掉?太浪費。

這一幕,正好被掀簾而入的小丫鬟看到,偷笑着給南柳捧上一大碗熱茶,“南爺您慢用,有事請吩咐,小的在外頭候着。”

柳莳音遭人逮住了,臉紅欲燃。

畢竟,從三年半前,賀家人盡皆知,他們的舅甥關系僅留存于表面。

近一年來,她拒絕了十多家人提親,相熟者已看出她微妙的小心思。

…………

柳莳音曾篤信南柳是她親舅舅,是她在世的唯一親人。

直到賀家家主賀依瀾離世後的兩個多月,十二歲的阿音整理舊物時,忽有仆役來報,門外來了位鄒姓男子,聲稱是阿音小姑娘的生父,要求接她回家。

那會兒,她沒有姓,大家都喊她阿音或莳音丫頭,她一直搞不清自己到底姓什麽,聽仆役轉述,大驚失色,提裙去尋南柳。

南柳沒當值,和東楊指點新一批小護衛的武功,聞言,同樣臉色大變,一言不發,邁步奔向大門口。

阿音慌忙跟上。

抵至臺階,她先是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多數為周邊居住的百姓,其中有二三十名五大三粗的男人,簇擁一中年男子。

那人四十歲上下,一雙丹鳳眼,身穿發舊的藍色緞袍。

“阿音,爹爹總算見到你了!”男人兩眼放光,端量她尚未長開的容顏,如獲至寶,“你的眉眼,和你娘一模一樣!”

她有點懵,轉而望向滿面怒容的南柳,正想問話,沒想到那男人瞪視南柳,指着他怒吼:“是他!強行拐走了她,還偷了我女兒!”

阿音傻眼:“舅舅……?”

十年來,南柳對賀家人說,他們是親舅甥,盡管大夥兒開玩笑說他們倆長得不太相似,卻一致堅信,南柳為人耿直,不會撒謊。

“還敢來?”南柳長眉凜然,如有烈火噴射。

阿音注意到,他沒否認。

“阿音,你別信這個騙子!十一年前,他硬闖你娘的小院落,恃強淩弱,把我打倒,抱走你病中的娘親,夜裏還私闖我的宅子,敲暈丫鬟,搶走了未滿周歲的你!他根本不是你舅舅,不過是你娘的鄰居!”

男子振振有詞,伴随積壓多時的舊火。

南柳目眦盡裂,怒發沖冠,嘴唇動了動,無一字辯解。

追趕而來的東楊,見南柳不吭聲,急了:“你別愣着啊!幹嘛不說話?他說的,該不會……?你和你姐,不是血親?”

南柳默然。

阿音倒抽了口涼氣。

“他……打她,”南柳磨牙吮血,“用鞭子!”

“所以,你們自幼相伴,後察覺這男人欺淩阿音她娘,出手相救,并養活她們母女?在她病逝後,帶了阿音前來賀家?”東楊知他表述過分簡略,容易引起誤會,遂歸納了過去十多年捕捉的細枝末節,替他解釋一番。

“沒錯!”南柳斬釘截鐵,“這禽獸!”

此言一出,衆人議論紛雲。

“當年之事大有誤會!阿音,跟爹爹回家吧!讓我們父女團聚!”那男子無視南柳,軟言哄柳莳音,邊說邊上前數步。

此人……真是她父親?阿音免不了渾身一顫,心中千頭萬緒,無從疏理。

若不是南柳抱走她,她這十二年來,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是好還是壞?

東楊柔聲問:“如果這人是你親生父親,你要跟他走嗎?”

她審視的目光投落在那中年男子,誠然,确實有種血脈相連的熟悉感,但其氣場與風度,則讓她深感陌生。

她轉頭凝望南柳赤紅的雙目,往昔點滴湧上心頭。

自她記事起,陪伴她的是這位沉默寡言的男子。

他教她識字,雖然講得過于簡略;他領她四處轉悠,雖是她逼迫的……他為她愁,為她憂,為她歡喜,為她驕傲,有求必應,真真切切,無半分虛僞。

她相信,他是個實實在在的好人,他所做的一切,都為她着想。

相比之下,這冷不防冒出、極可能打罵過她柔弱母親的男人,她的抗拒發自內心。

有了決斷,阿音挺直纖細的腰,明眸噙淚,一字一頓:“舅舅或許是假的,可他對我的好,全是真的!我只想跟着他!除非他親口說,他不要我了!”

那鄒姓男子忿忿不平,吼叫道:“他帶你到賀家,把你養大,是存心想讓賀家公子娶你!他拿你當物資!好攀附貴人謀前程!”

“你胡說!”

新仇舊恨交織,南柳忍無可忍,三步并作兩步,速度奇快,疾沖上前,一拳打向他的臉頰!

圍觀者驚呼聲中,那男子轉身欲逃。

不料南柳比他想象中的快,猛力的一拳來襲,正中他左臉,口中頓時飛濺出血和兩顆牙齒。

随他而來的一群人瞬間圍攏過來,在南柳揮出第二拳前,硬生生把男子拖走,緊接着抽出藏在身上的短刀短劍,齊齊向南柳各處要害捅去!

“舅舅——”阿音震悚之際,忘了自己絲毫不會武功,挽着裙子前沖,被東楊一把拉住。

再看南柳身法如魅,閃掠避過大多數,又徒手拈拿對方刀側,迅疾翻轉,以迅雷之勢,奪走了一短刀,穩準狠辣地回擊!

他眉頭一擰,黑色短袍衣袂翻飛,短劍于揮舞劈砍間,迸射出淩厲銀光,沒幾下,又飛腿踢開數人。

而與他相鬥的二十多人中,不乏武功根基紮實者。他們聯手相拼,人多勢衆,彼進此退,相互配合化解南柳的猛招。

東楊看不下去,竄出丈許,丢下一句:“丫頭回去喊人!”

南柳長眸含混殺氣:“別插手!”

東楊跺腳道:“你這人就是倔!這時別拿出你那套‘一人做事一人當’的論調!”

他側身翩轉數圈,踢翻兩人,再以抽刀逼開數人。

南柳少了圍攻者,從容不迫,順手抓起一人往外摔,悶聲響起,那人哼哼唧唧爬不起來。

對方見他幹脆利落,又有東楊這強手幫忙,外加這是賀家門口,鬧大了不好收拾,為首者吹了聲口哨,最邊上兩人會意,調轉方向撲向阿音!

“阿音!”南柳意欲搶出相救,遭背後一人的短劍一拉,肩頭登時皮肉綻裂,血噴如泉。

阿音尖聲道:“別打了!別打了!”

東楊左右為難,唯有護着她,以免南柳分神。

如此一來,南柳再度陷入重重包圍中。他傷後靈敏度減弱,一時不察,又挨了一刀。

阿音淚眼婆娑,正要撲上前制止,被東楊死死拉住,“傻丫頭!甭摻合!”

他将她擋在身後,邊應對虎視眈眈、想拉扯她的三名壯漢,左手摸出懷中的暗器、銅錢等物,猛力擲向圍攻南柳的人。

南柳奮而連傷三人,可終究因動作幅度過大,鮮血噴湧,只是因衣裳為黑色,旁人看不清,而他腳下每踏出一步,均有深紅血印。

阿音咬緊下唇,語帶哭腔:“求你們……別傷他!我、我……”

她想說,她跟他們走,可這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除去被南柳打倒的七八人,其餘人不為所動,下手更狠。

“罷手!”一清冽嗓音從背後傳出。

阿音和東楊既意外又欣喜,分別喊道——

“七爺!”

“公子!”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新任家主的容非。當時,他對外用的是“賀與之”之名,“容非”二字僅有寥寥數人得知。

他大步行近,二十歲的面容溫潤如冠玉,即便身着簡潔白袍,仍如攏了十裏風華。

他左右除楚然、西桐和北松以外,另有六七名手持棍棒的家丁,他們吆喝着,力圖制止這場紛争。

鄒姓男子大抵沒預料到,南柳和阿音只不過是異鄉的下人,竟驚動了極少公開露面、且有“冷淡嚴苛”、“不近人情”的賀家新任家主,下令讓手下退開。

阿音與東楊雙雙迎上前,攙住身中數刀的南柳。

南柳無視自身傷勢,兇狠盯着那鄒姓男子。

男子對此視若無睹,對容非拱了拱手,惡人先告狀,又因牙齒掉落、臉上腫起,口齒不清:“賀七爺!我是阿音的生父,這黑衣裳的家夥,十一年前自恃武功出衆,強行擄走我家閨女,現下還教唆她不認我這親爹!”

容非星眸閃過幾不可察的狐惑,淡聲發問:“南柳,可有此事?”

南柳甩了甩刀上殘留的血跡,怒道:“不全是!”

“什麽叫‘不全是’!男子漢大丈夫,沒膽承認自己所為!”鄒姓男子似乎覺察出,南柳說話異常簡單扼要,這是扭曲事實的天大良機。

南柳幾乎氣炸,不顧鮮血淋漓的傷口,試圖甩開攙扶他的東楊和阿音,又要沖上去揍人。

阿音随時留心他的神态舉止,在他甩手的頃刻間,箭步斜挎,擋在他身前,死死抱住他,哽咽道:“舅舅!別!”

她擡頭凝向容非,淚流滿面:“七爺!舅舅跟我娘雖不是親姐弟,但打小相伴,我娘她……耳朵聽不見,也不會說話……”

南柳驚呆了,扭頭瞪着東楊:“你說的?”

東楊無奈:“誰讓你半點也不願透露給她?她那麽好奇的小姑娘,時時刻刻追問……天知道從你嘴裏套話,是多艱難的事!”

容非打斷絮絮叨叨的東楊:“丫頭,繼續!”

阿音并不清楚長輩們的舊事,只能依照東楊前幾年所言,外加适才的對話,自行總結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版本:“我娘家破人亡後,嫁給了我的生父……”

“沒嫁!”南柳額角青筋突起,大聲糾正,“他硬搶!”

阿音還道母親是明媒正娶,陡然發覺自己是私生女,震驚而羞憤,身子瑟瑟發抖,檀唇張合,半晌說不出話來。

東楊接轉了話鋒:“公子,南柳親耳聽見這禽獸欺辱阿音的娘……他視她為親姐姐,自然不會讓她辱,一氣之下帶走她們母女,獨自扛起重責。沒想到這幫人過了十多年,竟欺負到咱們賀家頭上!不光出言誣陷南柳,明知阿音不肯跟他們走,還以暴力傷人強奪!”

虧得東楊知道部分內情,并憑借對南柳的了解,猜出來龍去脈!

“還等什麽?”容非俊顏冷冽,長眸如凝霜,“打死了,算我的!”

得此號令,東楊、西桐、北松同時飛身躍出,刀劍暗器紛紛鄒姓男子及同夥招呼,雙方如兩撥潮水交彙,亂作一團,刀光劍影,引來周遭旁觀者的連勝尖叫。

見容非和楚然守着阿音,南柳不甘示弱,負傷竄出,揮拳直擊那鄒姓男子,将他撂倒在地。

那男子見撕破了臉,盯着阿音破口大罵:“果真是賤種!當初就該把你賣了!留着……”

話未說完,被南柳甩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還你!”南柳咬牙切齒。

阿音淚水如決堤,心情複雜難言,忽聞遠處街道人聲鼎沸,正是官府的人喝道而來。

容非冷冷一哂,擺了擺手,東楊、南柳、西桐、北松及衆家丁各自躍開,

“何人在賀家門前鬧事!”當先的衙役見容非親臨,心知非同小可,作揖道:“賀七爺,請問這是……?”

“這幫人持械想要劫走我府上的人,請諸位嚴查!”容非淡言中透着不怒自威之意,轉向楚然道,“楚然,你來協辦!”

“是。”楚然躬身領命。

因是賀家家主出面,官差不敢怠慢,把前來滋事者關押了,又以極快速度搞清了事情的真相。

阿音的生父,是蕭山一帶的鄉紳,因夫人娘家的資助而發家致富。十多年前,他相中異鄉女子裴菱,喜她貌美、柔弱,在她落難時施予援手,半哄半誘,想納為妾。

偏生發妻不允,他不得不另置一小院,讓裴菱充當外室。平日裏,他待她尚可,唯獨他在房事上有點另類小癖好,剛好裴菱舉目無親,失聰失語,沒法抗争,被他整得傷痕累累,久病纏身。

原本南柳帶走了她們母女,這姓鄒的遺憾過、驚懼過,一晃多年,沒再理會。

事情的轉折點,在于兩個月多前。

正逢名聲顯赫的賀家家主賀依瀾離世,此事轟動杭州城與周邊縣市,各地商家蜂擁而至,趕來吊唁。

而鮮少現身的南柳,與賀依瀾最寵信小丫頭的阿音,皆在場祭奠,并處理各項事務。

阿音容貌與裴菱本有七分相似,再加上南柳面目未有太大改變,被鄒家早年的護衛一眼認出。

正逢那鄒姓男子欠下賭債,聽聞私生女在賀氏家族混得風生水起,他心生歹念,妄圖把她奪回,加以利用。

只可惜,他打錯了如意算盤——做夢也沒料到,以“無情”為名的賀家家主,對這二人相當重視,不但護短,還将此事攬下。

搶奪阿音之舉,無異于老虎頭上拔毛,後果可想而知。

官府介入,查出他歷年欺壓鄉民、為富不仁、到處滋擾之事,罪加一等。

阿音得悉內情後,對南柳的感恩又深了一層,一想到自己有個禽獸不如的父親,她難過萬分,隐忍着不哭出聲。

容非嘆息,溫聲安撫道:“丫頭,別擔心,有我在,賀家就是你們的家。”

他既知南柳與她并非血親,當即命人騰出南柳隔壁的院落,供她居住。

阿音淚如雨下,從那一刻起,她暗下決心,她将以微薄之力,全心全意輔佐容非,以報答他和賀依瀾的恩典。

搬離南柳居所的當夜,她徹夜難眠,回首往事,為母親的不幸感傷,又深覺自己幸運之極。

次日,阿音去南柳屋裏替他換藥,眼看他肩背上大大小小的傷,心底哀傷、憐惜、愧疚兼有。

這十一年中,他獨自一人承擔了太多,不動聲色,無怨無悔。

以他的能力,本可去闖蕩更廣闊的天地,為了養活她,他留守在賀家,擔任需時刻警惕的暗衛。

他不是她的親舅舅,但這份恩情,她必定會努力報答。

“怪我嗎?”南柳見她難得緘默,小心問道。

阿音心中一酸,險些又哭了,她吸了吸鼻子,搖頭。

良久,她鄭重且誠摯,補了句:“謝謝。”

那是她生平頭一回,沒喊他“舅舅”。

“以前,您曾說,我想姓什麽,走哪條路,由我自己選,”她微笑的眼裏淚意徜徉,語氣堅定,“我決定,姓柳,名莳音。請您莫要怪我,沒避諱您的名字。”

南柳錯愕,随即一笑:“好聽。”

她以母親的“音”字為名,感念母親的恩德。

“莳”字為賀依瀾所取,代表了賀家人對她的關愛、重用、賞識與寄望,她将終生銘記在心。

而選擇姓“柳”,則來自于這名默默守護她、賦予她新生的男子。

她不願随他姓南,便借了他的名為姓,以此保留與他的淵源。

他們并非親人,更勝親人。

作者有話要說:

╮( ̄▽ ̄””)╭

我、錯、了!!!原計劃兩萬字搞定南柳和阿音的番外!然而寫不完!因為我好喜歡這對啊啊啊~依然有小紅包發放~

PS.容小非在沒遇到茉茉之前,是不是酷酷噠?

特別鳴謝親愛的小仙女們:

鯊魚也會哭扔了1個地雷

靡靡扔了1個地雷

讀者“薄荷”,灌溉營養液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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