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番外三(下) (1)

柳莳音搬離南柳所在院落, 雖只隔了一堵牆,見面卻大大減少。

她仍喊他“舅舅”,次數略為減少, 得空去他那屋稍作打點, 給他做吃的, 陪他聊天。

她負責說, 他負責聽,仿似一切不曾改變。

沒多久, 她在攬月樓一次餐具采購中,率先警覺采辦者以次充好的行為,博得誇贊,被容非提拔為助手。

南柳依然和北松輪值,但神出鬼沒, 外人根本察覺不了他隐藏在何處。

柳莳音每次去容非書房,總會問, 今日是舅舅當值嗎?

容非曾逗過她,騙她說南柳在,害她叽叽喳喳說完一堆養貓的事,發現屏風後是一臉迷惘的北松。

也有一次是南柳當值, 容非故意說他不在, 柳莳音口沒遮攔,爆了南柳的小癖好,被橫梁上忽然飛來的花生給吓一大跳。

從外人眼中看來,這對舅甥關系融洽如常。

只有他們二人知曉, 柳莳音收斂孩子氣, 比以前更尊敬他。

身世未揭曉前,她撒嬌撒癡, 心安理得;而今得悉舅舅不是親的,她反倒沒那麽放肆。

相反,南柳待她一如往常,随容非出行時獲取的小玩意、小動物,全數拿回給她,仿佛她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看她喜滋滋地逗弄酒紅朱雀,他手上拿着她親手做的核桃仁糖,眸光柔和,薄唇輕勾。

柳莳音偶有疑心,認為南柳曾愛慕過她的母親,才對她多加照顧。

時間長了,她慢慢抗拒這個念頭。

她說不上為何。

又過了大半年,官府舉辦五年一度的商會展,賀家家主指派兩名賀家管事協助。

這本是一件小事,柳莳音見了容非指定人選後,不敢公然否認,私下提醒他,多派另一人跟進。

容非不明其意,由她了。

果然,其中一位老管事生出禍端。

會展籌備期間,他見龍泉窯送來一系列釉下刻花的小瓶小罐,随手順走了與別不同的一只白胎厚釉青瓷雙耳瓶。

不巧,那無甚紋飾、色澤古樸的瓷瓶,反而為前朝精品,以致于對方心急如焚。幸好柳莳音派去跟進的仆役悄悄送還,當作賀家人不慎拿錯,鄭重道歉,平息風波。

事後,容非處置了老管事,讓其返鄉,又問柳莳音,何以她會對此人不放心。

柳莳音回答:“這管事平日在七爺面前老練,但我近兩次做小零食與大家分享,他總會自恃資歷老而多拿一些,心安理得,我暗覺他倚老賣老、盲目自大,又貪小便宜。他在賀家多年,有老夫人和您鎮着,沒折騰出幺蛾子,離了賀家範圍,就說不準了。”

她不似容非游歷各處、見識廣博、敢作決斷,但她與下人相處較多,在識人用人方面,有更精确的判斷力。

且她念過幾年書,處于豆蔻年華,性子活潑親人,此後,她和容非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相得益彰。

由此,柳丫頭笑臉相迎的友善,映襯出賀七爺的無情,使賀家家主的嚴厲苛刻形象深入人心。

在柳莳音日漸成長,為容非分擔的事務越來越多,處事日益圓滑且幹練,在杭州及周邊一帶名聲鵲起。

起初,柳莳音因忙碌而沒太注意,漸漸地,她意識到,大夥兒不再像早年那樣,稱呼她為“南護衛的外甥女阿音”,而是喊她“柳姑娘”或“柳丫頭”;提及南柳時,則稱他是“柳姑娘的舅舅”,有心人還會補一句“不是親舅舅”。

那兩年中,南柳除了和相熟的東楊、西桐、北松作交流,基本不在外人前露面,自請于節慶宴會當值,時間長了,大家逐漸沒再提起他。

柳莳音明白南柳的苦心——他不願自己的陰沉木讷,影響她的親善之名。

兼之,他們不是血親的事實,衆所周知。

青澀感褪去,柳莳音更顯娟秀,惹來不少關注目光。十四歲那年,上至官家,下至商戶,提親者絡繹不絕。

在婚姻大事上,柳莳音把決定權交給南柳,一來她不好自己拿主意,二來勞煩容非又僭越了,三來東楊夫婦不敢擅自主張。

南柳對衆多青年才俊并不滿意,如知府幼子雖俊俏卻稍嫌纨绔、某某員外家的少爺性情溫厚卻太胖、某舉人家的兒子博學多才又太高傲、某商家的少東家精明能幹卻太世故,話也太多……

挑來揀去,僅剩容非兩個遠房表侄,比柳莳音年長三四歲,品貌俱佳。他們自小被送到賀家大院,與她相識多年,算得上知根知底。

那二人中,柳莳音與年長那位小哥哥相對熟絡,也略微有好感,見對方殷勤備至,羞紅了臉問南柳的意思。

他不置可否:“再等等。”

一個半月後,南柳敲開柳莳音的院子,臉色不大好看,只丢下一句:“他不成。”

柳莳音莫名其妙,想半天沒弄懂,猛然記起,他指的應該是那件事。

在她再三追問下,南柳斷斷續續解釋,他花了一個多月去她窺察提過的小哥哥,最初認為這人相當優秀,可夜裏留心其言行,以及和親兄弟的來往,發現對方接近柳莳音,不僅僅是被她吸引,更多的是想留守賀家。

那人深知,柳丫頭在七叔面前說話極具份量,若娶她為妻,七叔會對他多加關照,說不定,會因舍不得柳丫頭而将他們留在賀家大院。

經南柳一提點,柳莳音也加倍留意,真如他所言,此人擅長僞飾勃勃野心,便以暫不想嫁人未由,婉拒了其追求。

幸好,還沒到動心動情的地步。

她暗暗自責,事前竟被蒙蔽了雙眼,害得南柳大費周章。

可他悶聲不響,暗地裏考察她所選之人的品行,可謂對她保護到極致。

哪怕打小習慣他不動聲息的寵溺,她依舊感到意外,并滿心感激。

婚嫁之事暫且擱在一旁,柳莳音不再提起。

同年,賀家還發生了一件大事——容非出席知府舉行的活動時,遇高手刺殺巡撫大人。

幸得南柳洞察先機,出手利落,聯合北松以及其他官員的護衛,制服殺手,有驚無險。

巡撫大人深喜南柳身手敏捷,有意招納他為朝廷辦事。

容非縱有不舍,亦覺留南柳在身邊大材小用了,遂大力引薦。

然而,誰也沒想到,南柳不作猶豫,謝絕了巡撫大人的好意。

此事,南柳半字不提。

兩日後,柳莳音小逛花園,聽容非講述了來龍去脈,她第一反應是——舅舅可曾受傷?

得知他毫發無傷後,她對容非坦言:“七爺,舅舅他絕非貪戀富貴之人,至今不忘您的知遇之恩。您曾說,賀家是我們舅甥二人的家,試問他豈會為前程而舍棄家人?”

容非目視她仍殘留稚氣的秀美容顏,莞爾一笑:“知南柳者,莫若柳丫頭呀!”

柳莳音沒來由臉上發燙,抿唇笑道:“那是!我們共同生活了十年有餘。”

“終究要嫁人的。”容非有意無意說了一句。

聽到“嫁人”二字,柳莳音眸色一黯,滿園春色暗淡無光。分明是值得高興之事,她卻連嬌羞都欠奉。

容非若有所思看了她兩眼,笑得意味深長。

夜裏,柳莳音翻來覆去睡不着,滿腦子全是容非那幾句話——知南柳者,莫若柳丫頭。

誠然,南柳歷來什麽也不說,不過,她都懂。

在小小床榻上輾轉反側,糾結了她兩三年的疑問再度浮現心中,禁不住自言自語。

“他喜歡我娘?因而對我特別眷顧?”

“他年近三十,還遲遲不成親,是被我連累了?”

“他這鬼性格,成天板着臉,跟個悶葫蘆似的,偏生又能吃,誰家姑娘會喜歡啊?”

“唉……他怕是要孤獨終老了。我嫁人得把他帶上,好好孝順他!”

她喃喃自語兩盞茶時分,閉上困倦雙眼,半夢半醒間,依稀看到她陪伴南柳,相互扶持,慢慢老去……

陷入深睡前,她靈光乍現——咦?我幹嘛不直接嫁給他?他又不是親舅舅!

她驟然驚醒,被自己奇特的念頭驚到了,臉紅心跳之餘,渾身冒汗,窘迫感使她血液倒流,手腳發麻。

那一夜,她把自己蒙在被窩裏,生怕窗外月兒窺見她不自在的怯赧。

滋生微妙心緒後,多年親情夾雜了難言悸動。

同樣一張面容,用另一種眼光、另一角度去審視,會捕捉到截然不同的光芒。

事實上,南柳除了年紀比她大了十四年以外,容貌、品行等無可挑剔,而且,年齡差距帶來的鴻溝,将随柳莳音成長而淡去。

天下間再也找不到比他更愛護她的人了,說不定,于他而言,她亦如此。

少女心事,使得她對南柳的态度變得若即若離。

柳莳音雖覺他們一直很密切,但親情和愛情是兩碼事,尤其沒了血緣牽絆,萬一進不得,想退,只怕再無退路。

有段時間,楚然對柳莳音猶為關心。他們從小共處,交情匪淺,又同在容非手底下做事,日常接觸甚多。

面對年輕貌美的柳丫頭,楚然有了念想。

他密切關注她的舉動,因此成為發覺她對南柳心意起了變化的第一人。

他曾告訴柳莳音,假若她心裏裝的是旁人,他或許能争一争,可她傾慕的是南柳,他争取了也沒用。

他甘願放下,并為他們牽橋搭線,甚至自告奮勇去南柳處套話。

某日下午,楚然神色詭秘,拉柳莳音到一旁。

“你怎麽問的呀?他說什麽了?”樹蔭之下,柳莳音捏了把汗,俏臉漲得通紅。

“今兒在膳間碰到,我見沒幾個人,開玩笑問他,‘柳哥,你咋不成親?’”

柳莳音催促道:“少賣關子!快說快說!”

“他說,沒功夫。”楚然聳了聳肩。

柳莳音哭笑不得:“就這樣?”

楚然又道:“我接着問,‘你覺得柳丫頭嫁給什麽樣的人合适?’,他想了想,回答了三個字——贏過我。”

柳莳音頓時無語。

楚然補充道:“……誰不曉得,賀家八衛,他最強啊?估計全杭州城沒幾個人能打得過他。打得過的,肯定比他年長,十有八|九都成親了!”

柳莳音無端笑了。

只因她明白,在南柳心中,贏得過他的男子,才能更好地保護她。

賀依瀾離世第三年,容非守孝期滿,活動比先前多了些。春末夏初,相中他的孟四小姐離京南下,他借散心之機,避開那家人的糾纏。

他溜得飛快,連最親近的楚然也不讓跟,還放話,勒令他們務必保守秘密。

這可苦了柳莳音、楚然和八衛,衆人沒敢明着打聽,只好派出暗線,苦尋一月有餘。

柳莳音全力打理賀家內外事宜,一則容非事前交待詳細,二則她感念他的信賴,凡事親力親為,總算過度平順。

五月末,容非托人捎了信,命楚然前去長寧鎮伺候,不料瞞不過八衛,東南西北前後左右全跟過去。

此後,他們曾倉促回杭州赴壽宴,沒兩日,容非帶了北松和楚然返回長寧鎮,又陸續把其他人召去。

一開始,柳莳音忙得七葷八素,未有太多離愁別緒。

閑暇方覺察,她和南柳從未分開過那麽長時間,而她也是自那時起,體會到思念的滋味。

從嬰兒時期成長為亭亭玉立的少女,過去十五年中,她若需要他,哭鬧、叫喚、招手,他定會及時出現;即便搬到隔壁,她也只需敲個門或喊一聲;如今,他離她上百裏,她只能猜測他每日吃什麽,睡哪兒,見了何人……

她先後托東楊給他捎去她做的芝麻脆餅、幹果蜜餞,後借容非生辰,請楚然給他帶了一對做工考究的護腕。

希望他随身佩戴她所贈,早日平安歸來。

無奈,容非在長寧鎮遇到心儀的姑娘,硬生生拖到十月才回。

柳莳音忙于籌備容非的婚宴,又被他派遣去別院接待未來夫人,好不容易見上南柳一面,見他凜凜如松,玄衣單薄,面容冷峻,塞給她一只黃色大貓。

二人沒再多言。

容非婚後四處游走,八衛緊随其後。柳莳音自确定自己的心意,等了将近半年,尋不着機會當面跟南柳溝通。

她是說一不二的直爽性子,本不喜歡扭扭捏捏,卻怕貿然吓到他,苦思冥想了好久,想着幹脆和他搬離賀家,省得他在意別人的眼光。

然則,他沒答複,連她甩出一句“你馬上找人把我娶了吧”,他也無動于衷。

…………

“還疼嗎?”南柳溫和詢問的澄澈嗓音,打斷柳莳音的思憶。

她回過神來,朝他報以微笑,莫名地,眼角有淚。

痛的不是胃,是心。

南柳正要問她感覺如何,擡目見厚厚的簾子被掀起,外頭風雪漸歇。

小丫鬟送來府醫的藥,放在她床邊,她一聞到苦藥的氣味,眉頭擰了擰。

“趁熱喝。”南柳端起碗,移至嘴邊,輕輕替她吹了幾下後,捧到她跟前。

柳莳音懶得伸手接,苦着臉,由他喂了,飲盡後,她可憐兮兮地望向桌上那半截被她啃了一半的糖冬瓜:“舅舅……我要糖。”

南柳被她許久未出口的一聲“舅舅”鬧得心軟,當真把半截糖冬瓜遞至她嘴邊。

待她小嘴微張,一口吃下去,他才驚覺此舉過于親密,忙不疊縮手。

他的局促,引來柳莳音暗笑,玄妙氣氛氤氲着尴尬。

不多時,老大夫前來探視,見柳莳音大有好轉,給了她幾包藥材,為茯苓、白術、黃芪、淮山、薏米、黃精等養胃草藥,讓她回去自行熬煮。

“時候不早,夜來寒氣盛,老夫讓人備轎送送柳姑娘。”老大夫見她緩緩起身下地,提議道。

柳莳音胃部的不适感不至于影響行動,她淺笑道:“謝謝老大夫醫術高明,正因時候不早,夜來寒氣盛,就不麻煩大家了。”

謝絕仆役為她奔走辛勞,她裹好披風,與南柳并行出了府醫處。

夜色深濃,雪色映光,襯得賀家大院如玉琢般美好。

一黑一紅兩個身影緩步走在雪裏,相顧無言。

南柳暗覺柳莳音今夜沉默異常,忍不住問:“難受嗎?”

柳莳音原本撐得住,經他一問,心頭發熱,撅嘴道:“難受,你背我!”

南柳把藥包挂臂上,剛挪步到她身前彎下腰,忽覺風向不對,轉身道:“我抱你。”

她微微一愣,點了點頭,慌忙垂目,以纖長濃睫遮蓋不經意流露的羞澀和得意。

南柳未作他想,略一彎腰,将她橫抱在前。

記憶中,他以此動作抱過的女子,唯有昏迷中的裴菱。那時形勢緊迫,他心急如焚,且對她并無逾矩之意,沒絲毫雜念。

時隔十五年,他卻抱起裴菱的女兒,穿行于一座依山而建的院落群,讓他有種說不清道不清的奇異感。

當柳莳音雙臂帶着清甜香氣,柔柔攀上他頸脖,他不由自主周身一僵,呼吸停頓,如飛腳步遲緩了些許。

他低頭望向她清秀臉蛋,對上她水霧缭繞的眸子,那嬌軟眼神,不單純是外甥女對舅舅的撒嬌,隐隐還摻雜了期許、依戀,乃至……微不可察的撩撥。

南柳霎時間慌了神。

過去十多年,類似情态,他時常從幾位富商千金對容非的嬌羞凝望中捕獲,欲說還休,脈脈含情……

何以今夜,柳莳音目視他時,會有同樣的迷離?

該不會是……吃錯藥了吧?

他把一切歸咎于,她在生病,或者,他年紀大了,眼花。

可他胸腔內時緩時疾的跳動,又從何而起?

他從不近女色,不屈于溫柔,為何亂了心神?見鬼了!

如受蠱惑般,他再次垂眸凝向她。

這一回,真真切切,嬌顏怯赧與欣喜混合,清淺笑意由唇邊染至眼角,攝人心魄。

南柳瞬即挪目,擡望遠方,臉上竭力保持波瀾不驚。

無邊夜幕籠罩深深庭院,院牆之間的甬道、回廊、亭閣的零星燈火流光傾瀉,照得他心虛。

驟風急轉,柳莳音往裏縮了縮,悄然把臉靠在他胸前,耳邊傳來的心跳聲紊亂不堪,既有她自己的,也有他的。

若說此前對南柳懷有不設實際的幻想,她幾乎可以斷定,這一刻,感受到他的男子剛毅之氣,教她種種少女情思已落到實處。

她的确心悅他,出自于晚輩的愛戴,早在日日夜夜的等待中,轉化為女子對男子的思慕。

不知何時,他放慢了腳步。

北風肆虐,庭院寂寂,身影相貼,一步步南行,如有天荒地老之感。

她自始至終摟着他肩脖,唇瓣淺淺勾起,熱淚溢出眼眶,滑過泛紅的臉頰,落于他黑色的前襟,冷卻,凝成了霜。

…………

南柳親自熬了湯藥,待柳莳音喝完,又去廚房煎了個雞蛋餅,才回自己的院子。

雞蛋餅的香氣惹來潛藏在各處的幾只貓,南柳無奈,咬下一口,其餘分給貓吃了。

心神恍惚,她淡淡的氣息依舊困擾他。

細想他為柳莳音打傘後,她非要攙着他走,怪怪的……那陣子可沒服藥!

也就是說,她的黏人,發自內心?

後知後覺的他,猝然覺察不對勁。

何時起?究竟發生了什麽?

這夜,南柳徹夜難眠,往昔點滴穿透漫長歲月,一絲一縷展現眼前。

相依為命十餘載,從她爬行到學走,從牙牙學語到口齒伶俐,從圓嘟嘟的小嬰兒到充滿幹勁的小姑娘……他早該放手,讓她飛。

但他舍不得,盡管他表現出淡然的樣子,內心免不了擔驚受怕,怕她遇挫折,怕她被欺負,怕她……遠離他。

心亂,好像被回憶填滿,又似什麽也沒想。

天一亮,他無顏與柳莳音多說,急急忙忙把貓丢至隔壁,即刻趕回孤山別院。

他原計劃回賀家大院陪柳莳音過生辰,然後再和她一起祭奠裴菱,容非允準了半個月休假,因目下處境異乎尋常,他六神無主,僅歇了一日。

只有回到崗位,凝神戒備,他才會忘記雜七雜八的瑣事,尤其那些煩心事。

容非對此感到狐惑,卻沒多說什麽,如常和夫人秦茉賞梅、作畫、翻看書信、賬簿,待你侬我侬時擺擺手,讓潛伏各處的護衛退下。

南柳大多數時間都在吃吃喝喝,比貓還悠哉悠哉。

第三日午後,陽光明媚,別院的磚瓦上厚雪消融,如珠玉墜地。

書房門虛掩,容非折了幾枝臘梅,放在梅瓶中擺弄;秦茉則埋頭處理秦家酒坊的賬目。她婚後并未放棄自家生意,大多數物件還留在長寧鎮,時不時回去打點。

南柳高坐于書房角落的橫梁上,無聲無息摸出一小包糖冬瓜,悄悄吃了兩根,正準備再吃一根時,有人快步行至門外:“七爺,柳姑娘要事請見。”

聽到“柳姑娘”三字,南柳手上的糖冬瓜險些脫手掉落。

這丫頭怎麽跑來了?

容非臉上浮出一抹極隐約的笑:“讓她進來。”

只聽得細碎腳步聲進院,柳莳音軟軟綿綿的嗓音嬌嬌:“幹爹!”

守在院落中的東楊道:“喲!丫頭來了!臉色咋那麽難看?睡不好?七爺和夫人在裏面。”

仆役打開門,南柳藏身暗處,未見其人,已嗅出柳莳音清淡蘭香,此外,還有小魚幹的酥香味。

她身披栗紅披風,腳踩木屐,小心翼翼繞過青灰地磚上的融雪水漬,提裙踏上石階,對屋中夫婦二人粲然一笑:“七爺,夫人,二位安好。”

秦茉微笑道:“柳丫頭,到這邊坐,爐子暖和。”

柳莳音笑時眉眼彎彎:“謝過夫人,怕是打擾了二位。”

容非故意板起臉:“知道打擾了,還不趕緊說完滾蛋?”

“七爺心真狠!”柳莳音癟嘴,四下張望,“我舅舅呢?”

秦茉朱唇欲啓,容非搶先道:“我們夫妻二人共處,你舅舅會全程監聽?哦……我懂了,你特地來我這兒尋人?”

“才不是!”柳莳音咬了咬下唇,“我想跟您商量,年後二位若搬回賀家大院,我便放開手,搬到滿家弄去督建茶莊。”

容非劍眉一揚:“成,你主意已定,我提前備好宅院。”

秦茉插話:“多安排些人手,好生照應。”

“安排多了,她反而不自在,有那一人就夠了。”容非笑容詭秘。

柳莳音登時耳根通紅:“七爺胡說八道!”

“你特意跑這一趟,不外乎人家不肯同往,得動用我去鎮壓呗!你七爺看不穿你那點小心思?”容非笑吟吟地偷瞄屋頂方向。

柳莳音眼底狐疑退卻後,驚中帶怒,差點炸毛:“又來!我、我以後……不理你了!”說罷,轉身欲走,想起秦茉在,不能失禮,朝她盈盈一福:“夫人,莳音先回。”

“今兒融雪,天冷路滑,既然來了,不妨多住兩日再走?”秦茉溫言道,“恰好小豌豆在,還叨念着你呢!”

“是。莳音先不打擾二位。”她低下頭,倉皇告退。

南柳清晰看到,柳莳音紅透了的頰畔。

他再笨,也猜出得他們話裏有話,且擺明指向他。

一時間,他深覺舌尖殘餘的甜味有些發澀。

跑回孤山別院這兩日,他盡可能避面思考這段無形中扭曲了的舅甥關系。

十五年來,他扪心自問,沒産生不該有的念頭。可那小丫頭似乎慢慢有了想法,這想法教他惶惑不安。

細究下來,他曾看不慣任何男子接近她,總覺得,那幫小夥子別有居心,也配不起他悉心照料的小嬌花;此時此刻,他又在想,是不是他保護得太過火,導致她偏離正道?

“南柳,我把你家丫頭得罪了,你去哄一哄。”容非突如其來甩了一句。

南柳一怔,随即明白,容非早知柳莳音心意,更甚者,有意撮合。

這下真教他無所适從,并非厭煩,而是……畏懼。

他壓根兒沒往那兒想……他是她舅舅啊!雖然不是親的。

遲疑半晌,他收斂心神,縱身躍下,躬身應聲:“是。”

黑影一晃,掠過粉妝素裹的草木,南柳人如飛箭出了院落,可他并沒有急于去“哄”柳莳音。

怎麽個哄法?又不是他惹惱了她……

他躊躇半晌,邁開步子,迎面碰見一身灰袍的楚然。

“柳哥,上哪兒去呀?”

“……”南柳緘默須臾,實在想不出搪塞的理由,只得胡扯,“吃魚幹。”

楚然笑了:“正巧,柳丫頭給了我一包。”

南柳心下不是滋味。

攬月樓的小魚幹,即使賀家人,每次也只能拿個兩三包。

按理說,柳莳音來別院,又專程跑了趟攬月樓,魚幹應當給他這個舅舅才對。

她那天說要嫁人時,提過楚然!難道……她對楚然有點意思?

對應數月前楚然沒頭沒腦問他——柳丫頭嫁給什麽樣的人合适,南柳越發疑心,這家夥看上了柳莳音。

南柳全然忘卻前些天發生的事,滿心被難明情緒困擾,卻聽得楚然唠唠叨叨:“而今冬天,魚幹可不好買……十月燕少俠北上時,還能拿走了一大包!對了,提起燕少俠,我忽然想起,他應當是目前所遇唯一一個比你年輕、武功又比你強的年少英才!”

南柳不明其意,他幹嘛要和燕鳴遠那毛頭小子相比?楚然說這人盡皆知的話,有意義嗎?

“啥意思?”

“你不是說……柳丫頭得嫁給能贏得過你的年輕人麽?”

紮心了。

南柳悶哼一聲,頭也不回地徑直往前。

…………

柳莳音逃離容非書房後,自行來護衛居所。其時大夥兒均在巡視,只剩一名仆役。

“柳姑娘來了?南爺還沒回,您先往裏烤烤火。”仆役禮貌招呼。

“我擱下東西就走。”她入內往桌上丢下一包魚幹,轉了一圈,處于本能,她疊好南柳的衣裳,燒了一壺開水。

八衛均有小厮,但南柳愛靜,絕大多數事都親力親為,外加她這外甥女勤快伶俐,二人同心協力做家務,已成日常習慣。

柳莳音無法想象,如若她給別的男子收拾房間,或是由旁的女子伺候他,她會作何感想。

念及容非閑着沒事耍她,她又羞又惱。

真希望那人在打瞌睡沒聽見!又或者……聽不懂!

雪劈劈啪啪從屋檐滑落,融雪寒意透入紗窗,輕曳着燈火舌苗。

她坐立不安,提起裙子往外沖,不巧直直撞上南柳。若非他反應奇快将她穩住,怕是會一頭紮進他懷內。

“你……這麽早回?”柳莳音傻傻站在他身前,憋了半會兒,問出一句廢話。

“嗯。”南柳無言以對,總不能說,七爺讓他來哄吧?

他天生鼻子靈,憑氣息一路尋來,見屋內亮起燭火,猜出她在,但該說什麽,他腦子一片空白。

于門前對視,柳莳音進退兩難,一咬牙,豁出去了!

她兩頰如燒,深吸了口氣,極力壓抑嗓音的輕顫:“那日,我跟你說,讓‘你馬上找人把我娶了’,我反複想了一下,打算把‘找人’兩個字去掉。”

這話有點繞,南柳茫然,在內心過了一遍,少了“找人”二字,豈不是——你馬上把我娶了?

他傻眼了,娶?馬上?半點心理準備也無……

惶恐兩日,他搞不懂自己對她的情誼到了哪一層。

若說喜歡,他當然喜歡她,甚至願意以命來呵護她,因為,他是舅舅啊!

他們能成為舅甥以外的其他關系嗎?

見他如被滾滾天雷劈中,柳莳音無比難堪,語帶委屈:“到底要不要我啊!”

南柳絕沒料到她直白至斯,目視她微紅眼圈,心軟綿了幾分。

他嘴唇翕動,半日擠不出一個字。

往日,柳莳音對他的寡言少語習以為常,這一刻卻深感悲涼。

“你再不說話,我、我現在出門,撞見誰就嫁給誰!說到做到!”

她撂下一句狠話,睨了他一眼,使勁推他,沒推動,滿肚子惱火無處發洩,繞過他直奔院門。

地上濕滑,她不會輕功,趔趔趄趄,跑出院子,沒走幾步,遠遠看到前方回廊下有一雙俪影,此外還有個活蹦亂跳的小身影地來回跑,正是小豌豆。

真不走運!怎會是七爺和夫人呢?這倆方才不是在書房好好的麽?

可話已放出去,不能認慫!

于是,她氣鼓鼓的,高聲喊道:“七爺!要不你把我……”

“收了”二字沒來得及說出口,驀地領口一緊,身子騰空,硬生生遭人提起,在容非夫婦驚詫的注視下,被人以極快的速度,拎、走、了!

柳莳音恨得磨牙,又是這招!

“南柳叔叔和柳姐姐在做什麽呀?”

小豌豆天真清脆的童音,引來各處忙碌的仆役。

他們紛紛探頭看熱鬧,見一身黑衣的南護衛手提栗紅披風的柳姑娘,快步流星奔走在雪地,可謂前所未見的景致。

把她抓回院子後,南柳“嘭”一聲,重重甩上了門。

“少胡來!”他憤然吼道。

柳莳音本已羞憤難當,再被他一兇,難過之情越盛,眼眶噙淚,輕輕一眨,便滑落在腮邊,如海棠浥露。

南柳鮮少對人疾言厲色,他素知她偶爾會胡鬧,卻未料她敢對容非開口。

容非夫婦是何等情深愛篤!這膽大包天的丫頭!豈能因頑皮、賭氣而搗亂?

南柳眉宇間神色變幻,轉頭目睹她流淚,心乍然一痛。

他緊繃的臉緩了緩,取出一塊方帕,遞給她,柔聲道:“別鬧了。”

柳莳音勉強等到他兩句回應,小嘴一扁:“沒鬧,說真的。”

“……”南柳無緣無故喉嚨幹澀,手執茶壺,沏了半壺九曲紅梅。

他動作僵硬,無半分灑脫利落,濺出不少茶水,拿布擦拭桌子時,又把茶盞打翻了。

一團狼藉。

柳莳音看在眼裏,暗覺好笑,耍賴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嫁給別人!連你最敬重的七爺也不成,對不對?”

“……”他驚覺她的話不無道理。

“你沒表示?那……我數三聲,你不反對,就等于同意了。一二三!”

前面那半句,南柳還沒理解完畢,她的“一二三“以超乎尋常的速度,念成了一個音。

南柳目瞪口呆,他、他同意什麽了?

他們正在聊哪個話題來着?

對,馬上娶她……小丫頭兒戲到了這地步?

柳莳音不給他任何反悔的餘地,咧嘴笑道:“不管你願不願意,反正我願意的!你遷就我那麽多年,不差這回!就這樣定了!拉勾!我待會兒選個良辰吉日,好去通知大夥兒呀!”

大手遭她一把抓起,小指被她毛毛躁躁勾了勾,他整個人懵了。

真是拿她沒辦法!

他嘴角翹起無可奈何的笑,逐漸湧起蜜意。

柳莳音心下忐忑,一不做二不休,踏出兩步,昂首凝視他窘迫的臉,語氣鄭重且肯定:“我得有所表示。”

上月在花下窺見容非夫婦調情的場面不合時宜從腦海中蹦出,她燒着一張緋色的俏臉,一手拽住南柳前襟,踮起腳尖,半閉水眸,湊了過去。

啵”的一下,小嘴重重親在他唇角,像極了,小時候讨好他那般。

天哪!太難為情了!

她羞得無地自容,來不及看他的反應,立馬轉身,飛快跑掉!

南柳被猝不及防的柔軟溫潤定住了魂,當他重新獲得呼吸,白淨的臉湧起紅雲,蔓延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