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如無意外,憑着這個項目我會在不出兩年內得到另一次的升遷。相比起其他更為進取的項目經理,我這升遷速度算是慢了的;但監於有好些能加速升遷的事我不想做也做不來,我對我的事業還是感覺不錯的。

這星期的開首便是向蘇老板和其他高層做簡報,将整個宏大的項目以十數張簡報圖表述之。這次簡報的最主要目的是資源,包括資金丶時間丶人力,以及其他相關的細項;若最終批出的比預計少超過百分之八便算是失敗,往後的兩年大夥兒便得勒緊褲帶。於我而言,實質影響不大,頂多被那群對項目經理固執地厭惡的項目專才唾罵;畢竟,直接受影響的還是對財務報表嗤之以鼻的他們。

從早上八時一直讨論至中午,項目終於通過,批出的預算比要求的還多了一個巴仙,以抵銷少了的一個月時間,算是成功過關。本該好好休息以慶祝順利達标的我卻沒想到會有這麽一個意外 - 我的項目經理角色将由二人分演。

「瑤姐。很高興能跟你學習。」

她伸出手,笑得燦爛,彷佛說的是真話。我伸出手握着她的,力度不錯,笑容淡了,彷佛我很受落這麽一個稱呼。

擁法律碩士學歷的她沒有投身法律界,在投資銀行當了兩年分析員後到美國攻讀MBA,學成歸來後加入了蘇老板集團收購的一家獨立公司當行政人員,最近才調遷到集團總公司裏來,當Management Associate,是集團的明日之星。天之驕子如她,還長了一張俏臉和一副高佻好身材,人未到,聲先到,各部門早為她準備好各項洗塵活動。

「不敢當。有你的加入,這項目是如虎添翼。」

我并沒拍馬屁。有了她,單是在人事上便必然順利得多。她是蘇老板的姨甥女,岳君琳。

馬不停蹄,我趁着中午與達拉斯的工作團隊做了個over lunch的簡報會,将早上那一仗的結果闡述了一遍,也順道與這群大帝在進度表上達成共識,定下了幾個milestones,分配了一些風險評估的工作。岳小姐一直跟随。

簡報會後便是分別與幾個高層開會商讨各部門的工作細節以及他們的期望。各人自然有各人的日agenda,也都沒在大會上指出,而是在背後抛到我的盤子裏。這樣的交涉,自然沒有岳小姐的份兒。

會議都結束,辦公室已清空。我收拾了一下,召了一輛uber,卻沒料到岳小姐在等着。

「瑤姐。一起吃晚飯。」

「不好意思。我call了uber了。」

「那到你住的酒店吃好了!」

「我其實沒什麽胃口。」

「You serious? 你整天除了茶,好像沒什麽東西下肚。」她笑着,帶一絲狡猾。「再說,你不認為你需要跟我說說剛才那些會議的內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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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開門見山,果然是年輕新一派的。

甫步進酒店裏唯一的餐廳,跟我已混得很熟的胡子大叔便一副驚為天人的樣子,興致盎然地與岳小姐交談,贊美的話像打開了水龍頭一般源源不絕。我并不介意被冷落在一旁,自顧自地看餐牌,嘗試在肉眼牛扒和龍蝦尾之間作出選擇;但我很介意她讓胡子大叔發辦,點了一瓶香槟,完全沒一刻閃過要徵求我同意的念頭,連『你不介意吧?』這種虛假的言詞也省了。

她一直笑着,看着并無好表情的我,沒說一句話;喝着水,等到香槟送到,胡子大叔替我倆倒了酒,走了,她才舉杯向我,笑得更為燦爛丶妩媚。

「慶祝項目第一關卡成功通過。敬你,瑤姐。」

我勉強地笑着,與她碰杯,喝上一口,沒回應。

「瑤姐看來不怎麽高興。是因為我分攤了你的位置嗎?」

「逗的薪水沒變,做的事情少了一半,何來的不高興?」

「不過,功勞也會分了半,不是嗎?」

我冷笑,一口喝掉了整杯香槟。

投身社會已不短的日子,遇到不順心的事情自然不少;當中,功勞被他人邀了去确實是讓人極不爽的。但混這江湖久了,自然明白到你的工作除了工作,還包括要讓某些人look good,讓他們邀你的功。一個人能不能夠扶搖直上,或多或少就看你能否在這種矛盾中找到一個平衡。在這方面,我已逐漸摸清了規矩,也逐漸磨蝕了棱角,讓事情變得不那麽重要。

「項目經理的其中一個工作重點,就是壓抑英雄主義。同一個團隊,功勞都是大夥兒的。岳小姐只要記住這個就好。」

「瑤姐。你可以叫我君琳,或是Hale也可以。」

「都一句。」

「我看來确實不怎麽讨瑤姐的喜歡。」

「都是工作而已。有必要讨我的喜歡麽?」

我從背包裏拿出筆記本和筆,翻到寫滿會議筆錄的那頁,快速地看了看,回想一下重要的,在腦袋裏整理一下內容。那些可以說的,那些不可以說的,通通在腦袋裏排演了一次。

「先說說與Haywood的會議。在Asset上...」

「瑤姐真的認為我是要你跟我說那些會議內容嗎?」

「不然呢?」

「或許,你可以相信我只是想跟你吃一頓飯,做個朋友,打好關系,好以後相處的時候容易一些?」

我笑了出來,看見她有那麽半秒的楞了,然後也展露着笑容。

也不知道是她那麽聰明,一眼看透了我,還是純粹的湊巧,我确實就是那種你不以工作為由就難以邀得我同桌吃飯的人。若非如此,我大概是坐在會議室裏頭等着某個項目經理跟我作簡報,高雅而專業地乞求我的認同和支持的那群人了。這種上位必須要做的交際應酬,就是不合我的個性。

「我受寵若驚了!」胡子大叔捧來了一小籃的面包丶黑醋和橄榄油;我卻讓他沒趣了的要了點牛油。「我這人沒什麽,只要是工作相關,我對交手或合作的是誰并不在意。」

「是因為我姨丈嗎?」

「若我在意這些,我當不了項目經理。」我給了胡子大叔一個玩味的眼神;他挑了挑眉,跑了。我便興致勃勃地往面包上塗牛油。「我逗的是公司的薪水,不是你的,也不是蘇老板的。受人二分四,自然沒有怠慢的道理。岳小姐實在沒有必要在這種事或我這種人身上花心思。」

「你這麽說,我花了的心思豈不都白費了?」她喝了一口香槟,嘆了一口氣,牢牢看進我的眼裏。「我可是親自求姨丈讓我參與這個項目的。」

「岳小姐不用擔心。我不會讓項目在我的手裏出差錯。只要我們在公事上好好合作,自然不會失禮岳小姐。」

「這是當然。但我也期盼跟瑤姐好好相處,跟你學習,做個朋友。」

我突然想起了她的表妹,那個整個航程裏都嚷着要跟我做朋友的十九歲少女,不禁噗哧一笑。

蘇君慎說我看起來很好玩;我完全摸不通透當中的意思。岳君琳說要跟我學習;我也完全想不通自己除了年長以外還有些什麽讓她來觀摩。兩個都是我老板的親屬,兩個都聲稱要跟我做朋友,兩個都讓我莫名其妙。

「有些事,順其自然吧!既然你不要聽會議的內容,我們又已經坐了在這兒等着吃的,這頓就随心吃了吧!」

「嗯。好。」

「你現在長駐達拉斯嗎?」

「不。我駐紐約,打算每兩個月到這邊一周。下個月可能會飛香港一趟。」

「下個月底在曼谷會有一次重大的bidding,好幾個regional heads都會飛過去。要是時間許可,你可以順道去一趟,是個不錯的體驗。」

「嗯。好。」

「聖誕節前如無意外在馬尼拉的那個項目便完成,到時候蘇老板也會飛到那邊去煞科。要是...」

「瑤姐。不談公事,行麽?」

不談公事麽?

這十年以來,除了工作,我的心就只容得下她。與一個初次會面的人不談公事,不談她,也就沒什麽好談的。大概因為這個緣故,我和任何人都做不了多少□□all talk;難得的朋友聚會,我也只扮演聆聽者,甚或旁觀着,從不談己身。我是個悶蛋,無從否認。

「瑤姐。」

「你能不叫我瑤姐麽?」

「那你能不叫我岳小姐麽?」

「是要讨價還價來了?」

「讨價還價也不過是為了讨好,不是麽?」

我看着她那雙閃着光的眼睛,呆了一瞬,便又笑着,搖了搖頭。

老了!面對咄咄逼人的年青一代,招架的能力還在,動力卻沒了。曾經,所謂輸人不輸陣,就算是明知道沒結果,也不會輸在唇舌上,據理力争到底。現在,所謂人的注意力只有七秒鐘,着實不能在七秒內說些什麽的我便變得惜字如金;也大概是費過太多的唇舌在沒有結果的東西上,已經沒有理由去多說。

但她不一樣。不像曾經的我只為不輸氣勢而争辯;而是有着明确的目标,以字詞将對話和人往目标方向推。只是,我并不認為我和她之間有什麽她想要達到的目的;這讓我很是惶恐。

「還沒被抽調到總公司來時,我就知道瑤姐你。公司很多大型項目都是由你來負責;對宏圖的收購,也是經你的手完成的。」

「又如何?」

「這項目是你升Managing Director的重要指标,自然精彩,我很想近距離觀摩。」

不過為她人作嫁衣裳,苦勞下換點口糧,不足以挂齒,又有何值得觀摩?

我沒說話,讓胡子大叔把食物送上,聽他肆意吹噓一番。胡子大叔說了個笑話,引得她笑得雙眼睜不開來,我卻只淡然地微笑。看大叔對我這老朋友如斯不給面子是有點氣,離去前拍在我肩上的力度重得快把我脆弱的肩膊震碎。

「瑤姐是否嫌我唐突?」

「我只是覺得若你所說的出自真心,恐怕你會大失所望。」

「為什麽要懷疑我的真心?」

「因為你我之間還沒建立信任。我是被你騙來吃飯的。難道你不認為我對你有所保留是人之常情嗎?」

她沉默了。看着我,像是要從我的臉上看出什麽來,良久才苦笑一下,垂頭喝着酒。

「你不必為我們之間的隔閡有什麽負面情緒或想法。我本來就是個冷漠的人,對每個人都一樣,絕非故意留難或令你難堪。」

「沒事。我明白的。」

「明白就好。」我微笑,喝了一口酒,拿起刀叉往那烤露筍切。「往後還是要好好合作的。把醜話說在前頭,會省下将來很多無謂的猜度。」

「嗯。」

毫無顧慮地把這些說了後,周遭的氛圍驟變。我樂得輕松,她也似乎不再勉強。

吃着,她說起了自己下塌的酒店極盡奢華,卻不如我們所在的這家精品酒店來得有格調。她住的也是蘇君慎入住的那家,似乎不是她個人選擇,而是老板秘書代勞卻沒考慮到年輕一輩并不欣賞。這自是像我這種事事都需要親力親為的個體戶難以發表意見的事。

然後,她說及昨天到埗後參觀了The Sixth Floor博物館,看了很多關於甘乃迪的資料,對世事多了一絲概嘆。我并不熟悉美國歷史,亦提不起深究的興趣,也就沒有獻醜,沉默地聆聽。

所有的話題都由她打開,由她延續,我不過是偶爾搭上一句。她幾乎停不了說話,卻也沒讓酒杯空對月,喝下去的比我還要多;甜品送上時,她已醉意甚濃。

「別喝了!醉掉總難受。明早還有working group meeting呢!」

「瑤姐...你說...我這般醉了,你可會送我回酒店,還是讓我在你的房間借宿?」

我沒答話,心早已有了底,卻也阻止不了她再喝下兩杯,醉意更濃。

離開餐廳的時候,其步履不穩,踩着高跟鞋的她像在懸崖邊走路一樣,險象環生。無奈之下,穿了矮跟丶比她矮了一截的我只能攙扶着她,頂着她的重量,将人弄到車子上。本該找個什麽孔武有力的職員代勞,但實在看不順眼他們□□的臉,便只能死撐着。還沒讓我歇上一時半刻,車子便停在酒店門前,我又急忙下了車,将人弄出來。

「岳小姐。你這回一定是故意的。」我邊走邊喘着氣,但還是不得不抱怨一下。她的手臂環着我的肩,身體不斷往我壓過來,臉似笑非笑,沒有回應。「誰會跟一個新相識第一次吃飯就喝個爛醉?」

這種奢華的酒店,大堂自然偌大得很;從大門走到升降機的那段路如絲路般長,到頭的時候我幾乎已經要倒了!我彷佛聽見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跟腱确實是致命的弱點;在升降機裏,我也顧不及畫面瞹昧,倚着牆歇着,任由她倒在我身上,臉在我的頸窩磨蹭。

「我的腰背一定沒了!」我環着她的腰,用盡力把人拖出升降機。「早知道你會這樣報仇我話就不說那麽直白了!」

不住碎碎念,忽然想起什麽才楞在升降機大堂。我根本不知道她住哪間房。唉!我重重地嘆了一聲,一條手臂繼續環抱着這如泥的女子,一條手臂伸出拉着她的包,艱難地以手指打開,往裏頭找房咭。單手在懸着的包裏找房咭這活兒原來比我想像中的要困難得多,幾乎把我的手指都瓣斷;我可不知道手指裏有沒有能抽的筋,只知道我的手指不能傷。

焦急起來,只能伸出一條腿來幫忙頂着那晃來晃去的包。其實沒什麽作用,只是造就了一幅極滑稽的畫面。自然,這畫面是必然會讓人看到的。

「洛?」縱然沉厚的聲音裏帶一絲驚訝,蘇日坤還是一臉處變不驚。「咦?君琳?怎麽喝得那麽醉了?」

「蘇老板。」我稍稍點頭,已放棄她的包,兩臂扶着她。「岳小姐高興,喝多了!我送她回來。」

「真沒想到。」他竟然挑了挑眉,微笑看我。「君慎,快去扶着你表姐。」

是的。蘇君慎一直站在她爸爸的身邊,遮掩不了驚訝地看着我和岳君琳。她大概記起我的要求,一直把視線挪開,裝作不認識我;卻沒想過這番表情有多此地無銀,幾乎害我笑出聲音來。她随便應了一聲,便走到岳君琳的另一旁,拉着她的臂胳,環着她的腰。自然,在岳君琳背後,我們的臂有所碰撞;她縮了縮,岳君琳便往後仰,我是吃奶的力也用上才把人穩住。

蘇老板不過五十來歲,看起來身壯如牛,卻絲毫沒有幫忙的意思。他笑着,着小妹好好照顧表姐,然後便離開了!我有點愕然;但亦心中了了。

好不容易把岳小姐弄到房間裏,我把她安置在床上,替她脫掉了那雙高跟鞋,蓋好被子。她閉上了眼,睡了,似乎累透。難不成跟我吃一頓飯丶說一夜的話,就把她給折磨至死了?我看着她的臉,不禁笑了出來。而這麽一笑,才讓我想起房間裏還有其他人。

「啊!你替她卸妝吧!」我站了起來,走到倚着一方牆壁的小妹前,微笑。「妝容留一個晚上的話,臉會爛掉喔!」

「阿姨。你不是不跟別人打交道的嗎?」她噘着咀問到。我連忙做了一個『小聲點』的動作。

「是你表姐無緣無故拉着我吃飯的。」我放輕了聲線說道。「我可最怕這些。」

「那你們還喝酒?」

「唉。反正,現在你表姐就交給你了!我功成身退,先走了!」

沒看她的反應,我便踮着腳跑了!仁至義盡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很努力的......怎麽說呢?

這篇不像【小巴奇緣記】或【地鐵奇緣記】那般輕松,并不是讨喜的歡樂文。它也不像【的士奇緣記】那麽陰郁,每一個字都患上抑郁症般無藥可救。我不是後媽式的作者,這篇也不會把你折磨得死去活來,哭哭啼啼,以虐待人的情緒為己任的文。年紀不輕的托某也寫不出來什麽雷的東西,這篇自然也不會有很多TVB式狗血情節。

我寫的都很寫實,有真實的東西存在。如果有那麽一刻,看官看畢了這文會覺得一絲對現實的無奈,請務必告訴我;那會是對我最好的鼓勵。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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