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岳君琳這女子不是省油的燈。

翌日,我來到辦公室時,她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什麽報告,甫見我進來,便朝我微笑,打了個招呼。漫不經心地,她告訴我她剛才跟蘇老板和合作夥伴的老總吃了一頓早餐,稍稍談及了項目的某些變數。她煞有介事地說不能跟我吃午飯,事因蘇老板邀她與另一家企業的董事長飯聚,好洽談一下合作的可能。

微笑,我說了一句不打緊,便打開電腦,檢閱一堆大部分來自亞洲的電郵。

本來的working group meeting因為她被突然邀請參與某個中高層會議而延期,下午的各個部門會議亦因着各種理由而臨時取消,我花了一早上的時間與亞洲和歐洲的人員聯系,便突然騰出了大半天的空檔。身邊的同事已在我不察覺的時候外出吃飯,又或買來了便當;我跟部門秘書交代了一下,便拎着手提包離開。在辦公大樓的小餐店買了一客三文治,草草了事,便召了一輛車往項目的地盤去。

沒有通行證件,我無法進入地盤,只能在外圍走走看看。實在,也沒有什麽好看的;我也沒有想過要來看什麽。不過是親身到此一游,将一個項目實質的跟自己連系起來。

這是我的習慣。

項目經理并不需要親身到場做任何事,一切都可以躲在辦公室裏丶電腦桌前處理;對很多參與的人來說,尤其是在低層的那些,項目經理神龍見首不見尾,尤如不存在。有時候,連我自己也會有這樣的感覺。我不過是項目企劃裏的一個名字,把一系列的名字和事件串起來;真實世界裏的,我其實并不存在。

苦笑,我登上剛到站的電車,往不知何站去。

下午二時,若她還在的話,已是窩在我們的大床上,抱着手機睡着了。這是一個我怎麽唠叨都無法讓她改掉的習慣,把睡前的十數分鐘都放到手機上,玩着無意義的游戲。最初,我會抱着她,看她一關又一關的闖過;然後,我還是抱着她,抱怨她,也嘲笑她偶爾闖不了關;接着,我躺在她旁邊,斜眼看着她的手機,很是埋怨地告訴她該睡了;及後,我還是躺在她的旁邊,說累了,着她快睡,下一秒便自個兒睡去;最後,我直接躺在她的旁邊睡了。如今,我已不在她的旁邊。她不在,不知道可是窩在了另一張大床上,抱着手機睡去。

手機的臉書icon上多了一個數字。是小妹發來的好友邀請。

茫茫人海內,要找一個人從不容易;這些小孩卻把事情簡單化,用不着多少線索便把人翻了出來。我的臉書并不好找,頭像不是人,名字不過是一堆符號,自我封閉,一副內有惡犬不歡迎來者的态度。她的卻是偌偌大方,頭像是她自己的臉,名字是她自己的名字,私人賬號但留有讓人知道是她本人的線索。

我有點惆悵。把手機放回袋內,我在下一個站下了車。

從下車的地方走回酒店大概花了二十分鐘。達拉斯的天氣很熱,是那種局促丶乾澀的熱;走在無甚遮擋丶大廈相距甚遠的路上,烈日當空,我是熱得汗也不懂流,頭像戴了金剛圈般緊,幾乎脫水中暑。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勁兒突然要在街上走;但這麽一走,身體累透,心倒是平靜了下來。

回到酒店,我洗了一個澡,到健身房舉了一會兒的啞鈴,又回房間洗了個澡,喝了好大的一瓶水,時間才不過四時多。打開手提電腦,檢查和回覆了一些電郵,開了一個小會議,我結束了這天的工作,躺到床上去。

不知何故,突然有辭職不幹的沖動。

別說升職在望,就算是沒有機會升遷,我也沒有離開公司的實質理由。公司待我不錯,薪水和花紅尚算豐厚,負責的項目都不是小事項,寫在履歷上的都很見得人,算來外面的公司沒多少能開出這樣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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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規模如此大,政治角力自然少不免。但我靠的一直都是硬實力,不參與黨争,避免不了被卷進政治漩渦,但也足以保我不死。岳君琳再有才,也還未成氣候;其馀搞風搞雨的人亦已各有命數。名利場上的游戲再玩得大,也不成我離去的push factor。

我跌落了另一次的burnout中。而這次,我的身邊沒有她。沒有人。

工作的意義在哪?答案自然因人而異。我的一直很簡單-錢。很多的錢。多得能立即放下工作,拉着她的手游遍這個世界,然後共躺在床上,相擁而睡。

如今,我是為了什麽在工作?

手機傳來一聲悶響,大概是收到電郵或短訊的提示音。躺在床上,連起來叫點什麽來吃的力也沒有,本該就這麽将之忽略掉,我卻被不知名的什麽推動,努力拉起身體,走到案前。

來訊息的是位不容怠慢的稀客,相約今晚飯聚。我連忙梳洗一番,匆忙赴會。

「啧啧!還是老樣子,帥氣迫人,把真男兒都比下去了!」

「你也沒變。還是行蹤飄忽,游戲人間,典型不羁浪子一名。」

眼前的俊俏男子難得地西裝一度,翩翩公子模樣,臉上挂着能讓人芳心暗許的窩心笑容。二話不說,往杯裏注紅酒;酒杯一碰,輕呷一口,交換會心微笑。

「肉眼配紅酒,沒記錯吧!」

「霸道地貼心,一如既往。」我冷笑了一聲。

「都只是向着你而已,我親愛的君瑤。」

「別尋我開心。華公子。」

話剛落,華公子便縱情大笑起來。

華丞飛,華夫集團的太子爺丶第二把交椅。他家做的是科技相關的生意,說不上是競争對手,偶爾在項目的某些範疇上有所接觸而已。實質上,他家做的是那一門科技生意,我并不清楚,也沒深究。反正,最近他以企業候任掌舵人身份頻繁出現於媒體上,成了城中未婚女性心目中的鑽石級筍盤。

對我來說,他不是什麽太子爺或筍盤,而是恩人。

「你是怠慢我了,君瑤。要不是看到蘇日坤的專訪,我還不知道你在這。」

「我又怎知道你在這?你現在長駐哪國也無人知曉哩!」

「你問我秘書就好啦!」

「誰會無緣無故向你秘書查詢你的行蹤?你以為我是你媽嗎?」

「媽就不好了!做我女人不就有大條道理這麽做了?」

「華公子。這話題說了這麽多年,你怎麽還不覺得悶?」

「我只是立場堅定不移而已。」

他笑着,喝着酒,并沒理會他的魅力引來的不少陌生的視線。

我和他是同屆的大學同學,但念的是不同的學科,相識自是偶然。他是拔尖生,比我小一歲;認識他的時候我并不清楚他的家勢,只知道這人在校內是個萬人迷。原以為是淡淡君子之交,我倆卻糾纏至今。

「你應該欣賞我的堅持。我可是為了你而特地飛過來的。」

「從哪?」

「洛杉矶啊!我在那邊渡假,順道巡視一下。知道你在這邊,今早便立即飛過來了!」

「那什麽時候走?」

「看你了!」他給了我一個甚是猥瑣的笑容。「我連酒店房間也沒訂。你會收留我嗎?」

我翻了翻白眼,沒回應。他笑得更燦爛了。

對此,我并不懷疑。打從第一天認識,他就很會占我便宜。課堂筆記從來我都只有寫的份兒,沒幾天就被他拿去而且從不歸還;考試前我便充當他的補習老師,把腦袋裏的構想通通分享,他便總能拿下比我好的分數。就算是外出吃飯,他總會點我不愛吃的,讓我餓着而他自己就吃個飽。有時候,我真不明白我們是怎麽會走在一起的。

是的。我們曾經是對戀人,雖然怎麽看也不太像樣。

「君瑤,我爸打算再過兩丶三年便退休,把公司都交給我打理。」

「那不自然?你是獨子,不交給你交給誰?」

「這我當然知道。所以,在他退休以前,我有兩件事必須要做。而你,是幫我的最佳人選。」

「什麽事?怎麽又跟我拉上關系?」

「首先,我要一個我能信任的COO。第二,我要一個能嫁進我華家的女人。你,兩樣都能做。」

我幾乎被剛吃進去的面包嗆死,咳嗽得喉嚨吃痛。他帶着微笑,輕拍我的背項。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但已是吃什麽都乏味,喉嚨乾澀不已。我厲眼看了看他,然後向拿水來的侍應道謝,喝着,真是不想再管這無賴了!他卻只聳了聳肩,笑得眼睛彎着;這是他的習慣,以這種笑臉讓人舍不得罵他,每次總能成功。

「丞飛。你就別再耍我了!好嗎?」

「我很認真。你是知道的。」

「那我也來跟你認真說說。」我讓侍應把牛排送上,沒動,雙臂交在桌上,牢牢地往他看。我故意收起所有笑容;他卻毫不受落地繼續肆意笑着。「我年紀不小了!沒時間再跟你這樣糾纏下去。我只想在我四十歲以前賺多一點,到我成了爛茶渣的時候就換一份沒那麽辛苦的工作,消磨一下時間和意志,慢慢變老然後死掉。我現在真的沒有那份雄心壯志去做這樣的C-suite position。我也不會嫁進你華家。我們分手了都十幾年了。你還糾纏這個作甚?」

「我從來沒有答應分手。」

說這話時,他沒有笑,只有一臉不忿。他是認真的;我很清楚,卻不能正面回應。

我們确實沒有把話說得清楚,甚至可以說是根本沒有提起過;我是單方面地終止了和他的聯系,其時他在倫敦當交換生,完全被蒙在鼓裏。回來了後,他使盡了方法找我,我也使盡了方法避他;到了避無可避的地步,我挑了回內地實習的工作,着他等着。我以為時間會沖淡一切,亦以為他看着我愛上了別人便會知難而退,卻反成了這樣的局面。

「那現在來說清楚,好麽?」

「我不接受。」

「丞飛。已經輪不到你不接受了,好麽?我們還可以是很好的朋友。別讓這種無意義的糾纏令我們成了陌路人。可以嗎?」

他沒有答話。

我們沉默地把東西吃了,酒喝了,便結賬離開。他送我回酒店,沒有留宿,而是直接去了機場,追那最後一班回洛杉矶的飛機。離開時,他還是沒說話,甚至一句再見也沒有,只緊緊擁着我,像個孩子一般。在那擁抱裏,我感應到他的體溫,就像十多年前一樣,熾熱如火,暖入心脾。我輕拍他的背,在他耳邊說,「丞飛。對不起。」也嘆了一口氣。清楚感覺到他的身體抖了抖,才不舍地松開了那懷抱,随随轉身離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了後,才敢嘆一口氣。我并沒預計到有人會把這一切都看進眼裏。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哈哈哈!

蘇君慎。岳君琳。華丞飛。

還有阿姨一直放不下的那個她。

真好玩。我怕托某腦洞大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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