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那是岳君琳的意思,沒讓她選擇,也沒讓她知道背後的原因。不過,女孩的确覺得悶了,二話不說便答應。她老爸也知悉,并沒阻止,甚至沒有問上一道問題,一絲舍不得女兒離開的跡象也沒有。

那個夜晚,岳君琳并沒真的喝得爛醉。我離開了後,她便從床上彈起來,把女孩吓得不輕。我和女孩短短的對話全被聽進去,自然也就被問起;面對從小就很疼愛她的表姐,也樂得能與人分享,女孩把從香港候機室一直到我把她送抵酒店門外的事通通和盤托出。

我只冷笑,語氣冰一般冷地着她扣好安全帶,便閉上雙眼,靜聽飛機起飛。

平生最讨厭的就是政治鬥争。歷史上多少的宮庭鬥争,事發都合情合理,當事人都為世所逼丶身不由己;然而,說到底都不過是因為一己狹隘的私欲,忘卻家國仁義,互相猜度下的悲劇。今天的辦公室鬥争亦不過如此。從歷史裏學習到的,自是無人得以獨善其身,必須參與此等泯滅人性的勾結權鬥;你我他,分野在於誰能在在最後關頭依然不倒,而非誰能做到毋忘初衷。

嘆了一口氣,我的心沉了下去,卻也穩在某個水平。

爬到這般能左右大局的位置,但駕馭政治的能力沒有跟上,是我的重大敗績。既然是自己未夠班,失落於這樣的政治鬥争中便怨不得人。如今氣數已盡,卻又死不去,那就只能活在當下,兵來将擋。

可是,為何要把入世未深的孩子都拉進來?

「阿姨。」

她小聲地喚我。其時,航機剛穩在高空,扣上安全帶的燈號剛滅,我聽到那一聲提示音。她的聲音很輕,帶着恐懼和無奈,也帶着一點點期望。我沒有回應。她再喚了一聲,我才緩慢地睜開雙眼,看着眼前的螢幕。

「阿姨。對不起。」

我這才扭過頭去,看着她。她的雙眼有淚光,臉上有淚痕,大概在我閉目養神的時候哭了一回,卻又未敢哼聲。腦袋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蘇日坤若看到自己的寶貝女兒為一個認識了才幾天丶他自己要棄用的人暗地裏哭泣會作何感想。

「君慎。」我拉直了身體,往她靠過去,手肘托在小枱面上。「做人不能随便道歉。」

「我...」

「那只會讓歉意變得廉價。」

「我知道我和表姐騙了你是我們不對。但我真的很喜歡阿姨你,很想跟你做朋友的。你原諒我,好不好?」

「說原諒太沉重了!」我嘗試拉出一抺笑容,好讓她知道我沒有一絲怪責意味,卻不得已流露了一點凄酸。「我沒有怪你。這事與你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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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她笑了,很快又緊張地問。「你生表姐的氣了?」

「沒有。」

沒有。真的沒有。

就算是我自己,也不太相信我此刻的心如止水。就算是主動往心底挖,也挖不出半點恨意。挖不出半點情緒。那大概不是好事。

「阿姨。」她向我伸出手,我便握住了。「表姐也是個好人。」

「我知道。」

我微笑,讓她心裏踏實,便松開了手。

好好吃了遲來的晚餐,放下包袱讓她拍了幾張合照,聊了一會兒可有可無的,我們便選擇一起同時亦分別去看同一套電影。我對這十分熟悉,沒多少功夫便讓兩個螢幕同步。

明明近在咫尺,以同樣的速度做相同的事,卻還是獨立個體,各有各的脈絡。

我們看的是La La Land。她喜歡裏頭的歌舞,不喜歡主角相愛卻最終沒有努力地維系那段感情。我覺得歌舞造作,有點牽強地脫離現實,但對主角們的選擇用不着分析便能體會。現實就是這樣;或許愛得不夠,也或許愛得太深。

她累了!我又何苦以愛之名繼續磋砣下去?

小妹睡了。我繞到她的位置上去,替她整理好被子,才又回到自己的位置躺下。或許是沒有了工作牽絆,我睡不着,看着扣安全帶的燈號亮起和熄滅。輾轉反側了足有一小時,我放棄了,向空中小姐要了一杯熱朱古力,翻了一會兒電影目錄,沒找到想看的,便挂上耳機,看那一直沒看完的書。

「阿姨。」

我不知道她到底喚了我有多久。其時,我已看了差不多兩小時的書,就差一個章節便看完。把書簽放好,放下書,拿下耳機,我扭頭看着雙手托着腮的她。

「醒了?不再睡一會兒?」

「阿姨沒睡嗎?」我搖頭。「那我們聊天吧!」

「你能睡便睡。到香港是早上,現在不睡時差會很難搞。」

「再過幾小時再睡好了!」她笑着說,喝着不知那來的什麽。「阿姨會跟我聊天嗎?」

「現在其他人都睡了,聊天會吵到其他人。」

「我們靠近一點,小聲一點就好了!」

說畢,她突然把杯子放在我這邊的小枱面上,我才曉得那是我的熱朱古力。想要唠叨一下,卻發現她跑了!還想要站起來看她往哪裏跑了,她便出現在我的座位旁邊,強行把我的座位占去了一半。

「這樣我們就可以說悄悄話了!」

「難得大家都有位置,也坐那麽近,擠在一起不都浪費了?」

「跟阿姨聊天比坐得舒服重要。」

無論何種身分關系,這大概也是一句窩心的話,讓人無法抗拒。是擁有未受世俗污染的心才能漫不經心地說出這樣的話,還是什麽?我說不清,只能嘗試在她的眼睛裏搜索。

「阿姨怎麽了?」

「孩子。你到底喜歡我什麽?」

「阿姨!」她臉一瞬間通紅,速度快得讓我想起家裏的水煲。「你怎麽突然問這個喇!」

「雖然好命的話我真的能生得你出,但我沒打算當媽。」

「我沒把阿姨當媽啊!」

「那你為什麽這樣?你不覺得奇怪麽?」

「交朋友不都是這樣的嗎?阿姨跟我說話,我覺得很舒服,就想跟你做朋友啊!」

「那你豈不去那裏都交上朋友了?」

「那也不會啊!反正說不清為什麽,就是想要跟阿姨繼續有聯系。要是阿姨不跟我做朋友,我會哭喔!」

我覺得小妹已經意識到我的弱點在哪。

於是,我只微笑,沒有再就這個問題說下去;也沒找到其他話題,也就這麽笑着,看着她。發覺她又臉紅,毫無來由,很是莫名其妙。

「沒話了?那回座位上吧!我把書看完就睡。」

「不要嘛!阿姨!很難得可以這麽認真說話。」

「沒話可說,幹嘛要辛苦自己故意找話說?你不累麽?」

「那是不是我問什麽,阿姨都會回答?」

「離譜的當然不會。也得看心情。」

我趁着她在想,想得五官都拎成一團,便強忍着笑,召來了空中小姐。驚訝於小孩竟然坐到我這裏,空中小姐誠懇地詢問她是否座位有什麽不妥;她的思緒被打亂,一臉不忿,沒好脾氣地跟空中小姐說了句氣話。我的母性便又泛濫,立即厲聲喝止,像教小朋友一般着她不能如此無禮。她只噘着咀,垂下頭,點了點頭。我微笑,跟空中小姐道歉,并要了兩杯可樂加冰塊和檸檬;她也微笑,點頭離開。

「阿姨好壞。」

「哎!人家好心問你,你這麽跟人家說話,做長輩的難道就不應該指正一下嗎?」

「阿姨對其他人特別溫柔。」

我先是愕了愕,心裏突然有些什麽溶掉了,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她這才擡頭,以帶淚的雙眼看着我。我對她笑得更燦爛了點,摸了摸她的頭。這其實不是一個很好的動作;一般年青人都不會受落。她被我這麽一個動作吓到,整個人像入了魔一樣一動不動,定晴看着我。

「怎麽了?又嫌我不溫柔了?我本來就不是一個溫柔的人啊!」

她沒有回答,像什麽也沒聽進去一樣,還是定晴看着我。我想起一些小動物被人類摸到會立即進入緊急狀态,要不逃竄,要不反抗;可她的身體似乎只是僵掉了,逃不掉,也反抗不來。我的手不會帶有什麽毒,把她給毒到了吧?

「下次不摸了!好不好?一時沒想到...」

「阿姨!」她突然大叫,我急忙四處張望,幸而沒發現吵到什麽人。

「怎...怎麽了?不就是摸了一下頭而已嘛!你家是不是有什麽習俗不能摸頭的?我可以道歉。」

「我沒把阿姨當媽,但阿姨是不是把我當女兒了?」

這個嘛…!

我還沒當媽,也沒打算當媽,自然不會知道面對自己的女兒或者把一個人當成是自己的女兒會是怎麽樣的心态。不過,面對比我小十八歲的她,很自然就會把她當成小孩子,盡管她已成年。與我有所接觸的小孩子,無不是朋友們的子女,年紀再大的也不過十歲左右,絕大部份都是剛上小學的年紀。我跟小孩子的互動,自然也是那種以糖果哄哄的程度;想來,她不也是挺受落的嘛!

難道說,她現在才因為覺得我待她像小孩,與她的年紀不符,生氣了?

「你不喜歡?」

「不喜歡。」

「為什麽?」

「我要和阿姨做平輩。就像表姐跟阿姨也是平輩。」

「平輩?」我笑得很樂,把空姐拿來的汽水一口氣喝掉,還是繼續笑着。「你都叫我阿姨了,我怎麽可能跟你是平輩?你表姐和我也不是平輩,是同事。同事之間就不分輩分,只分職階。」

「那我不叫你阿姨好了!」

「哎!我倒不接受你突然叫我的名字。你也別想跟你表姐一樣叫我瑤姐。姐前姐後三分險,最怕聽這些。」

她大概是被我這麽一說打亂了陣腳,張着口就說不出話來了!遇着我這種老古板,對她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來說大概是痛苦的經歷;換了是我,老早把這老太婆踢飛到大西洋了!我嘗試從她的角度想,的确想不出來一個好的稱呼;我是給她一道難題了,但我不後悔,還有些衰地笑了!

「瑤瑤。」

我很沒儀态地把咀裏的汽水都噴了出來。幸好趕得及把腦袋擰了過去,遭殃的才不是她而是一旁的夾板。

「蘇君慎!」

「阿瑤?」

「我不是說了不能接受你叫我的名字嗎?」

「那你的朋友怎麽叫你?」

「叫我的名字羅!」

「那為什麽我不能叫你的名字?」

「因為我比你大太多。」

「你很壞。你欺負我。」

說不說得上是欺負呢?大概是肯定的。從來沒有人說過交朋友必須要在同一個年齡層。我沒有比我小那麽多的朋友,但比我大那麽多的也還真有幾個;他們并沒有因為我比他們小而拒絕和我做朋友,也沒有以什麽不一樣的方式對待我。我一直以為那是因為我心境老丶過於成熟;想來,可能是因為我過於自我。

「小妹,我問你。你平日有什麽娛樂或者休閑活動?」

「那很多啊!跳舞。打球。唱K。跟朋友吃飯。很多很多啊!」

「那你猜到我有空會做什麽嗎?」她搖頭,猜也不猜一下。「去健身房。在家煮食。去按摩養生。看書。都是一個人的活動。」

「那又怎樣?我也會看書啊!你可以帶我去健身房,去按摩;你也可以教我煮食。」

「我只是想說,就算是撇開年齡的問題,我們都很不一樣,到了一個不太會維系得到友情的地步。坦白說,我打從心底佩服你,對着像我這樣冷漠的人還能锲而不舍地争取。但佩服是一回事,那不改變什麽。你堅持要跟我有所聯系,我亦只能以長輩不應該随便潑後輩冷水為由去配合;但你決意跟我當平輩,我就連這個理由也沒了。這樣說,你懂嗎?」

作者有話要說:

多謝支持我的朋友。

有時候,是有點灰心的;更文也就更加無力。

希望大家不會嫌棄,也希望大家體諒我堅決保持的港式風格。

希望大家喜歡阿姨,無論她有多煩。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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