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她以淚眼看着我好一會兒，然後以手袖擦去淚水，一言不發地回去自己的位置。我只嘆了一口氣，刻意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想，挂上耳機，把書看完。

要讓一個人死心，無視他。愛的反面不是恨，是漠不關心。我很清楚。不清楚的是我為了什麽要讓一個女孩死心。

我把座位調較至躺卧的設定，蓋好羽絨被，讓溫暖裹着我，只剩腦袋外露，涷感讓我清醒。

會不會，我潛意識裏對蘇老板有怨恨，并将這股負面情緒發洩在他的女兒身上？這顯然對君慎是不公平的；我和蘇日坤在這方面也無甚差異，都要不得地把無辜小孩拉了下水。

雖然無法證實，單是想到這個可能性便讓我感到很不悅，不禁有點鄙視自己。

我繞到她的座位處，踮着腳察看她的狀況。她睡了，臉上有淚痕，身體卷着，被子只遮蓋着她的下半身。我發現她穿着我的風衣，拉鏈全拉上，但自然是不夠的。我往空姐要來了毛毯，蓋着她的上半身，往自己的手呵氣，搓了搓，伸手替她把擋在臉上的頭發繞到耳後。我感到冷氣風口直往她的臉上吹，我便伸手調整了一下。

做完這一大堆的動作，我呼了重重的一口氣。想要再看她一眼便返回自己的座位，卻發現她睜着眼，沉默地凝視着我。大概該說什麽，看着她半天都說不出一個字；嘆息，我轉身離去，手腕卻被一只手抓着。

「阿姨。」

「把你吵醒了？」

「我沒睡。睡不着。」

「要不要喝一杯熱朱古力？」

「阿姨。」她的手握得再緊了些，生怕我借故離去。「名字和輩份都不重要。只要阿姨不要嫌棄我就好。」

我的心痛了一痛，覺得自己很卑鄙，竟然跑去欺負一個能當我女兒的孩子。牽強地笑了笑，我坐到她的位子上；她立刻讓開了好些地方，臉上閃過一絲笑容，很快又被一陣惶恐掩蓋。把手一反，換我來握着她的手。

「君慎。你說得對。名字和輩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片真心。」

「嗯。我對阿姨很是真心的。」

「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她有點愕然。「你說話，有時候真夠暧昧的，就不怕被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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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啊！」

「我真的很佩服你，也很擔心你。能像你那樣豁出去去相信別人，都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阿姨你不用擔心。我已經不是一個小孩了。我會分辨是非，不會對每個人都這樣的。世界上也不是每個人都像阿姨那樣是個好人啊！」

有點哭笑不得。看着她天真的臉，我又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然後忽然想起什麽，立刻把手收了回去。她就像之前一樣，愣着，牢牢看着我，一動不動，像被點了穴似的。我嘆了一聲，晃了晃腦袋，按了她座位上召喚空中小姐的鍵。來的是個空中少爺，溫柔得讓我忽然想去泰國渡假；我向他要了兩杯熱朱古力。

「謝謝。」我替她好好地整理一下毛毯和被子，她笑得很是腼腆。「阿姨真好。」

「其實我不真的那麽好。」我苦笑，喝了一口朱古力，才把杯子置得老遠。「我不像你，我有很重的負能量，爆起來不是人一般的。」

「表姐說，阿姨你心情可能不會很好。是因為工作嗎？我爸爸...」

「你表姐想多了！」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反正，我不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別看我這麽一把年紀，有時候還真會孩子氣得吓死旁人。」

「那到時候，我就可以安慰阿姨了！」

我們聊了個天南地北，但實際上說的都虛無飄渺丶摸不着邊，說了等於沒說。不過，跟一個小孩子無聊地聊上一會兒，笑上一會兒，我的心情很自然地放輕松。她亦然，身體不再僵住，還肆無忌憚地打呵欠。我照顧好她睡着，像哄孩子睡一般輕拍着她的臂胳；她笑了，撒嬌讓我說故事或唱歌，我只笑笑，她也沒再說什麽，閉眼睡去。這我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躺着，很快也睡去了！

醒來時燈還沒亮着，人們還在睡，離到埗時間尚有六個小時。我有點不忿，想要再嘗試睡睡，卻被傳來的杯面香氣擾亂了心智。這小妹正興致勃勃地邊吃着杯面，邊喝着汽水，邊看着我。對。看着我的睡相。

侵犯私隐。這四個字又立即浮現在我腦海。

「阿姨。你睡覺的樣子真的很好看。」上次我給她甩枕頭；這次，我只能無力地嘆了一口氣，把身體側到另一邊去。「別那麽吝啬嘛！多看一眼又不會掉一塊肉。」

我這才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很是無奈。

「女人睡覺好看，是因為落差，醒着時像河東獅一樣終日咆哮。」

「我發現阿姨對自己相當刻薄。」

「我對所有人都可以很刻薄，尤其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以一張萌臉和油腔滑調調戲別人的小孩，我能像後母一樣殘忍對待。」

「阿姨說話真好笑。」

她果真像是聽到了一個周星馳式的笑話一般笑得很是痛快。我只聳了聳肩，莞爾。

「阿姨。你知道嗎？我剛才去廁所經過那邊的位置，」她甩了甩腦袋，眼睛往某個方向瞥了瞥，然後小聲地說，「看到一個男人在iPad上看AV啊！」

「怎麽了？你也想看？」我笑笑，按了召喚空姐的鍵。我的肚子也因着她那杯面而不停在響。

「惡心！我才不要看這些！」

「雖然地點不對，但看AV本身也沒什麽不妥；不沉迷，能抽身，其實很正常。」

「阿姨。」她往我靠了過來，小聲地問。「那你有看過嗎？」

「有啊！」我對着她驚呆了的臉微笑，然後扭過頭去跟空中少爺要了個杯面和一杯白酒。「有問題嗎？」

「為...為什麽要看？」

我倒沒想到她對這個那麽抗拒，卻又像是一無所知一般。這年代的孩子不都很開放的嗎？随便上個網，不想看也肯定會看到；更何況年青人好奇心重，根本不會不想看吧！

「我倒沒想過為什麽要看。反正看過。」

「很惡心的，不是嗎？」

「惡心？」我單着一只眼，挑着另一邊的眉，看着她，假裝在思量些什麽。「哪一方面惡心了？」

「無緣無故為什麽要去看那些？」

「那你是說，有原因去看就不惡心了？」

「阿姨好壞。又欺負我。」

這回輪到我笑出聲來，一直到空中少爺拿來我的杯面，我才停止那笑聲，專心一致地吃着。她則噘着咀，手裏還是拿着杯面卻不在吃，只牢牢地盯着我。我被她的眼神打亂了陣腳，心裏覺得還是要安撫這孩子一下才行。始終是長輩嘛！

「你覺得惡心，就不看。人家沒覺得惡心，去看，也不關你的事。這世界上惡心的事還多着呢！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什麽都可以發生；再惡心的也都見怪不怪了！所以說，世途險惡，你這小孩事事就得當心。不過，現在就別想這些了，啊！」

「阿姨還見過什麽惡心的嗎？」

「以你的标準來衡量，還挺多的。」

「例如呢？」

「例如？」她點了點頭，「例如省得去看，直接做了！」吓個臉色發白。「看你。我不說了！乖乖讓我吃完這面，我們聊其他的。」

她确實什麽都沒說，半垂着頭，看着自己的腳發呆。

看來，她比我想像中還要清純。這和蘇日坤給我的印象以致令我聯想到他的女兒的都相去甚遠。突然想起在酒店房間裏她跟我說要去英國留學，自己很害怕；我不知道我們害怕的是不是同樣的事情，反正我确實開始擔心她就是了！據說最近的人口販子變得很是聰明，喜歡打愛情牌，以浪漫纏綿的話語騙走女孩，繼而将她們QJ，不用鎖鏈腳铐而是傭她們自身的自尊和羞愧之心來将人困住。她這種陌生人幫忙她一下就覺得對方是個絕頂好人，幾乎像是盲了雙眼一樣追着對方不放的，要把她拐了去販賣可真是易如反掌。

「那，阿姨，你自己有試過嗎？」

「啊？」我這才被她的話語拉了出來，眨着眼，都想不起她在問什麽了。「試過什麽？」

「在飛機上...」

我呆着，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剛才的話題止在哪。然後，臉鐵青般色。

「阿姨你這臉是說你有試過了？」

「我臉怎麽會說話了？」我嘗試以笑聲遮掩尴尬，但很快便知道徒勞。「哎。怎麽說，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那是怎麽樣？」

「你不是說這些惡心嗎？幹嘛不停地在問？」

「我...我好奇。」她又垂下了頭，然後又稍稍把臉擡起一半，「阿姨看來不像...」

「怎麽了？我看來像個老姑婆丶老處女，或是什麽守貞節牌坊的傳統婦女，不像是會尋求這種刺激的，是吧？」

「這…」她竟然臉泛紅，然後使勁地點了一下頭。我都幾乎要昏過去，直接就往椅子躺了。「阿姨不要生氣啊，好麽？」

「你這小鬼！」我又猛的一聲坐了起來，拍了拍她的腦袋，才若無其事地笑着。「反正，情到濃時，有時候還真的憋不住。」

她看着我這張笑臉，若有所思。

「這有什麽好想的？難道是想你的小情人了？」

「阿姨。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有情人了？」

「哎？」這回換我若有所思了。「那次你不是說你有嗎？」

「我沒有。」

「沒有？沒有說，還是沒有小情人？」

「為什麽要是我有的一定是小情人？不能有中情人，大情人，老情人的嗎？」

「你這孩子怎麽說話突然那麽的好笑？不過是個稱呼而已。你不是怕跟男友分開，所以害怕去留學嗎？」這真讓我有點冒汗了！她的語氣有點重；我真搞不清我說的那裏出了錯。難道代溝這回事就是這麽一回事嗎？

「阿姨。我真的好害怕。我不想去留學。」

頓着，我啞巴了！

雖然年代有點久遠，但我還記得自己念大學的時候因為經濟問題而放棄留學，連當個半年期的交換生也無能為力；在機場送走華丞飛時才驚覺自己和其他人的差距甚遠，心裏很是不甘心，也體會到起跑線這回事并不是今天才有的概念，也從不曾消失過。往後的日子，要撇開這種不甘，除了自己豁達面對外，就只剩奮不顧身地攀這社會階梯一途。

我是在這種泥沼般的弱肉強食生态裏爬出來的；她是從天宮下凡歷練的。

「或許，你可以先把情緒放到一邊去，想清楚你害怕的究竟是什麽，這才能去面對丶去解決。你總不能什麽也不知道便放棄；那不很可惜，很不值嗎？」

「阿姨。我從沒試過一個人。」

「那的确是個轉變。」尤其是對於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孩子來說，這轉變還真挺重大。「但人的一生中要面對的轉變還不少；所以，這不是讓你停下來的原因。一個人又如何？你有什麽覺得變成一個人了以後會處理不了的嗎？」

「阿姨。」我的語氣很平靜，像是一個輔導員一樣；她卻還是眼泛淚光。「我現在很想攬着你。我很怕。」

「傻孩子。」我沒有走過去，也沒讓她走過來；只握着她的手，臉靠近了點。「怕不要緊。但不可以因為怕就什麽都不做。」

「如果我像阿姨那麽堅強就好。」

「我也不是生來便這個模樣。」我苦笑，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我現在這種狀态都是因為面對種種改變而練就出來的。我不敢說是好還是壞，但我就是熬過來了！對嗎？」

「嗯。」她點着頭，勉強地擠出笑容。這樣的她我見猶憐；但我必須保持中立，才算是幫得到她。

「是怕想念家人丶朋友丶情人嗎？還是怕環境陌生，不适應？」

「我知道，只要我想的，爸爸就會答應，也會幫我安排。我甚至可以每個月都回香港，像根本沒有離開一樣。」

這倒是真的。不過是去英國，有錢的話什麽都能安排，生活品質根本不成問題，也不愁見不到想見的人。這已不是那個留學等同要自己洗碗賺生活費的年代；這一代已用不着去體會這樣的生活。

「那你還怕什麽？」

「我不是一個讨人喜歡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托某開始擔心故事完結時我會不會被打頭。

不過，還會是很久後的事。才不過十多章。沒事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