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不知何故,她把父母的離異歸究到自己身上,認為那是因為母親并不喜歡自己;離開蘇家時,其母親并沒對她流露半點不舍之情,往後亦不怎麽接觸。人們以為作為蘇日坤的獨女,她必然是其掌上明珠,被受其寵愛;事實卻相反,蘇日坤并不特別疼愛她,把照顧她的責任都交予管家。即使蘇家人丁單薄,蘇日坤并不怎麽跟其家族親戚來往,致使蘇君慎對其他蘇氏的人一無所知。她的身邊不乏朋友,但她無法從他們身上感到自己是個被喜歡的人;或許是家庭背景有關,朋友們要不對她有所顧忌,要不對她有所圖謀。
岳君琳是個例外。她像是個姐姐一般的存在,也像是一個閨中密友,是她絕對信任的人,尤甚於其父親。
「阿姨跟表姐很像,都很溫柔,但又不是對每一個人都溫柔。」
「對每一個人都溫柔是很累的。」我笑說。「不劃算。」
「到英國以後,就不會有人對我這麽溫柔了。」
「現在科技發達,打個電話,上個網就能見面啊!再說,你表姐本來就是在美國,從英國飛過去還比較近呢!」
「自從表姐到爸爸公司工作後就很忙,我要找她都不容易。雖然她總會抽時間跟我聊天,也很關心我,再忙都不會不回我的訊息,但我知道她很累。工作已經夠忙的了,工作以後的空閑時間還要照顧我的感受,對她也是不公平的。所以,我已經決定不讓她操心,只跟她說輕松的丶開心的...」
「那可不會是你表姐想的。」
這是一個努力地催促自己長大的孩子。我向她微笑,她不明所以;我拍了拍她的手,她只抖了抖。
「你害怕失去被寵着的感覺,但又決意把寵着你的人推開,那不自相矛盾嗎?」
「但是...」
「阿姨告訴你,無論對方有多愛你疼你,你把人推開,終有一天她是真的會離開你的。難道這是你的本意嗎?」
「不是。當然不是。」
「而當那個人離開了你,她是真的不會再回來,無論你多努力去挽留丶去補救,走了的就是走了,追不回來,回不了去。」
追不回來,回不了去。痛入了我的心扉。
「曾經也有一個人這麽寵着我,做什麽都以我的利益為依歸,把我寵得像是溫室小花一般。」微笑,我握着她的手,看着小枱面上的杯子。「表面上看來是我照顧着她,實質相反,她一直照顧着我。我努力地學習照顧自己也照顧她,以為這樣才是愛她的表現,結果卻非我所願。我們分開了。也不過是近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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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阿姨你失戀了?」她一臉關切,被我握着的手施了點力,把她的緊張都傳到我這兒。
「嗯。」我轉了轉眼眸,向她微笑,帶狡黠地說,「所以,我最近思考了很多。這都是我的經驗之談。」
蘇君慎沒有回應,看着我,像是要從我的臉上找着什麽。我說我累了,着她去睡,便躺了下去,背對着她。
我不過是想靜靜,把硬拉了出來的情緒塞回去。她大概猜到,沒有反對,也躺了下去。
我做了個夢,夢見她。我們在某個沙灘上,并肩坐着,看着海。她枕在我的肩上,讓我半邊身僵硬,半邊身酥軟。随随她吻在我的耳廓,吻在我的脖子,吻在我的鎖骨。一股電流在我體內流竄,讓我不住在抖。抖着,我伸手摟她的腰肢,卻抓了個空。醒來,我哭濕了枕頭。
那情景曾真實地存在過。哭,因為那已消失殆盡。
往洗手間梳洗了一番,換了一件汗衣,回到座位時燈開始亮,空氣中是面包的味道。還有三個多小時便抵港,已沒法子再睡,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私人物件,便坐着等着。
「阿姨早餐會吃什麽?」她也梳洗了一下。睡醒的樣子精神得很,與我差天共地。
「粥吧!清一下腸胃也是好的。」
「那我也是!」
我只微笑,沒有回應,反正不過三選一,無謂認真斟酌。
我們沒有聊天,各自吃着早餐,選一出電影來看。她挑了什麽愛情小品,好奇查看我選的,發現我在看關於歐洲建築風潮的紀錄片,一臉難以置信地盯着我,良久才又繼續看她的。
影片看完,航機還有大半個小時便會進行降落程序,人們開始霸占洗手間進行梳洗,又或是收拾一下随身物品。我笑了,忽然覺得自己不在他們的行列當中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畢竟,這種匆忙在本來已讓腦袋萎縮的高度是一項折磨。又要了一杯白酒,我笑着,什麽也不看,只看着自己的手。
「阿姨。」
「怎麽了?」
「你會坐什麽車?」
「機鐵啊!又快又方便。」
「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機鐵真的方便。出了入境大堂就是,在香港站換的士也是快。你這種坐私家車的還得走一段路才能上車,說不定上了車時我已經在中環了!」
她悶哼了一聲,有點失神,看着跟前螢幕播放着飛機底部的即時片段,不發一言。她的臉上無光,但明顯地想着什麽,時有皺眉,又時有牽強地笑。
「在想什麽想得出神了?」我輕柔地問,微笑,喝着酒。她扭過頭來,木無表情地看着我。
「想起我們相遇時的事。」
「挺搞笑的,對吧?不過是幾天前的事。」我不禁失笑。
「阿姨。我們會再見的,對嗎?」
「嗯。」
她這才松了一口氣般綻放笑容,喝着汽水,像個小孩一樣。
從下機那刻開始,一直到入境,再到候領行李,我們都沒說話,但拉着手走着,不時相視而笑。很是奇怪,我不曾拉着一個只認識數天丶還說不上相熟的人的手這麽久,公然無視周遭的目光,大模大樣地走在人來人往的機場。但我一點別扭的感覺也沒有;反倒覺得這一切來得自然。
沒多久,我們各自推着自己的行李箱步出迎來閘。一個穿着整齊西裝的中年男人向我們這邊揮手,她微笑示意;我們往男人走,他亦快步上前接過她的行李。
「謝謝陳叔。」
「應該的,小姐。」他看了看我,微笑,點頭;我也如此回應。「需要送這位小姐回去嗎?」
「啊!不用了。我坐機鐵就好。」
她的臉上有點失望,稍稍垂下頭一會兒,便着陳叔先行往車子走,自己則随着我到另一方向的機鐵站。我沒有阻止,也沒有說什麽,以普通的步速走着。我們一直到了月臺才開口說話。
「好了!送到這就好了!要不然你就要跟我坐機鐵出市區了!」
「那也可以。」
「我不是答應過你我們還會見面嗎?別弄得像是生離死別一樣。快回去吧!」我看見陳叔還站在遠處等着。「回到家給我一個whatsapp message報平安,知道嗎?」
「阿姨也要。」
「知道了!」
我忍不住捏了她的臉頰一下;她就像被我摸到頭一樣愣着。
列車來了,我趕忙推着她離開;她是依依不舍地走了幾步便回頭一看,一段小路程走得像萬裏長征一樣。我笑得燦爛,搖了搖頭,便轉身步進列車。置好行李,坐到座位上,掏出手機,開着,我往窗外看。她還站在我能看到的地方,縱是面目模糊,還是看得出來她在看我。我往她揮了揮手,她也舉着手臂搖着;一直到列車離開了機場,我再看不到她,這十八相送一般的場景才告一段落。
手機終於完成開機程序,跳出多條訊息。我看到的卻只有一條。
『明天十點,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