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雪上加霜
稅課司,格沁朝掌管征收商賈、劊屠、雜市捐稅以及田宅買賣稅契的衙門。
按照舊朝律法,買賣田宅需向官府報備,由稅課司收取契稅蓋上印章,落成紅契,田宅買賣方可生效。
格沁朝立國時為便于王朝直系貴族強占周人的田産宅院,廢除為田宅買賣登記造冊,等到王朝步入後期,病入膏肓之時,為擴充國庫加大稅收,恢複了田宅買賣登記制,而這田宅契稅一出來就是一筆不小的數字,随着時局惡化,朝廷加征課稅,契稅也随之水漲船高,到了百姓無法承擔的地步。
普通人家之間的田宅買賣因交納不起高額的契稅而中止,貧民為謀活路只好将田産賣給當地豪強。地主豪強可不會乖乖上繳契稅,他們有錢有勢不怕別人翻臉不認賬,因此敢不經官府直接寫下文書契約,買賣田産。
這便是各縣大地主手中的田契由來,他們手中的田契是自行書寫的白契,沒有經過稅課司蓋章,不受官府認可。林庶靈等人只要銷毀田契,先前的交易就算是作廢。
明州稅課司位于明州知府衙門後的前巷街,不屬明州府衙編制,由江南道巡撫府直接管轄。現任稅課使正是秋實學堂院助童曉馨之父,童長寧!
有這層關系在,黃維格才敢說當下唯有林庶靈有辦法。而林庶靈也照着這辦法做了,第二天一早,他便找上了童曉馨。
“沒錯,昨日父親深夜才歸家,我問他緣由,說有人送來大量田契要登記入冊,稅課司安排人手清點入庫這才回來晚了。各縣豪強手裏的田契現在就在稅課司的府庫中。”童曉馨的回答肯定了林庶靈等人先前的猜測。
東西進了官府的倉庫,再想拿出來,可不是不要命這麽簡單了。
林庶靈急問:“伯父會為這些田契登記入冊?”
童曉馨搖了搖頭,笑道:“父親是前朝的稅課使,衙門裏的印章還有賢德皇帝時期發下來的。如今可是北周政府的天下,父親想給田契蓋上章印,那些地主老爺們還不同意呢。”
林庶靈一點頭,前朝的印章在洪大元帥逼迫天正帝退位時就已作廢,如今的稅課司是舊朝的官衙,沒辦法為當下田契落章登記更換紅契。
這是唯一的好消息,可擺在林庶靈眼前的難題不再是豪強家兵手中的洋槍,變成了一紙法文!雖然是一張紙,可比天下間最厚重的銅門還要堅固,誰敢戳破這張紙,便是與政府為敵,天下人為敵。這是死罪,全天下通緝,無處可逃,無路可走,無人敢包庇。
這便是法!
“庶靈......庶靈,林庶靈!”童曉馨見林庶靈神游天外,叫喚半天沒反應。
姑娘微怒,一腳踩在他鞋面上,總算是把這個呆子從南天門外給拉了回來。
“嗯?”
“哼!”童曉馨表示不滿,沒有立刻甩手走人,這時候走人就不是秋實院助,江南才女童曉馨了。
“聽着,我雖不知道伯父伯母為什麽給你起這個名字,但他們的心意你應該能領會,他們希望你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平平安安的活着,遠離大是大非。所以......凡事盡人事便好,眼下你已經做得足夠出色,不要在為難自己了,我不希望再看到你步履蹒跚的樣子,也不希望你再去冒險。答應我,好麽?”
說到這,童曉馨面露憂色。
面對佳人期盼的眼神,深切的懇求,林庶靈怎可能再有別的回答,唯有輕聲回應。
得到林庶靈的保證,童曉馨放心離去。
望着童曉馨離去的背影,林庶靈無奈一笑。秋實才女終究是人,無從知曉世外之事。
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妖!
童曉馨理解錯了他名字的意思。
林庶靈這個名字不是林父林母所起,而是出自林庶靈的爺爺林語堂之手。庶靈非民,這個靈字代表着天地之造化,萬物之靈長,代表着另一個神奇的種族,妖!
林語堂寄希望于孫子安穩成長,莫走他先前舊路,遠離紛争,遠離戰事,安享太平,在人間當一個普通半妖,顧給孫兒起名‘庶靈’。
所謂盡人事,在林庶靈看來遠未到盡頭,他還能做得更多。
“怎麽樣?”
早早等候在回廊的衆人,見林庶靈走出花園,圍上來追問事情進展。
林庶靈一點頭,“和維格預料的一樣,田契在稅課司的府庫,只是正趕上改朝換代,格沁朝的官印作廢,北周政府的條文沒有頒布,稅課司無法為這些田契登記入冊。”
“也就是說,咱們還有機會!”林庶靈堅定的目光一掃衆人,顯得信心十足,他沒有放棄,尚存一線希望,都不會放棄曾經的諾言。
“你瘋了,那可是官府,舊朝的衙門他也是官府。”
“夠了!”華新民大喝一聲,示意眼下不是說話的地方,“剩下的事咱們回去再議。”
早在林庶靈回來前,華新民、陳書同、顧雨亭、黃維格幾人簡單商議過,田契以入官庫,再取出來就成了贓物,不但作案人将受到府衙兵滿城追捕,更重要一點,百姓不敢收回田契,若是取走田契就成共犯,遭官府追讨。
這樣一來,等于使官府變相承認田地歸屬于原地主。
華新民等人的目的變了,不再是策劃如何從稅課司盜走田契,而是勸說以林庶靈為首的激進派放棄武力讨田的做法。
......
梨花小築。
小院的廳室成了一行人的夥房,林伊伊化身廚娘,每逢中午,早早做好一桌子好菜等讨田衆人回來享用。
今天中午也不例外,林伊伊做上一桌美味,可衆人的心思明顯不在餐桌上。
“什麽,你們是想放棄讨田!”林庶靈急得蹭地一下站起身。
邊上的沈複博出言安撫道:“庶靈,聽新民把話說完,他不是放棄讨田,而是在換一種方法将田還給百姓。”
“這還換什麽方法,田契現在堆放在一起,咱們只有謀劃得當,正好一鍋端了,到時候田契往城隍廟一散,田災頃刻化解。”說話的是胡進,田契集中在一起省得他們一縣一縣來回折騰,一次出手全功盡成。
陳書同反駁道:“這不一樣,先前我們從地主豪強手中奪回田契,這是義舉,我們在為民謀生路。如今田契進了課稅司的府庫,再去取就是沖撞官府,是和北周政府為敵,有違道義,這是藐視法令!”
胡進認死理,像一頭蠻牛看準了路輕易拉不回頭,“有什麽不一樣,說到底稅課司是前朝的衙門,闖了便闖了,新政府還能替舊朝廷出頭不成?”
“你這是無視法紀,若是闖了就是賊,就是叛逆!”
“好了,書同少說兩句,宗績也別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都忘記先生是怎麽教我們的了。”顧雨亭出來打圓場,這兩人脾氣都犟,再不攔下非當場吵起來不可。
“這古代大俠行俠仗義都是劫富濟貧,你總沒聽過那本書上的大俠劫持官銀,掠奪官倉吧?若是開了管庫官倉,這和謀反的亂臣賊子有什麽區別?”黃維格一眼望向夏戈挺,笑道:“沒看戈挺半天沒說話,你要是敢闖,他準第一個站出來把你扔進大牢!”
胡進想起來夏戈挺是官兵,官兵興許不抓賊,可遇到叛逆,還不掏槍蹦了他。胡進沒林庶靈那鋼筋鐵骨,洋槍都打不死林庶靈,可他挨一槍準去見閻王,當下縮了縮腦袋坐回位子,蒙頭吃飯。
“先生一直教導我們行事秉持禮,恪守信,行大義。強闖官衙違反亂紀之舉,我們不能做!”夏戈挺最後的表态算是給這場争論收尾。
林庶靈見狀,無奈入座。
闖稅課司被否定,屋子裏又回到讨田開始之際,那場最初的争論。
華新民和陳書同兩人所持的不同理念,激烈碰撞在一起,擦出強烈火花,他們各執己見,不肯退讓。
“這時候唯有發動民衆,選出父老代表和官府談判,唯有此法可迫使官府交出稅課司積壓的田契。”
華新民冷笑道:“聚衆鬧事,擾亂安寧,你這聚衆闖官衙,還不如直接叫城隍廟的幾萬人湧進稅課司,各自拿回各自的田契,一了百了。”
陳書同面紅耳赤,“你!我倒要聽聽你華新民有何高進,籌錢贖田?這筆錢大到連堂堂明州首富馬至筠變賣府上收藏的地步,全明州誰能借你這筆錢!”
陳書同一句話硬生生把華新民頂得啞口無言。華新民怎肯善罷甘休,重新組織語言誓要扳回一城。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這時門外傳來魏侯城的大嗓門。
魏侯城自從那天在城隍廟幫鄉親們讀田契後,每逢閑暇時會上城隍廟待上一段時間,對外宣稱是體察民間疾苦。華新民教給他一個洋氣的說法,叫做“義工”。
“出不了大事,這一桌菜給你留着呢!”顧雨亭拍了拍長凳上的空位,示意魏侯城入座。大嗓門加大胃王的大事無非是肚子餓,特好解決。
“我的顧哥哥呀!不是我肚子餓,是城隍廟的難民肚子餓。”魏侯城倒也沒虧待自個,一筷子扒下兩口大肉,方才道出實情:“糧價漲了!”
糧價,在當下錯綜複雜的局勢下,無疑是一個足以挑動所有人敏感神經的詞彙,上到長安城的臨時大總統,下到關內二十五道平民百姓。
“明州今天的糧價足足上漲了九成,比開戰前翻了近十倍,現在的一鬥米放以前能買兩斤肥豬回家吃。”魏侯城三下兩下扒完一碗飯,讓林伊伊給他在盛一碗,還不忘調侃沈複博,“咱們的沈大少爺怕是要大發財咯!”
衆人急了,圍着他問:“城隍廟外的粥棚呢?”
魏侯城斜眼望向沈複博,“粥棚?早黃了,糧價比昨兒貴一倍,殷實米行再大度也不能散銀子玩。”
林庶靈疾呼,“複博!”
“庶靈,你先別急,我這就回去問問清楚,你們等我回來。”沈複博戴上帽子,匆忙推門離去。
黃維格沖着大喊道:“慢點走,沈大少,咱碗裏還有米下鍋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