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1)

寒冬陡峭,天氣愈發寒冷,風剮在臉上跟刀子一樣讓人不由苦着面色。可永安街上的行人卻不見不減少,裹着棉衣反而往長寧酒樓擠着進去吃食,聽聞又出了新菜色,食客們便迫不及待的要來嘗嘗。

賀雲戟和鐘芙乘坐馬車在長寧酒樓下慢了前行的步,賀雲戟見此情景有心挖苦鐘芙,輕聲道:“也不知道廚子是誰,這般厲害,都快把四喜樓的生意給搶了去。”

鐘芙冷哼,嗆他一句,“這長寧酒樓豈可與我四喜樓比,再說四喜樓不好,你這作姑爺的又有何光?”鐘芙前一句話是這麽說,可底氣全無,自從重寧走後,除了她教給廚子的幾道菜,就再無新品了,況且那些調配的醬料都快用完,鐘芙心中甚是慌張,所以才想也借助賀雲戟和蕭長珩的生意掙些錢財,也許這四喜樓真的要開不下去了,她還打算着尋個人家轉手賣了呢。

兩人似乎已經習慣了争吵,在外人面前雖然互相親昵的攙在一起,可早已經是兩條心的人了。

到了四喜樓,下人趕忙放了木墩攙扶主子下車,一小厮殷勤的上前在鐘芙耳邊細細私語,只見鐘芙喜上眉梢,面上是難掩的笑意,賀雲戟懶得理會,大搖大擺的進了二樓雅間,今個來是要請蕭長珩吃飯的,順便再打探下投去黎城的銀子何時能收回來,為了這樁子生意,鐘賀二家實則都快被掏空了,而鐘芙的目的卻不僅僅是如此。

小厮端上來酒壺,熱騰騰的酒水流淌在裏面,壺身紋金鑲玉,十分精致,賀雲戟忍不住拿起來看多了一眼,細細盯着,鐘芙眸中閃過一抹促狹,問道,“怎麽了?”平穩的話語中竟隐着一絲緊張。

賀雲戟并未看她神色,只不禁贊嘆,“這酒壺還挺別致的。”

鐘芙明顯松了一口氣,拿起酒壺給他斟了一杯熱酒,“先暖暖身子吧,小侯爺應該快到了。”

賀雲戟點點頭,一杯熱酒下肚,斜睨向鐘芙,總覺得她有一絲不對勁。

大約過了一刻鐘的,小厮推門而進,引着人果然是蕭長珩,一件月白華服,兩邊肩頭繡着淡青色雲狀花紋,腰系玉環宮縧,身材昕長精瘦,即使穿着冬日的厚重衣裳,也難掩貴派的氣質,反觀賀雲戟幾日來分外安逸,酒肉*,圓潤了不少,熬的卻只剩下頹廢的憔悴氣色,哪還有以前那個溫潤公子的模樣,鐘芙一見蕭長珩更是覺得賀雲戟在心裏堪堪的惡心到了谷底。

鐘芙和賀雲戟不約的站起來挂上笑意,可是很快鐘芙臉上挂着的盈盈笑容就僵住了,随着蕭長珩一起擠進來的身影,眸如空靈,唇若櫻瓣,潔白的脖頸上圍着一圈雪白的狐皮,閃閃發亮,更是襯托的肌膚雪白,她長姿挺立,平靜溫和的黑眸中溢出無波無瀾的淺淺淡然,卻又好似挂着一抹冷然的笑意。

“這位是?”賀雲戟都看呆了,這不是重寧麽,可又不像,她以前不施脂粉,清雅淡然,這個卻有着不同的風韻,勾人心魄的美。

“這位是內子。”賀雲戟回了一句,拉着重寧入座。

鐘芙突然出聲道,“妹妹?”

重寧冷笑,也不應聲,反道:“賀夫人別來無恙。”

鐘芙心中翻江倒海,怪不得找不到重寧,想來她早就依附蕭長珩,被蕭長珩的勢力護着,心中陡然升起一抹難以言喻的妒火,卻也只能維持着表面的鎮定,夾菜給重寧,手隐隐抖着,“妹妹是不是還在生姐姐的氣?那時候你送我入獄,我一時……”她目光膠在蕭長珩的身上,假意解釋,故意說給蕭長珩聽,瞧瞧是重寧的錯,是她不善在先,她才會趕人離家。

重寧卻打斷鐘芙的話,斜睨她淡淡的道:“我與賀夫人非親非故,還請您喊我一聲蕭夫人吧,我不喜歡吃竹筍。”說着重寧就拿起筷子将竹筍扔入桶中。

這分明是在打鐘芙的臉,一則沖她高攀關系,二則表示不喜她。

鐘芙讪讪的抽回手,不好發作,鐘芙狠狠的咬住嘴唇,終究還是笑臉迎人,賀雲戟從驚訝中回過神來,詢問生意的事,蕭長珩都一一解釋,不出破綻。

鐘芙在一旁親自伺候,顯得賢良淑德,一杯杯的給蕭長珩斟酒,親眼見到他一滴不剩的喝下去,鐘芙嘴角輕輕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這個酒壺是個鴛鴦酒壺,內藏機關,只要按住開關,酒液會從暗藏的另一側流出,而那裏面正是鐘芙準備的合歡散。

宴請散去,賀雲戟早就醉的不省人事,讓人送了廂房休息。

鐘芙道,“小侯爺也喝了酒水,不妨去雅間休息一炷香的時間再行離開,我陪蕭夫人說說話。”

蕭長珩問重寧的意見,重寧笑着答應了。

下人領着蕭長珩去了雅間,重寧對鐘芙道想找個地方和她單獨敘話,鐘芙瞧離藥效發作還有些時間,便應了重寧的要求,誰知跟着重寧去了另一處雅間,剛進去,重寧卻站在門口不挪步子。

“蕭夫人不是有話對我說。”鐘芙依舊笑着,心底更是笑着,卻是冷笑重寧最終還是要栽自己手裏,一會兒便支開她去蕭長珩的房間,四喜樓是她的地盤,一切都安排妥當。

重寧站在外面卻突然發出一聲嗤嗤的輕蔑笑意,冷不丁的道,“你心中打的如意算盤恐怕要落空了,酒裏沒有合歡散,我卻命人在你的酒杯上撒了藥粉。”

鐘芙一驚,“什麽?”話還沒說完只覺得腦勺一疼,昏迷前聽到重寧似是在說,“謝謝款待,禮尚往來,也一定會好好的招待下賀夫人的。”

鐘芙醒來的時候只覺得渾身發熱,似有千萬蟲蟻啃咬,每一寸肌膚都敏感泛起緋色點子,屋子裏昏昏暗暗的,有蠟燭明媚灼燒,她難忍的發出一聲呻吟,媚眼微眯,思維不清,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看到有幾個衣衫褴褛,乞丐模樣的男子進了屋子,約莫有七八個的樣子,各個髒兮兮的,賊眉鼠眼,眼中充滿了淫欲的目光,幾個人叽叽喳喳的圍上來,為首的就開始脫衣裳,有幾個已經迫不及待的扒着鐘芙的衣服,上下其手,鐘芙抗拒的微微睜大了眸子,帶着一絲驚恐,嘴上卻不聽使喚的呼喚着他們靠近,很快屋內就傳出靡靡之聲,伴随着男子和女子喘息的聲音……

臨近年關,祭竈的日子不知不覺來臨,梧桐早早就起了硬是将還在睡懶覺的桃兒給叫醒,拉着睡眼惺忪的她一起去了一趟集市,兩人将祭竈的竈糖買好,一回來,就見容缙和蕭長珩站在廚房的門口,兩人探着身子,不知在幹嘛?

“看重姑娘平時柔柔弱弱的樣子,膽子可是越來越大了,連我一個大男人看了都覺得有點……”容缙搖頭啧啧了幾聲,總覺得那不是女人該做的活兒。

“師弟,虧的你還是研習醫術的,怎麽這點都看不得了?”蕭長珩面上并無多少表情,淡淡反駁一句。

梧桐讓桃兒将東西先送回屋子,自個走近一看,就見廚房的裏擺着一頭已經被洗幹淨內髒的小豬,靜靜的趴在案板上,重寧胳膊高舉,手中握刀,将豬頭給剁了下來,站在他們的角度,只能微微看到重寧的側臉,卻不知重寧是閉着眼睛下了多大的決心才下去那一刀的,但不愧是經常下廚的人,這一刀下去,穩準狠,豬頭便跟身子分了家。

梧桐這才知兩人在讨論整頭豬是如何被重寧大卸八塊的,梧桐呵呵笑了一句,想他們是誤會了,“阿寧哪裏下的去手,是我殺的豬。”

容缙好似自己聽錯一般愣了愣,斜睨着看看自家媳婦,臉色默默青了,紫了,站在一旁的蕭長珩抿唇勾起一抹上揚的弧度。

“豬頭爛熟雙魚鮮,豆沙甘松米餌圓”重寧今個是要做一道扒豬頭祭竈用的。

先是用甜酒,将豬頭下鍋同酒煮,下蔥三十根、八角三錢,煮二百餘滾,然後下秋油一大杯、糖一兩,候熟後嘗鹹淡,随即再将秋油加減;添開水要漫過豬頭一寸,上壓重物,用大火燒再燒一炷香;退出大火,用文火細煨,收幹以膩為度;爛後就揭開鍋蓋,遲了便會走油。

等祭竈的東西做好,重寧忙的竟覺得有些胳膊酸疼,可能是剛才切豬頭的時候太用勁了,桃兒端來臉盆,順便又做起了包打聽的活兒,“小姐,我今個出去,聽一個在賀家當差的姐姐說那個人有喜了,賀國公老爺和賀姑爺卻讓人準備了堕胎藥,你說奇怪不奇怪?”桃兒越來越不理解這些大戶人家了,明明是件喜事兒,怎麽還不高興的。

重寧卻表現的毫無意外,面上淡淡的笑了笑,并不打算告訴桃兒真相,“你去把祭竈的地好好看着祭品。”

對對,桃兒竟然忘了還有個元師父真的敢去偷吃祭品呢!放下手裏的東西一溜煙的跑開了,其實她也很想吃哎!最後桃兒和元師父兩人扒着祭桌一起在直流口水。

是夜,哐當——瓷器碎裂的聲音在深夜裏驟然炸開,鐘芙高揚的音調緊接着響起,“滾,都給我滾。”

“可是少夫人,這……老爺交代一定要奴婢看着……”丫鬟的話還未說完,啪的一聲響,臉上就多了道五指印。

鐘芙氣息不穩,打完之後扶着椅子把手才堪堪穩住身子,形容憔悴,即使屋子裏暖爐烘得火熱,身上仍是裹着厚實衣裳,微微顫抖着手,陰冷着聲兒道,“叫賀雲戟過來。”

丫鬟小心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兒,挂着委屈神色退出了屋子,這個把月的,鐘芙的脾氣越來越古怪,時而自言自語吓人不說,還動不動就發脾氣,一會兒又像會被害死般驚恐的,總之每日都一驚一乍,弄得整個院裏的人都苦不堪言。大夫診出了喜脈,老爺以算命的說法為由硬是讓流掉,少夫人知道後,但凡看到湯碗一律都給碎了,要不就是找少爺,可少爺眼下根本就不着家啊。

屋子裏,翠雲扶着鐘芙回去躺下,正要作勢熄滅油燈,手腕就被死死攥着了,細長的指甲都快陷進肉裏。翠雲忍着疼回頭不意外地瞧見鐘芙驚恐的神色,嘴裏念念着不要,緊緊攥着被褥,似是魔怔了般。

最終翠雲多拿了幾根蠟燭,光線頗足,鐘芙的情緒才稍好些。過了許久,鐘芙等的人一直未出現,而她臉上的神色也越來越冷,整個人在燭火映襯下透出一股不尋常的冷靜來。

“小姐,姑爺這陣子有點忙,您要是乏了,就早些歇了罷。”翠雲軟言安撫道。

鐘芙幽冷的視線緩緩轉到了翠雲臉上,半晌伸了手摸向了自己的腹部,示意翠雲挨近,後者依從,鐘芙咧了嘴角,笑得無比開懷道,“翠雲啊,我這肚子裏懷的不是賀雲戟的種。”

翠雲聞言大驚,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外頭,連忙小聲道,“小姐,你可別亂說?”

“哈哈哈……”鐘芙毫不在意,反而拔高了音調道,“是小侯爺,小小侯爺,我有的小侯爺的孩子,我要當侯爺夫人,不不不,是王妃哈哈哈哈……”

伴着鐘芙癫狂的笑聲,翠雲手足無措想遮掩時,門驟然被推開了,許久不見蹤影的賀雲戟一臉鐵青地站在門口。

“姑爺,小姐胡說的,您可千萬別信啊,小姐這陣兒精神不大好您也知道……”翠雲一看就壞,連忙開口替主子解釋道。

“出去。”賀雲戟冷着聲音面無表情道。

翠雲猶豫,就讓賀雲戟身邊的仆從給拖了出去。賀雲戟皺了皺眉,似是難以忍受般踏進了屋子,反手關上了門。

“賀雲戟,你終于舍得出現了,往後我若成了王妃,你們家如何待我的,我定要讨回。”鐘芙斂了笑意,冷凝着賀雲戟咬牙切齒道。

這廂賀雲戟像是聽了什麽天大的笑話般,一直無表情的臉上顯出一抹嘲諷笑意,直勾勾地盯着鐘芙道,“鐘芙你是真瘋還是假瘋,那日與你一起的可不是蕭長珩,而是市井流氓,地痞乞丐,我從未見過如此不知禮義廉恥的女子,你若識相就把這孩子拿了,要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不,你胡說——”鐘芙尖銳着嗓子喊道,咬着指甲突然安靜下來,她一下比一下用力得啃咬着,眼波驚恐的四處亂轉,看不出一絲正常。

“胡說?”賀雲戟看着她披頭散發的激動模樣,毫不在意地繼續道,“我親眼看着你在那些人身下承歡,惡心至極,如今那些人叫我關了起來,倒不妨去認認。”

這些日子鐘芙不安分,趁‘清醒’時讓人給蕭長珩送信,對懷了他的孩子一事言之鑿鑿,蕭長珩回頭就将信退到了賀雲戟那兒,附帶一句警示,若鐘芙繼續胡言亂語,便終止合作,甚至打壓。

賀雲戟自然十分惱怒,今兒才匆匆回來,就看到這一出鬧劇,心頭更是煩躁。要不是顧忌兩家合作,早一封休書了事了,又如何用得着看着礙眼堵心。

鐘芙自他那番話後便再沒了聲響,裹着被子,瑟瑟發抖起來,看向賀雲戟也帶了幾分恐懼,不自覺地往床榻裏頭縮了縮,像是要把自己團起來一般。

賀雲戟見她這般,該說的也都說了,不管她聽不聽得進去,總之再吩咐人守着,任由她在屋子裏鬧便是了,随後拂袖離開。

只關門帶風,将門裏的燭火熄滅了,屋子裏一下陷入了黑暗,鐘芙頓時尖叫了一聲,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像是要逃,只是等逃到門口卻發現怎麽都開不了門了,只有随着晃動不斷響起的金屬撞擊聲,一時更是驚恐萬分……

“不要過來……啊……你們這群下賤的痞子……不要……不要……不要……”

門外,賀雲戟看着小厮利落上鎖後拿了鑰匙走過來,聽着從裏頭傳來的凄厲的動靜,微一蹙眉,“你就守在這院子裏,不用管她怎麽鬧,一日三餐會有人送過來,不要讓她見任何人。”

“是。”

賀雲戟最後掃了眼緊閉的門,離開了,心中想的是,若是哪天不鬧了,死了才好。

……

賀雲戟封得住下人的嘴,卻封不了全城的,那日四喜樓的動靜早就落在有心人的眼裏,添油加醋地傳開了去,賀雲戟那綠帽子一頂疊一頂,綠的發油。原本等資金回籠就休了鐘芙的賀雲戟眼下是越來越着急,光是催蕭長珩就催了不下五六趟的,只是後者淡定的讓他再等等,而他……除了等也別無他法。

這日,黎城傳回了消息,卻是将賀雲戟一下擊懵了,後知後覺地想起岳母來找自己時說的話,可當時自己想的是風險越大收獲就越大,何況有蕭長珩這個財神爺在,哪會賠,可眼下看來好像并非如此……

就在賀雲戟急得六神無主的時刻,鐘府迎來的不速之客,當初許氏拿出那份錢,也存了賺一筆的心思,除了自己的,也問娘家借了不少,眼下期限已到,錢卻全投水裏,分文都收不回來。那些親戚也不多說什麽,占了宅子,将許氏趕了出去,還放了話的,等許氏還了錢,再還回這宅子。

她先是歇斯裏地在鐘府叫罵,惹的旁人閑言言語的,都道是活該,嗓子喊啞了,也哭的沒了淚兒,看着周遭,卻沒一個肯上前幫忙,她突然心中似熱油潑過,堪堪的難受。耗了幾日,她反而冷靜了,女兒女婿撕破了臉,整個鐘府最後只剩下她一人,錦衣玉食和吃糠咽菜也沒了分別,只要能填飽肚子,陸續有親戚上門強占宅子,許氏最後也麻木了一般,被人推攘着趕出了府門,呆呆站在雪地裏,卻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去。

賀雲戟府上也沒堅持兩天,一環扣一環的成了死循環,愣是耗空了賀府最後的根基,同樣一夕落魄,被掃地出門。

變故來得突然,等賀群興等人稍稍安頓下來,想明白時也已經木已成舟,悔時已晚,便把所有痛恨加諸在了瘋瘋癫癫的鐘芙身上,動則打罵,或許鐘芙之前是還沒有瘋的,可獨自一人被關了這麽久,就徹底瘋了。

想透徹的第二日,賀雲戟就寫了一封休書塞在了鐘芙的包袱裏,帶着人繞了好久,最後将人帶到了偏遠的集市,自己則獨身一人回來了,而未過多久,賀群興一家子就從宛城消失了般,再沒出現過。

許氏身無分文離開的鐘府,饑寒交迫之下,漸漸忘了,順從本能地與乞丐搶吃的,最後與野狗搶,睡乞丐窩,成日渾渾噩噩,像失了魂般。

臘月初八,四喜樓派粥,一大早的就排起了長龍,衣衫褴褛的許氏也在其中,也不知是不是母女天性,鐘芙即使瘋了,卻還是讓許氏給找到,帶到身邊。據說找到鐘芙的時候,她渾身是血,從腿上順着流了一地,十分駭人。

好不容易輪到了許氏,許氏接了兩碗白粥,生怕被人認出似的,拉着鐘芙匆匆走到牆角,遞過去一碗。

鐘芙接過,嗅了嗅,随後伸手抓了一把,那可是滾燙的白粥,一下就給打翻在地,許氏瞧見,登時肉疼得不行,連雪帶粥的捧着吃了起來。

已經瘋了的鐘芙眼睛落在了許氏那碗粥上,趁許氏還在吃地上的,自己拿着碗,學着旁邊人的吃法,慢悠悠的喝了起來,若不是外形邋遢,這做派真要以為是哪家小姐了。

只是在乞丐堆裏吃東西,必然要吃得快,不然只有被搶的份兒,果然鐘芙才喝了幾口,就讓旁邊的乞丐一把奪了,還把鐘芙母女往外趕,動作粗魯,十分的不耐。

許氏面容有些慘白,被推着走,卻還得護着像是受了驚吓又犯病的鐘芙,一步一個腳印地往遠處走,佝偻着身子,極是可憐。

一輛馬車從他們母女身邊經過,車上突然傳出一聲凄厲的顫抖笑聲,許久未停,悲喜交加,繼而笑聲卻化作幽幽的嘆息,似是一口常年的憋悶終于舒坦開來,再無聲音,卻只剩下男子安慰的話語,“安筠,孩子的仇終于報了,按照三小姐的意思離開宛城好好過日子吧,我們去江南,你的故鄉,只有你和我。”

馬車漸行漸遠,雪路上留下兩道深深的印子,沉寂了片刻,車裏終于響起一個女子淡淡的哽咽話語,低低的淺淺的,帶着江南濃語的調子,“好。”

同時,四喜樓門口,蕭長珩攬着重寧而立,見她一直注視着鐘芙母女離開的方向,低聲詢問道,“你會不會覺得我做得過火?”

重寧搖頭,她并非聖母,那母女二人早就把自己的心磨硬了,看着也只是唏噓罷,若那二人有一絲善念,又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場?

蕭長珩彎了彎嘴角,轉而道,“如今事情都解決了,阿寧是不是也該兌現承諾了?”

重寧不解地眨了眨眼。

“過幾日就是你的生辰……”

重寧再眨了眨眼,想到的卻是去年此時,不知不覺竟又過去了一年,而這一年她終于達成心中所願,大仇已報,身邊也有了良人,可謂是圓滿。

“阿寧嫁我可好?”

“好。”

蕭長珩帶着一絲悸動,握住了重寧的手。

“可是……我還未及笄。”

“……”

日子在生活瑣碎中趨于平靜,許氏那些搶占宅邸的親戚已經讓重寧和蕭長珩還了錢財打發走,重新得了鐘家,雖然是千瘡百孔,可那些烏煙瘴氣似是籠罩在宅子上空的渾濁終究撥開雲霧,層層的明媚陽光在冬日旭陽的照耀下又恢複了清明,青磚灰瓦,亭臺樓閣,一草一木,迎着點點碎金,熠熠生輝,一切煥然一新,昭示着它的新生。

重寧攙扶着已經日漸好起來的鐘鴻飛去了祠堂,祠堂是鐘氏的重地,除了打掃枯葉的仆人,便再沒有任何人了,靜谧而莊重。

臨到門口,重寧緩慢了步子道不方便進去,按照祖制,庶女是不可以進入祠堂拜祭先祖的。

鐘鴻飛抓住正待抽出手的重寧,神情嚴肅慈愛,安撫的拍了拍她的手背,握住了,帶着她往門內走去。

重寧微微怔松,瞧着爹爹殷切的目光,竟然覺得有些無措。

他一聲嘆氣,越發握緊重寧的手背,眼眶微微紅潤,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總容易落淚,“你爺爺和娘親一定想你了。”

話落,重寧的眸中閃過層層驚訝,一直拍打到胸口,堵塞的越發難受,她哽咽着也紅了眼眸,淚水積攢,緊緊的抿着嘴唇才不至于嗚咽出聲,周圍突然寂靜一片,父女二人對視而望,淚水“啪嗒”落在兩人的手背上,也分不清楚是彼此誰的。

“走,爹爹,我們進去吧!”重寧抹了淚水,轉為淡淡的笑意。

鐘鴻飛蹒跚着步子笑了,兩人一同進了祠堂,仆人在外面将大門關住,兩人的身影一點點消磨在門子的細縫中。

春日時光正好,一輛裝飾繁複的馬車緩緩的駛到四喜樓門口,有男子從車上下來,身披玄色大氅,器宇軒昂,貴氣逼人,有侍衛正要開道轟走樓中吃飯的百姓,男子解開大氅,目光眯起,威吓侍衛,他們敬畏的退去一旁,男子坐在嘈雜的人群中,偏偏選了一處顯眼的位置,人們不約看向這位似乎不同尋常的客人。

貴氣的客人點了四喜樓的招牌菜,靜靜品味,随即眸光微亮,側耳對伺候的人說道了什麽,便有人拿着宣紙過來,幾人合力将桌子拼在一起,有人捧着筆墨迎上來,人們來了興趣,紛紛圍上去觀看,那貴氣客人身姿挺立,筆走龍神,宣紙上赫然出現“鐘鳴鼎食”四個大字,字跡行雲流水,筆鋒蒼勁有力,如青龍在空,盤庚遒勁,龍飛鳳舞中透着入木三分的深刻,衆人在旁鼓掌稱贊。

這一熱鬧自然落入重寧的眼中,站在二樓悄悄觀看,見題字的公子伸開掌心,有人遞過來一個雕刻盤龍的印玺,紅印落在,白紙紅字分明,格外顯眼,重寧看不清印章的內容,微微挑了好看的眉梢,似乎已有些猜到那人的身份。

還未回神,周遭一幹人等已經紛紛跪地,敬畏的匍匐在地,口中喊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人還手握印玺,擡起頭朝樓上看去,目光正好與重寧對接,她呼吸差點一滞,這便是長珩的大哥,當今的聖上?

眉眼果然生的和蕭長珩有幾分相似。

她快步走下樓來,淡青色的裙底微微擺動,上前行禮,後者瞧着她,細細端量了片刻,微一勾唇,合攏的扇面抵在她臂彎下,低沉着聲兒道,“弟妹不必行此大禮,我今個來是要替長珩傳話的。”他沒有稱“朕”卻用了我代替,顯得親近自然,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遙不可及。

弟妹??

重寧抿唇不語,一時羞赧,莫名有種醜媳婦見公婆的忐忑心情!

蕭奕的人清出了一塊兒清淨地,重寧心中劃過一抹不安,實在是不知聖上突然駕臨有何事情,總覺得是和長珩有關系,蕭奕察覺她的緊張,笑着先開了口,刻意蔽去天生的威嚴,可依舊多少流露出來,“朕派長衍去樓蘭諸國一年,絲綢之路唯有長珩能擔此大任,弟妹對朕的安排可有怨言?”

随即一頓話鋒一轉道,“朕自知對你頗有不公,你有何願望盡管說出,朕一定會答應你。”他言辭懇切,像一個兄長又像一個帝王一樣語氣緩緩的問着。

“他要去樓蘭諸國?”重寧吶吶反問,手下意識緊握,怎的沒聽長珩提起。

“他果然沒告訴你,就在今日。”

重寧愣住,陡然感覺手指有些冰涼,想起蕭長珩這幾日越發的體貼溫柔,黑眸總是有意無意的看着她,重寧乘着他熱烈目光還故意揶揄他道又不是見不着了,如今一語成箴,他們真的要久別一年。

渡口船舶,蕭長珩已經登上前去嘉城的畫舫,與那裏的皇家商隊彙合,壇九在三步兩回頭中也依依不舍的登上甲板,抹淚輕輕嗚咽起來,“公子何苦不告訴小姐?”他一聲嘆息,癟癟嘴,“我不覺得聖上會安慰人。”他怎麽覺得皇上那麽不靠譜麽,不過也只敢在心裏哼哼兩句。

蕭長珩白衣蹁跹,渡口風大,他的衣擺不住的翻飛,目光遙望遠方,天水一色,船已經漸漸離開了岸……

聖上的馬車趕到渡口的時候,一望無際的江面,大小船舶停停靠靠,重寧慌張的跳下馬車,登上正待出發的一艘船巡視一圈,原來只是一艘裝載貨物的,并無什麽其他人,重寧一陣失望,胸口賭的發悶,頹然的拖着纖瘦的身子重新回城,一路上她并無多語,除了蕭奕詢問幾句,便恭恭敬敬的作答,緊着眉頭瞧向窗外。

忽然後方傳來一陣馬蹄聲,快速而急驟,伴随着一個男子低沉的呼喊。

重寧對這個聲音再熟悉不過,探着身子趕緊的朝窗外瞧去,白衣的身影駕馬狂奔而來。

“停車……”

車子還未停穩,她迫不及待的跳下來,馬上男子緊勒缰繩,也跳馬而下,兩人迎面奔跑緊緊相擁,其他人似乎是有意避開似得,都紛紛退避幾尺,留出空間給他們二人。

“阿寧……我……”他想說他不是故意不辭而別,只是不想再說分離的話,一切話語都在他留給她的信中。

“長珩,我懂。”簡單的一句話,勝似任何溫暖的話語。

蕭長珩眼中帶着暖意的笑容,“阿寧,我托皇兄捎給你的信看了麽。”

“信,什麽信?”

“……”蕭長珩現在真的有些相信壇九的話了。

“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阿寧我不想說那些離別的話。”他話語頓了頓,黑眸沉沉浮浮,忽而重寧感覺肩膀一緊,蕭長珩捏着她的肩膀的力道很重,臉随即低下來,細細的吻便留在了唇角,他濕濡的唇瓣又挪至她的耳垂,似低低的沉吟,“阿寧,一定要等我回來。”

重寧微微喘息,踮起腳尖回吻過去……

此時無聲勝似有聲。

蕭長珩走後,重寧的生活便忙碌起來,她想将楊蓉接到府裏,楊蓉委婉的拒絕了重寧的提議,道還是在這宛城的小院子裏住的舒服,重寧也不強求,只鐘府,西城巷子兩邊跑。

四喜樓生意十分紅火,她還收了一個女徒弟,天資聰穎,心底純良,最主要的是她竟然能做出食譜中的味道,一學便上手,一次重寧詢問起她的家人,她哭哭啼啼中道出成為孤女的原委,重寧才知原來她的女徒弟竟然是食譜主人的曾孫女,緣分真的很奇妙,明明之中都有定數。

春夏秋冬,四季交替,一年匆匆而過,又是迎春花開放的季節,嫩黃的花蕊在城中開的鮮豔,陽光明媚,襯托着城中花兒愈發的好。

近來有關鐘府的流言四起,愈演愈烈,安平侯府的小侯爺蕭長珩出使樓蘭諸國,互通有無,開辟了絲綢之路的新篇章,聖上親自帶着大臣出城十裏遠迎,何等的榮耀,這是只有凱旋歸來的大将軍才有的待遇,而此番通貿的意義也并不比一場戰争的意義小,堪比一場沒有硝煙的戰争。

殿上,聖上問他想要什麽賞賜,蕭長珩屈膝跪地求皇上賜婚,大臣們一聽偷偷樂了,小侯爺不知看上哪家權貴的小姐,“臣想求取的是宛城鐘鳴鼎食的鐘家三小姐。”

殿上的大臣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這宛城的鐘三小姐是何人?

于是重寧出名了,鐘家也出名了,京城各家愛慕蕭長珩的都恨不得去宛城瞧一瞧重寧是個什麽模樣,能讓小侯爺不求任何,卻只求娶她一人,還是一介平民之女。

聖上毫不猶豫的答應了,特封重寧為三品诰命夫人,賜金勺一把,另外賜蕭長珩爵位,分京郊四郡縣,歲俸銀萬兩,祿米萬鬥。

賜婚的聖旨來的很快,老侯爺不敢怠慢皇上的賜婚,聘禮禮數一樣不能少,足足準備了一月才親自送去鐘府,鐘鴻飛早已知道女兒和蕭長珩的事,也沒耽擱,準備了豐厚的嫁妝,兩人麻利地交換庚帖,聖上已經替兩家定了黃道吉日,婚禮的規格按照親王的禮數辦。

臨到吉日,聖上派去威武大将軍親自迎接新娘子和家人入京。

元師父跟着一塊兒湊熱鬧,折騰了一路,連威武大将軍都沒幸免,礙于重寧的身份才沒發作,容缙剛晉升為爹爹,一路上不敢怠慢,對挺着大肚子的梧桐悉心照顧,楊蓉和鐘爹兩人客套默契,只願重寧能嫁的幸福。

幾日奔波,一行人終于到了京都,重寧本以為蕭長珩會親自迎接她們,可京中禮數更嚴,新郎在婚前是不可和新娘子見面的,重寧心中的思念更甚,忍不住嘆息,讓梧桐數落了一句,“明個就要成婚的人還唉聲嘆氣,妹妹,你不知道有多少雙世家小姐眼睛瞧着你麽,你這幾日經常唉聲嘆氣可在京都傳的沸沸揚揚了。”

“傳的什麽?”

“傳你不願嫁給小侯爺呀。什麽以淚洗面,郁郁寡歡,更甚的還有懸梁自盡呢。”

重寧竟被逗樂了,噗嗤一笑,只調侃了一句,“委屈那些姑娘只能這般了幻想了,可惜我與長珩早已是生死契闊。”

翌日,重寧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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