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他稍稍抱緊了我,不到三秒,便松開我,轉身走了。
“好好照顧自己,你值得一個比我更好的人。”
我看着他一步步地走遠,太陽也随着他的步伐,慢慢地消失在地球的某個角落。
睡覺前,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也一直糾結于自己和大叔究竟有沒可能。我拿着手機,一直在網頁上搜索“HIV感染”、“HIV治療方法”、“HIV康複幾率”和“與HIV戀人相處”等信息。
我不明白,昨晚得知了他內心最恐懼的秘密後,還是能淡定面對他,不想放棄他。或許是單純喜歡,或許是對艾滋病的不了解,又或者,是出于同情。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許久,滿腦子都是關于他,他,還是他。
我承認,自己還是會害怕,會存在對這種未知病毒的顧慮。當我劃過一張張關于艾滋病患者的圖片時,內心是抗拒的。那種病入膏肓的殘弱仿佛是受到了來自地獄的詛咒。
我會不自覺地将大叔對號入座,害怕某天他也會變成這樣。我不敢想,也不願想。
尤其當看到一些關于艾滋病末期的患者的獨白,我突然明白,為什麽下午的他會突然暴怒,讨厭我對他說的,“正常人”這三個字吧。大叔他一直在害怕,他不想直面這種未來,更不想那麽快斷就送掉自己的生活。
後來的一周裏,他都沒有主動找我。我存了他的電話和微信,但也只是對着手機屏幕傻傻發呆,因為我不知道開口該跟他說些什麽。
直到我看到了一本書《藍色小藥丸》。它講述了男主弗雷德與艾滋病人女主卡蒂相愛的故事。其實在男主真正接受女主之前,他也被女主的真相給傷害過,那種內心的糾結宛如那晚徹夜難眠的我。即使喜歡他,你也不知道是否該抓住他不放,與他一起面對。
當然,正如所有美好的愛情一樣,弗雷德還是挽留住卡蒂過夜。那一夜,只有擁抱,就如那一夜,魏軍與我相擁而眠。我像是忘記了他的病,只記住了他,我喜歡的他。那種感覺分外溫暖,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醒後仔細打量我之前,我早就醒了。
那時我看到的,只是一個毫無尖刺,甚至有些呆萌爛漫的大叔。
他微微眯眼的動作,時而伴随着大動作的呼吸聲,時而稍稍嘴角上揚。我假裝閉着眼,心想他什麽時候會醒。
我像是突然頓悟了什麽。雖然現實不是童話,但沒人否定童話是能被創造的。我既然喜歡魏軍,我為什麽要猶豫接受他?喜歡一個人,到愛一個人,不就是從接受他的好到接受他的全部與不完美的過程嗎?
我知道魏軍在害怕,他害怕這個病會給他帶來一個畸形的生活,一段荊棘的戀情,怕我們卷入一場沒有未來、只有互相傷害的關系裏。我并不怕和他一起将遇到什麽困難,哪怕□□聲響起的一刻我會遍體鱗傷,甚至粉身碎骨,我也毫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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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即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想約他出來吃飯,或喝杯東西,或在上海的某個街角漫步。我只想見他,想告訴他我的想法,想嘗試說服他。
可是,無論我怎麽聯系他,他都不願理我。用戶在忙也好,關機也罷。微信的留言他也沒回,只見他在軟件有上下線的痕跡。
我知道,他不想睬我,想要忘掉我,想繼續他那頹靡的報複生活。可我不想他繼續這種不斷傷害自己的生活。
雖然我在圈內認識的人不多,但也問了幾個關系親密的基友,可他們并沒有一個人認識他。他們勸我去上海一些著名的Club找找看,說不定還能遇上。當他們問我要不要這周六晚一起去時,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當晚快接近十一點時,我們三人先去了Angel。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來這種酒吧。
我一進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巨大的DJ臺,舞池裏裝滿的都是男人,就像一個小基城,住滿了“我們”。酒吧裏的Disco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混雜一起,每個夜貓子都像填滿了不同的顏色,與吧臺上的彩虹旗相得益彰。店裏的人會頻繁地互相張望,魚目混雜的環境和雷同的網紅臉加大了我搜索魏軍身影的難度。
陪同我的兩個基友在我進門沒幾秒後就消失在人海中,然後自己就像一個脫離羊群的羊,被周圍的狼虎視眈眈地看着,随時會被吃掉似的。
我心裏有些焦急,因為我想在這裏找到魏軍,但又怕其實他今晚哪裏都沒去,只是呆在自己的家裏。
我穿過擁擠的舞池,自己被其他身體擠壓地不由控制。我能感受到很多臂膀和手從我身上摸過,我慌張地四處張望,企盼有人能發現我的尴尬。我多麽希望這一刻,魏軍會出現在我面前。
可惜沒有。我一個人在人海中成功地活了下來。
在缤紛的燈光照射下,我的眼睛有些疲倦。在我的意識處于清晰和模糊臨界的階段時,我的手被一個人陌生人拉住了。他比我高出一個頭,有些小胡子,但看起來比魏軍要年輕幾歲。我只看出他的唇型擺動出:“Hi,你是一個人嗎?”
我只是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喊道“我來找一個朋友”,感覺我再大聲也蓋不過舞池的音樂。
他眼神對我使壞,微微揚起嘴角,“我一個人來玩,我看你在舞池那裏徘徊很久了,就過來帶你一起玩。”
“可是我有朋友在這…”,我假裝四處張望。
不知道他是真沒聽見還是裝沒聽見,他一直在我耳背旁說“沒事,一起來玩,我帶你走”。
我無緣無故被拉進舞池裏,我的腦子被現場的音樂吵得無法思考,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有那麽一刻我倆的眼神就這麽順理成章地互相對上了,我發現他的眼睛跟魏軍的有些像。
他一直對着我笑,時不時拉起我手跳起舞,又把手摟在我的腰上,沒一會又往我的腰上掐。
“啊,好疼”,這一掐,讓我清醒了不少。
“別碰我!”,我很大聲地叫了出來,甩開了他的手。站在我們旁邊的一些胖子和壯漢看着我們,然後翻了一個大白眼又繼續跳着自己的舞。
我推開他,“我真的要去找我的朋友了,他現在很需要我!”,自己再次紮進了人群中。
但這一次,我不知道怎麽地一下就穿越了這可怕的舞池。
将近一個小時過去了,我的兩個朋友早已紮堆于“帥哥”和“天菜”群裏互相嘻哈打鬧。他們看起來十分親密,你侬我侬。不知他們之前曾有過一腿,還是這本來就是他們平時與圈內名人的相處方式。
我在這裏的收獲為零。我抱着最後一個希望,自己打車去另個酒吧找魏軍。
聽聞ASIA BLUE是上海富有歷史的圈內吧。我在進門前,一心虔祈禱着自己能走點運找到魏軍。
這間酒吧相對複古和文藝,少了些許煩躁與喧嘩。有人在卡座上舉杯大笑,有人在吧臺上與人放電調情,唯獨沒見到魏軍的身影,有些失落。我深入店內張望,仔細打量在場的每個人。
我隐約看到一個穿着軍綠色Polo衫的人趴在了角落吧臺的桌面,調酒師一直在叫他,他微微擡起了頭,手在酒精的作用下随意晃動,像是在示意自己還能繼續喝。
我上前走去一望,是魏軍。
是他。
這一刻,簡直是我今日運氣的巅峰。
他的眼睛迷迷糊糊,一副生無可戀的酒醉臉。
我趕緊走到他的身邊,“你在這裏喝那麽醉幹什麽?!”
我試圖搖醒他。
他慢慢地睜開眼睛,用手指着我,“你…不就是…那個尹樂?”
他單手在吧臺上托着他的臉,“你…怎麽會跑來這?”
“就是為了找你啊,我怕你出事”,我故意提高音量,“我已經跑了兩家酒吧,還真找到你!”
他看着我傻笑,手指對着我一上一下地搖晃,想諷刺我很傻。但酒後的他笑起來只會讓人覺得想笑,因為他這樣看起來真的很傻,像個小孩子一樣。
當他準備想拿起酒瓶繼續喝時,我搶走了他手中的酒瓶。
“你不能再喝了,你已經很醉了!” 我喊的很大聲,其他臺子的人都往我們這個方向看來。
“我沒醉!我沒醉!我哪裏醉了!”,他表情很激動,“我以前那可是夜夜笙歌,怎麽喝怎麽玩都不會醉!還能勾引上很多很帥很可愛的零…”
這時,他的臉湊近了我,雙手掐着我臉蛋,“咦?!你不就是其中一個嗎?”
他像是瘋子一般笑了起來,聽到這裏我有些惱羞成怒。
“什麽叫我是其中一個?我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是想和你上床,而我是來送你回家的!別喝了,跟我走!”
我嘗試一手拽他走,但我瘦弱的身軀拽不動他反倒被他甩開。
“我不走,我不要回家,你幹嘛要管我,你憑什麽要管我?!我要繼續喝。我的人生我做主,愛怎麽樣就怎麽樣,不需要任何人來管。”
他臉上瞬間泛紅,不知道是因為酒精還是因為真的生氣,可我的氣焰也無法壓住了。
“不行!就憑我看不慣你這樣堕落,我必須管!”
也許是我的聲音有些大,旁邊有兩個男生也湊過來問我需不需要幫忙,我連忙點頭。
我們三人死命拽着他,廢了一大勁才把他從高椅上拽下來。那兩名男生幫我扶着他一起送出酒吧門口後,魏軍的身體便全盤壓在了我的背上,我終于能體會到什麽叫泰山壓頂。
我背着他搖搖欲墜,寸步難行,尤其是他還要死命地掙紮和反抗。
我實在是受不了,直接把他連人往路邊的欄杆上一靠。結果沒一會兒,他就在路邊開始吐了起來。我模仿電視劇中那些照顧喝醉酒的人,輕輕拍打着他的背部。
吐完後的他表情看上去十分蒼白和憔悴,讓人看了都覺得難受。我繼續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你好點沒?”
他眼睛眯眯地看着我,“不好,一點都不好。”
看着他沮喪的樣子,我很難過。
他的臉慢慢地靠了過來,我聞到的是酒氣熏天。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右手摸摸了我的頭,然後順勢而下撫摸我的臉,身體向我湊了過來,抱住了我,“我過的一點也不好。工作混不好,感情混不好,人也不怎麽好,總之我什麽都不好。”
我雙手搭在他的背上,安撫着他,“可是每個人的生活都有爛透的時候呀,又不單單只是你一個人。”
他越發激動,我能感受到他身體在抽泣,我的肩膀處開始濕潤起來。
“我真的是個很失敗的人。我的生活真的一團糟,糟到透頂!像我這麽爛的人,你為什麽還會喜歡?為什麽還要纏着不放?”
我能聽到他哭泣的聲音。
此時,我眼前看到的是一個傷痕累累的男子,聞到的再也不是一身的酒氣,而是戾氣。
我一邊輕拍他的背,一邊安慰着他。說實話,無論自己說了什麽,都好像沒辦法改變他的樣子。我知道這種感覺很受挫,很沮喪。但我還是要說出來。
“是啊,我遇過那麽多人,你算是最壞的一個了。從你一開始只是想約我,到開房後告訴我你那可怕的報複計劃,然後裝作不喜歡我、放我走,最後留下我在學校擔心你。你是真的很壞”,我突然傻笑了起來,聲音也逐漸變得溫柔了,“但不知道為什麽,你再壞,再怎麽不堪,我還是放心不下你。我糾結了很久,但我從來沒對任何一個人像對你一樣那麽喜歡。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同情…”
我感覺他應該沒聽進我的話,“所以,即便你現在的生活再差,你能遇到我,或多或少會感動一些吧?”
他突然間哭笑不得,抓住我的肩膀看着我,“你是上帝派來我這開玩笑的嗎?你糾結那麽久最後還是要和一個有病的人一起?”
我翻了他一個白眼,“也許有些人的人生,需要我去拯救呢?”,我不知道哪裏來的自信,能如此滑稽地說出這種話。
他開始笑了,是真的笑了。
“尹樂,你知道嗎?” 他突然很嚴肅地看着我,“其實從我在軟件上看到你的時候,我覺得,你的腿,很好看。”
我自豪地揚起了嘴角。
“還有,我發現你的眼睛也很好看,眉毛很美”。
他一定是醉了,醉到不行。
“我認識的朋友都這麽誇我的”,我沾沾自喜道。
“我們去外灘的那個晚上,我發現你真的挺好的,外形好,內在又好。我那時…只是打算找個不順眼的人玩一玩,報複一番。但遇到了你之後,我發現自己不斷地抹掉自己的底線”,他的表情開始扭曲了起來。
“然後….我們在酒店的時候,我真的…真的已經放棄了報複的念頭,因為我不想傷害你。也因為聽了你的話之後,我才越發覺得,怎麽自己的生活那麽糟糕啊。我這三十多年來的人生,到底是有多不堪”。
我聽見他的抽泣聲。我想上前用手擋住他的嘴不讓他說話,可是他用力地甩開了我的手。
“我發現,即使我很喜歡你,我也不能把自己不堪的生活展現給你,不能把不如意的生活施加到你的生活裏。我不想你跟着我一起受傷,我更不想你某天後悔選擇了我。”
我本以為自己能忍住他突如其來的深情坦白,直到他說出了這一句,“你的生活本就充滿色彩,不應該跟我的一起淪為黑白”。
他眼眶裏的淚水開始噴湧出來,再一次把頭搭在了我的肩上。
我用力地抱住了他,安撫他。這時我的肩上感受的不僅是他頭的重量,而是他前半生的生活包袱。
原來,這是為什麽他之前會那麽抗拒我,逃避我。他害怕我無法承擔起這麽一個重量。
可現在,我覺得自己可以了。
我并沒有立即回複什麽,只是任由他的淚水揮打在我的身上。
他抱着我,問了一個我一直夢寐以求的問題,“陪在我身邊好嗎?”
我愣了一下,主動吻住他的雙唇,将他抱得更緊了。
我沒了初吻,但換來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