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我只是不敢相信,我抱着他睡了一宿。

或許是昨晚的窗簾沒拉上,晨光通過縫隙偷偷溜進我的眼簾。我微微張開咪着的眼睛,望着自己懷中的他,一個名叫尹樂的人,一個讓我的心暫時放下包袱的男生。

我小心翼翼看着他熟睡的面容。我能感受到他睡覺時可愛的呼吸聲,陽光灑在他烏黑的頭發上,如此耀眼,正如他本人一樣。我的左手輕拂着他的劉海,這是我第一次觸碰他的頭發。那感覺,正如初次見他時,想摸摸他的頭一樣。

我的右手臂有些發麻,挪動了些許。他似乎感覺到我已經醒了,從背面側身轉頭搓了搓自己的眼睛,緩緩張開。

“你…”,他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哈欠,“怎麽那麽早醒…幹嘛這樣看着我…”,他可愛地笑道。

“還不是因為被你熱醒…”,我逗着他。

他一副抱歉的表情,像在撒嬌,“別靠那麽近,早上有口臭。”

“你才知道?”

“說到你好像沒有似的”,他眼睛仍是半眯半開的狀态。

他緩緩起身,猛然緊張地看向我,“我們昨晚什麽都沒做,只是很正常睡了一覺,對吧!?”

他搜索床的周圍,似乎在找被用過的避孕套和潤滑油。

我搓了搓鼻子,雙手靠在腦袋後,故意擡頭看天花板,“做了呀!不是說好約的嗎?”

“你騙人吧!”,他用手肘推了推我,“大叔,我記得處男的第一次後面會很疼好嗎?說不定還流血…”

他下意識地伸手往自己的屁股處摸去。

我忍不住笑了,“流血?你以為你是女生嗎?”

我的臉悄悄地湊了過去,緊貼他的臉,“你是想試試什麽感覺嗎?”

他一臉害羞,眼球向上打轉,低聲道,“不要”。

他的眼球回到了瞳孔中心,直視着我。我忍不住想吻上他的唇,但還是停了下來。

他睡意惺忪地看着我,看穿了我要吻他的動作。

我轉過身,下床走向洗漱間,同時示意他去刷牙洗臉。

兩人刷牙時,我們互相用手把牙膏泡沫往對方臉蹭。一來一往,像孩子們嬉戲一般。

“你真髒”,我笑道。

“你更髒!”,他大笑道,把所有泡沫抹在我臉上。

我的胡子變成花白花白的。看着鏡子的自己,感覺勝似年過七旬的老人,宛如電視劇常見的幸福老人,每天早上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刷牙洗臉。

午飯過後,我送他回學校。一路在車上,他一直看着窗外。

“大叔,我們現在…算是什麽關系?”

我想說話,卻又哽咽了。對他說我們只是朋友嗎?這很明顯是謊言。

可要自己承認彼此內心所想的那種關系嗎?我很害怕。我害怕即使我們在一起了,終有一天會因為我的病或者不愛而選擇出軌和離開。我不想承受當初曾經歷過的痛苦,我也不想讓一段本來就沒未來的戀情開始。

“大叔?”

他看着我,一副無辜疑問的表情,好像他才是受害者似的。

“再耐心等會吧,你的學校快到了。”

我想逃避這個話題,像是昨夜偷吃了禁果的人,吃完後就想馬上逃跑,不想拖泥帶水。

他沉默了,像在思考些什麽。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是怕你的病嗎…?”

怎麽他還會讀心術?我依舊故意沒搭理他。

到學校後,他非得拉着我逛校園。我在想,一個年過三旬的人還逛校園這不是丢人嗎。我想甩開他緊抓我手臂的手,可不知怎麽地反倒被他抓得更緊。

我們就這樣安靜地路過了校園裏各式各樣的小道,穿過了被陽光灑滿的青蔥林蔭。我突然間懷念起了我的大學。

“我以前也像這樣在校園裏散步”,我對他笑了笑。

他回頭看了看我,“自己一個人嗎?”

“有時候自己一個人,也有和初戀一起走過”,我不自覺地感嘆道,“我還牽過他走遍類似的林間小道。”

“那你會牽我的手嗎?”

我看着他一臉疑惑又期待的表情,眼神裏充滿着牽手的暗示,告訴我該牽起他的手,可我沒有。

“那麽多人,你不害怕?”

“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害怕。我只知道,當和喜歡的人一起時,無論何時何地,你會情不自禁地想跟他做一切愛人都會做的事情,就像你牽起你初戀的手一樣。你當時一定很愛他吧”。

他停頓了一會,一臉羨慕地感嘆道。

以前的我跟他想的近乎一樣,正因為喜歡那個人,所以變得毫無顧慮、無所畏懼,想與他完成所有戀人都會完成的事情,像跟時間賽跑似的,珍惜跟他相處的每分每秒。正當北京建起了鳥巢和水立方,人人都為奧運歡呼時,我只想好好守護着與初戀的小确幸。

現在回想起來,即使當時中國已經足夠強大和開放,許多圈內人也無法擺脫對自己深櫃的恐懼,更別提讓他們主動完成與異性戀無異的公開戀愛。

我不會刻意展露自己的身份,而且自己本身看起來也頗為爺們,至少在職場上沒人覺得我是圈內人。但如果真遇到自己喜歡的人,或許那種想對全世界宣布“你屬于我”的激動會自發而生,那時誰還在乎別人怎麽看你?

“如果同志想非常光明正大地談戀愛和秀恩愛是很難的。沒有人想多承受一份別人沒有的壓力和流言蜚語”,他哽咽道。

我點頭贊同。只是,現在克制我的,反倒不是社會和別人的壓力。

“我以前上學時都習慣被人言語攻擊了,現在早學會了如何屏蔽掉這些□□。畢竟嘴長在他們身上,但生活卻是自己的,自己過得開心就好。”

他低着頭,過去的悲傷浸透在他那副暗啞的聲線上。我一邊聽着他口中念叨,一邊想象他過去曾經的遭遇。

“幸虧大學裏的朋友都特別特別照顧我,他們從來都不介意真實的我。”

他突然停了下腳步,走向眼前的一棵老樹,軀幹有被人刻意劃滿的痕跡。他伸手摸了摸那些被人留下的文字。他的神情有些游離,欲語而止。

我只是靜靜地望着他,仍不做聲。

“我閨蜜曾經這樣鼓勵我”,他突然間轉向我,“就因為我跟別人不同,所以我們的人生軌跡才不一樣。但總有那麽一個瞬間,我們的軌跡如同流星一樣在某處交彙,最後隕落在同個星球。”

他淺淺一笑,我會心地嘆了一口氣,“哪有那麽多軌跡相交一塊?你看小說看多了。”

他突然尴尬一笑,“我确實看很多小說。我是不是講太多話了?你是不是也聽着聽着走神了…”

“不,不會,全神貫注呢。”

他的造詣比別的長舌男高出好幾個境界,我的耳朵一字不漏地消化完他的闊達。雖是雞湯,卻不油膩和造作。

“所以啊,我不想再擔驚受怕地隐藏自己,我想慢慢釋放出真正的自己”,他臉上有些欣慰的笑容。

“現在的你,不是真正的自己嗎?”

他擡頭微微一笑,雙手合十,自豪道,“人是多面的,你現在看到的也許只是我其中的一面吧。”

我笑着反問道,“是嗎?我倒好奇你一共有多少面。”

他走在我前面,回頭看向我,“這就需要你自己慢慢探索了”。

我們繞出了小道,走在草地坡上。他不慌不亂地問道,“你覺得愛情是什麽?”

我冷笑道,“我怎麽知道?”

“愛情像是選擇題”,他腦袋一邊倒,“但其實會不會是命中注定的遇見?又或許是日久生情?”

我壞笑出聲,“你是說‘日’久生情吧?”

他給我翻了一個大白眼,“說到這個,我特別想吐槽。為什麽現在的人都不再相信真愛了?難道快餐愛情才是主流?天天就只想着日。”

我望向他,心想,他是在暗諷我嗎?

“如果只談愛情,太崇高了,不太現實”。

“是嗎?”,他停在草坡上,望向湖中,“本來愛就是很純粹的東西,我一直對它有很多憧憬。只是,它再美好,也抵不了物質和出軌的誘惑,也承受不起世人的反對。”

我凝望着他靜止的面龐,仿佛在閱讀他的內心獨白,只是都太過于高大和宏偉了。

他對我鄙夷一笑,搖了搖頭嘆起氣,“圈內太多人把自己困死在櫃子裏,不敢直面自己的感情,反倒還會為自己的性取向感到羞恥。但是,最讓我看不慣的,就是那些表裏不一的人。”

我輕蔑一笑,“該不會是我吧?”

他眯着眼打量着我,“那你得問你自己”,他的語氣有些猶豫,“反正我特別讨厭那些因為自己是同志而讨厭自己、甚至霸淩同類的人”,他支支吾吾道。

“那你讨厭約炮的人嗎?”

“讨厭”,他利索地回答道,“但別人的生活我們無權幹涉,只求他們不要過于□□吧。畢竟,一旦壞風氣形成了,也就越來越少人相信圈子裏有真愛了。”

我并沒有立刻回應他。或許剛才的長篇大論,是他故意講給我聽的。我承認,他的勇敢,對愛的見解和潇灑,在圈內是少有的。只是,我仍會懷疑,他真的那麽好嗎?他所表達的東西,會不會對每個人都說過?或者,只是投其所好?

我走近他,一同望向湖中,“我覺得你比我勇敢和睿智多了,在看待愛情方面。我以前跟你想的挺接近,但現在的我,已經不買這筆賬了。”

話音剛落,我便從他眼前走過,他尾随我靜靜地向前走着,再也沒怎麽說話。

我們走下草坡,來到了湖邊,日落的倒影正好映在水中,像極燒紅了的汪洋。

他突然停下腳步,“你打算要一直逃避下去嗎?”

我也停了下來,回頭疑惑地看着他,“逃避什麽?”

他看向我,“你的病,還有我們。”

我凝視着他,只見他的臉在晚霞的照映下多了幾分成熟的陰影。

“我沒有逃避,只是不想傷害你。”

他的音量有些刻意提高,語氣有些小激動,“你真認為,你跟我一起,會傷害我嗎?是因為你害怕自己的病嗎?還是你怕我承受不了這些?”

我的眼神逃避了他的質問。

“如果你都不肯踏出這一步,你又怎麽知道我無法承受?雖然我知道這個病很難治,但它可以通過藥物控制病情,你還是能和正常人一樣生活,還是會過得好好的…”

對于我而言,他那句天真的“正常人一樣生活”有些刺耳,我開始變的有點不耐煩。

“我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打從我拿到結果,你看到我從檢疫站走出來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就不可能回到以前的樣子。我已經沒有任何選擇…懂嗎?”

我哽咽了好幾回。

他抓緊我的手臂,“你就是一個正常人啊,為什麽要那麽消極看待你自己?”

他越發激動,“我知道,我并不是你,所以我不可能完全理解你的病和日後生活的各種困擾。但你也不能一直逃避它,不管它呀。既然已成事實,為什麽你不能嘗試接納它成為生活的一部分,選擇讓自己過得更好呢?”

他的表情開始扭成一團,像是哭的預兆。

“你還有我啊,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看着他,有些語塞。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可他愈發向我靠近。

我的雙手抓住了他瘦弱的肩膀,“我知道你為我好。你從未了解過得了這病的人的生活。我害怕你後悔,我害怕你跟我一起後會受牽連,我怕你有一天會受不了,然後就一聲不吭地跟別人跑了。”

我有些哽咽,“既然這是我們都知道的結果,我們為什麽還執着于開始?當然是越早結束,越少痛苦啊…”

我內心十分掙紮,但還是不情願地說出這些話,明知自己已經喜歡上他了。每當我面對他時,自己堅守的底線只會一次次被拉得更低。但無論如何,我仍不希望彼此陷入一段痛苦的關系裏彼此折磨。

我怕我受不住,更害怕他扛不起。

可是,他正以一種任何人都從未用過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像是懇求,更像是承諾。

“你可以別這麽想嗎?為什麽你就是不肯相信別人,不願相信我們也許能克服這些困難?”,他動情地看着我,“雖然我沒什麽戀愛經驗,也從未真正照顧過一個人。我知道自己肯定會犯錯,即便能在一起,肯定也會吵架,會有想放棄的念頭…”,他繼續哽咽道,“但是你不能因為這個病而一蹶不振啊。你明明就可以選擇活得更快樂,可以選擇重生,為什麽不給自己,不給我們一次機會呢?”

我凝視着他,雙手很想抱緊他,可我還是沒有行動。

“我不知道”,我對他搖了搖頭,無奈地背對他,“我已經很久沒認真談過戀愛了。我不知道我們能走多久,我的病情什麽時候會惡化,我們什麽時候會無法忍受各種問題而大吵大鬧,又或者…”,我哽咽道,“某天我們會膩煩對方,想要掙脫彼此的束縛”,我突然抓住他的雙手,“你和我一起,就像是跟一個□□一樣,我害怕大家最後都會在一場爆炸中失去彼此…懂嗎?”

我想撫摸他的臉,那麽地年輕,又那麽地脆弱。

我激動地繼續道,“如果我們在一起,就不僅僅是我在承受那份痛苦,連你也會深受其中。你還是放棄吧…”

話音剛落,我松開了雙手。可這時,他的臉湊了上來,吻在了我的唇間。

他深情的眼神中帶着對我的憐憫。他的臉緩緩地回到兩人最适合互視的位置,用迷一樣深邃的眼睛凝視着我,“那我們就一起把這個□□移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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