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剛入夏的時候,仇其善來找過一次肖美人。

那時候肖美人拍的電影大火,到處都能看見大幅的海報,見電影這樣受歡迎,肖美人心裏便也沒有什麽擔憂,拍戲實在是累人,于是計劃要把所有的工作都推一推,好好在家裏休息一個月。

因為劇情需要蓄起的頭發,也找理發師剪了個清爽幹淨,妩媚感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頗有精神的帥氣。

肖美人給自己泡了杯咖啡,打開收音機聽節目。

窗外風和日麗,還未到盛夏,雖然有些炎熱,卻也把握得恰如其分,明麗的小花在樹蔭底下盛開着,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看上去真叫人心情寬慰。

廣播節目裏放的是電影中的歌曲,肖美人自然熟悉,不由自主地跟着輕輕哼唱,腦子裏還浮現出當時拍攝的場景。

天氣只會越來越熱。肖美人想,下午得出門去一趟百貨公司,買兩件薄些的睡衣,頂樓好像新開了一家咖啡館,到時候要打包兩塊蛋糕回來,看看好不好吃。

一曲播完,肖美人放松極了,險些就要在沙發上睡過去,不料一只腳才踏進虛幻夢鄉,便被一陣電鈴聲擾醒。

肖美人揉揉眼睛,起身開門。

眼前是縮着肩膀的仇其善,看樣子似乎是吃了什麽痛,站也站不直,抱着胳膊,在初夏時分卻顯得受了冰天雪地的寒冷。

肖美人下意識地就想關門,可看着仇其善的樣子,委實下不了狠心,于是站在原地,看仇其善要對他說什麽。

仇其善擡頭看看他,眼珠子裏布滿了紅血絲,眼窩深陷得仿佛老了二十歲。肖美人與仇其善從小一塊長大,什麽時候看過這樣落魄的他。

仇其善笑了笑,道:“人紅了就不認我啦?大明星。”

肖美人聽罷他的戲谑,迅速收起了自己的同情心,冷靜道:“你找我有什麽事?”

他眼睛長得很漂亮,好似帶了個鈎子似的,裏面藏着一湖春水,不過現在湖水卻結了冰,那媚眼也算不上是媚眼了,倒有幾分高傲睥睨的意思。

仇其善心中不服氣,想着肖美人的命都是他撿來的,兩人一路靠坑蒙拐騙活了過來,誰也不比誰幹淨,誰也別瞧不起誰。被肖美人的态度一激,下意識地想把腰直起來,誰知才提了一口氣,便疼得厲害,骨縫之間插了把刀一般,實在沒有護着面子的力氣。

仇其善看着肖美人,道:“請大明星吃個茶,不知道肯不肯賞臉呢。”

本以為肖美人還要譏笑他一頓,但肖美人聽罷之後也只是點點頭,道了聲好,沒一會兒就換好了衣服,同仇其善出了門。

肖美人選的是百貨大樓新開的那家咖啡館,走進店裏的時候,門童上下打量仇其善不下五次,最後礙于肖美人的面子,才沒攔人,領他們到了一個安靜的位置。

肖美人點了兩塊蛋糕,一杯洋酒和一杯咖啡,待服務生走了以後,便同仇其善開門見山。

“有什麽事你就直接說。”

仇其善卻不着急,把話題扯到了另一個地方去。

“你點東西真是熟練,跟我們這種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地方的人就是不一樣。”

肖美人覺得胸口發悶,仍選擇把這樣的感覺強行壓下,回他道:“你不必諷刺我,我是什麽出生我自己最清楚,同是泥潭裏長大的,誰也比不上誰高貴。”

仇其善笑了:“好,不愧是我救下來的人,我當年真的沒有看走眼。”

肖美人道:“善哥,這一生我都對不起你,我已經還了十幾年的債,你現在能不能放了我?”

蛋糕上來了,仇其善直接用手拿起一塊,放到嘴邊咬了一口,奶油沾得滿手都是,卻看得肖美人忐忑不安,好似即将要見證一場殺戮。

仇其善道:“嗯,挺甜挺軟,蠻好吃。”

又把奶油随意蹭到了桌布上,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皺了皺眉。

“這個就不行,難喝。”

肖美人心中發怵,問道:“你找我究竟要做什麽?”

仇其善唑唑牙花,道:“我要你幫我個忙。”

肖美人回他:“你說。”

仇其善道:“我欠了賭場一筆債,殺了我都賠不起,我還不想死,你能不能幫我還?”

肖美人握緊手中的杯子,道:“多少?”

仇其善卻又笑了,那笑容裏雖然有尴尬,更多的卻是窮途末路被逼出來的殘忍。

“利息太高,永遠還不清了,你認不認識穆家貨運的當家……”

肖美人一瞬間便明白了仇其善的意思,怒上心頭,實難自制,拿起手中的酒就往仇其善臉上潑。

“仇其善我操你媽,你有沒有把我當成一個人來看?”

仇其善抹掉臉上的酒,這時候表情才有了些松動,小心翼翼對肖美人道:“我一定想辦法,我湊夠錢,一定把你贖回來,你若是不幫我,他們就會要了我的命……”

肖美人渾身上下控制不了地發抖,仇其善的話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忽然想起了他們剛見面時的光景。

肖美人自幼家貧,年齡尚小便被爹娘賣到窯子裏,同人家談價錢的時候,為了還能多掙兩個子,親爹當場給他改了個名,叫他“肖美人”,可笑的是,這個名字一叫就快二十年,叫得那樣熟稔,使得肖美人忘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

人人都說,這個名字很合适他,他本來就是美人,生得這樣好看,等再長大一些,說不定能跟恩客賣一個好價錢。

肖美人在那銷魂窟裏看盡了殘忍,前一秒還被造得鬼哭狼嚎,下一秒穿好褲子就要陪笑,求求這位爺下次再來,不要讓自己等得心急。肖美人想,也許自己是笑不出來的,也講不出那樣的話,打扮得再好看,在別人眼裏也與豬狗無異,他不想當豬狗,他想當個人,于是下定了決心,趁着夜色深,跑出了窯子。

那是他這輩子跑得最快的一次,心髒跳得厲害,可以聽見耳邊的風聲,以及不遠處野狗的鳴叫,打手們很快便發現了有人逃跑,抓起燈籠死死地追在身後,污言穢語恐吓他,讓他趕快停下,遲早要追到他往死裏打。

肖美人跑了很久,背脊上全是汗,腿腳也漸漸沒了力氣,太陽穴脹痛無比,喉嚨裏幾乎要湧出血。

夜這樣深,到處都是漆黑一片,他看不見終點,也不敢停下來,眼淚流了滿臉,可肖美人卻沒發現自己在哭,他已經沒有力氣害怕了,若是跑得累一些,一會兒被打死的時候,或許就不會那樣疼。

腳下絆了塊石頭,肖美人摔得太狠,覺得自己爬不起來。

不曉得哪塊碎石刮傷了臉,傷口混着眼淚,蟄得他火辣辣的疼。

正在肖美人準備放棄時,身邊跑出了一個黑影,把他往巷子裏拽,兩人在牆角躲好,又用雜物把入口擋得嚴嚴實實,肖美人靠在牆邊,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自己已經逃過了一劫。

眼前的少年比他大不了多少,眼睛很亮,像借了星星的光,他替肖美人抹去眼淚,輕聲道。

“不要害怕,別出聲,他們很快就走了。”

肖美人這才放松了下來,只覺得所有被壓抑的疼痛猶如海嘯,通通朝他湧來,他抵不了疼,抓着少年的手臂,咬着嘴唇流淚。

那位少年道:“別哭了,沒事了。”

肖美人搖搖頭,又點點頭,總之十分狼狽。

過了一會兒,四周都沒了聲音,少年才跟他講話。

“我叫仇其善,你叫什麽名字?”

肖美人久違地感覺到了羞恥,不肯開口,只是盯着地底下看。

仇其善只當他吓到了,也不再多問,對肖美人道:“再等一會兒,你就走吧,小心一點,別讓他們發現了。”

肖美人卻不願,抓着仇其善的手越來越用力,好似握着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還想講什麽,又忽然聽見不遠處的屋子裏傳來一陣怒吼,肖美人聽出來了,那是追趕他的打手的聲音。

“把他交出來!別他媽逼着老子動手。”

仇其善聽到這句話,立馬起身想往屋子裏走,肖美人害怕極了,不放手,卻看見仇其善越來越焦急,壓低聲音對他道:“他們找到我家了,家裏只有我爺爺,我要回去。”

話音剛落,便聽見一聲悶響。

仇其善一刻也呆不住,肖美人流着眼淚不松手,兩人僵持了很長時間,直到周圍又恢複一片死寂。

仇其善的爺爺是從那一夜開始病卧在床的,被打傷了頭,講話也不會,走路也不會,最後躺了幾年,到死也不明不白。

肖美人也是從那一夜開始留在了仇其善身邊,他欠仇其善一條命,或許一生也還不完。

他眼睜睜的看着曾經勇敢救過他的少年,眼睛越來越渾濁,意氣風發在活命面前完全被磨得連影子都沒有了,他們為了活命,坑蒙拐騙,壞事做盡,泥潭裏滾着,茍且活到了今天。

肖美人喝了一口洋酒,只覺得眼眶發紅,卻沒有眼淚,悲傷到了極點反而哭不出來。

“仇其善,打個商量。”

仇其善擡起眼皮,望着他,眼珠子裏渾濁一片。

“我救你這次,咱們兩清了,從今往後,我再不欠你的,行嗎?”

仇其善答應得很爽快。

“好,好,肖美人,你是一個好人。”

肖美人終于流下了眼淚,看着眼前被仇其善捏得惡心的蛋糕,某一刻覺得,那也是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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