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肖美人高瞻遠矚,回家的路上買好了車票,而後又給導演打了電話道歉請辭,一切安排妥當,拔掉電話線,安安穩穩睡了一覺。
夢裏他坐在火車上,看着窗外一片嫩綠的田園風光,說不出的暢快輕松。天很藍,是斷然沒有秋日那般沉悶的,吹着風發了會呆,瞧見遠方的路牌漸漸變得清晰,上面寫着“十裏鎮”三個大字,當下覺得欣喜極了,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動,站起身來就想往車門那處走。就在這時,身邊傳來熟悉的聲音,有些低沉,又讓人覺得安穩,那人道:“不着急,留神別摔着。”
肖美人扭過頭來看,才發現是穆尚松。
近來他總愛夢見穆尚松,或許是分開了再難相遇的緣故,便常常在夢裏相見。剛開始肖美人是頂費解的,不明白怎麽做什麽夢都有他,快樂的也好傷心的也好,甚至有一次他夢見,年幼時逃跑的那個夜晚,對他伸出手的人也是穆尚松,想想真是太過荒唐。後來出現的次數多了,便也慢慢習慣了,權當穆尚松成了他夢裏的戲搭子,好的壞的,都陪他經歷一遍。
第二日天剛亮肖美人便起了床,拿上行李箱,去了一趟祥安陵園。
羅珍熒的墓就在那裏,生前便盛氣淩人,死後也要争最後一口氣,肖美人連問守陵人的閑心都沒有,放眼望去,哪一出的墳修得最紮眼,便只顧往那處去,錯不了一星半點。
清晨風大,肖美人攏了攏脖子上的圍巾,看着眼前仍舊新鮮的墓碑,一時不曉得要講些什麽。
天空是昏暗的深藍色,陵園裏只有他一人,露重風寒,碑上血紅的“孝子泣立”顯得尤為淩厲,好似長了鋒利爪子一般,一筆一畫都要往肖美人的良心上紮。
肖美人并不是那樣害怕,因為他曉得,他們三人之間,沒有一個是純粹的好人。
将行李箱放下,肖美人緩緩開了口,仍舊留存着他的尖酸刻薄。
“羅珍熒,的虧現在這個世道沒有皇帝了,你的墓才能修得這麽嚣張。”
講完又覺得自己沒趣,沒人同他你一句我一句的鬥法,丁點兒意思也沒有,倒顯得他心腸很壞。
肖美人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火柴,劃了好幾次才得了一簇火光,點燃了插在土裏只燒了一半便熄滅的香,當作是行了個沒什麽誠意的禮。
“我沒買花,也沒買香,給你續上這半根,當跟你賠罪了。”
“我知道你從前不把我當人看,也不把穆尚松當人看,我們兩個出身低賤,在你眼裏說不定也頂相配,穆尚松不計較你那點兒小肚雞腸,我卻吃不得一點虧,聽見什麽難聽的都要全數還到你身上去,因此你的死我是要負責任的,可錯不全在我,你若是少講些讨人嫌的話,我也和和氣氣對你,指不定還能多活幾年,也能再保兩年你的殘廢兒子。”
“你們母子倆沒有誰是好人,所以也別指望我誠心誠意在你面前求你原諒。穆尚松再皮糙肉厚也是個人,拿自己的命來撐起穆家生意,如今還有哪個做生意起了糾紛大當家帶頭喊打喊殺的,錢進了你們口袋,還作出防人的樣子,我替你們覺得丢人,穆尚松若是有丁點私心歪心,還能容你們倆活這麽多年?你們不曉得感恩,心胸狹窄也就罷了,心腸也歹毒,怪不得兒子要遭報應。這兩年罵你們的每一句話,我到現在都不覺得後悔,穆尚松開不了口,我便替他罵。”
肖美人深吸了一口氣,一絲香火的氣味進入鼻腔,反倒讓他覺得更為冷靜。
“你也不要覺得你吃了虧,你的好兒子出了一手狠的,把我的前路斷了,從此往後我或許當不了明星了,用人命來做手段,不愧是你羅珍熒的兒子,真能下得了手。”
“我其實不太在乎,這世上沒有什麽能讓我在乎的事情 ,做明星或是別的什麽都一樣,到頭來不過是一堆黃土,我從前當過半天和尚,這點事情我還是能看得淡的,穆尚康擊垮不了我。”
“死了就有這點不好,光我一個人講話,沒勁透了,我走了。”
肖美人提起行李箱,轉身朝前走了兩步,不曉得想到了什麽,又折返回來,沉默了許久,最終開口道:
“若是能再重來一次,我不會登那則告示,對不住。”
遠處有鳥雀飛過,在天空中留下一陣長鳴,枯樹僅剩的幾片葉子終究抵不過愈發凜冽的寒風,固執地在樹枝上扭了兩下子,便打着旋兒落了地。
穆家有錢,不知道從哪處尋來了長青的植物,那一片綠色在蕭瑟灰暗的陵園裏顯得尤為亮眼,仔細看,又因不符合氣候的關系,總覺得有幾分虛假的意思。
肖美人一步步往前走着,莫名覺得心中松快了些,想着加快些速度到車站,這樣便能早些回到十裏鎮。
手下意識的伸進口袋裏找車票,尋摸了半天一個影子也沒有,才忽然想起來,昨晚睡前還拿出車票來看了看,興許是忘在了床頭櫃。
輾轉再回到自家門口的時候,穆尚松的小汽車已經停靠在一旁多時了。
周圍一個記者也沒有,肖美人曉得這是穆尚松已經“清理”過的結果,窄窄一條街道裏一個行人也無,僅停着一輛小汽車,周圍站着幾個人,氣氛比天氣還要冷。
見到肖美人的身影,穆尚松立即打開了車門,快步走到他身邊——穆尚松從來都是耐不住性子的人,卻幾乎在肖美人面前用盡了所有的耐性,從看見報紙到電話打不通,再到來此處找他,前後不過兩個小時,差點沒把他急出滿頭包。
看肖美人安然無恙,穆尚松才放了心,又看他手中提着行李箱,頓時覺得焦躁不安起來。
“我看了報紙,是不是誰逼你這麽做的?你告訴我,想拍電影就拍,其餘的事情我來擺平。”
肖美人道:“莽少爺,我是個男人,不是嬌滴滴的女子,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可以處理,況且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意思,沒有人逼我。”
穆尚松又道:“你就算不當明星,也不一定要走,那些記者往後不會再來找你麻煩了,我向你保證。”
肖美人被一本正經說着“保證”的穆尚松逗笑了,他講話永遠是那樣粗糙笨拙,沒什麽章法,卻說到做到,很有力量。
“将北城沒什麽好呆的,不做明星,也就沒有必要留在這裏。”
穆尚松想了又想,委實找不出什麽打動人的漂亮句子,只是認真道:“你能不能別走?留下來,将北城還蠻好的,吃穿住行都方便,新花樣也多……”
“莽少爺” ,肖美人打斷他,“這兩年,我拍電影,很累了。”
穆尚松看着肖美人,本想抓住他的手,最終還是作罷,他從一開始,就尊重他,真正到了離別的時刻,也不能強求。
肖美人又道:“我真的很累。”
穆尚松勉強笑了笑,認了輸。
“那你要好生休息,照顧好自己。”
肖美人覺得鼻子有點酸,點了點頭。
“你也是,往後各個方面,多加留神注意。”
穆尚松應了他,僅是肖美人這句話,也讓他覺嘗得了塊糖。
回家取了車票,穆尚松說要送他去車站,這一次肖美人沒有拒絕。
兩人坐在候車室,各式各樣的旅人從他們面前經過,本該是熱熱鬧鬧的,卻互相沉默着,一句話也不說。回頭來看,從肖美人住進穆公館到現在,他們之間多數時間是安靜的,穆尚松不善言辭,肖美人刻意封閉了自己的心,千千萬萬道屏障擋着,雖是近在咫尺,也好似相隔天涯。
肖美人看看穆尚松,眉頭一直皺着,從說服不了他留在将北城開始,就是不痛快着的。這些情緒難消化,他偏忍着,說送送他便真的是送送他,再多一分的越矩也沒有。
肖美人嘆了口氣,擡頭看看牆壁上挂着的鐘表,離發車還有五分鐘。
“穆尚松。”
“嗯?”
“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穆尚松點點頭:“你說。”
肖美人道:“你究竟喜歡我什麽,我這人哪裏值得你這樣喜歡。”
穆尚松笑了笑:“我也不曉得,非要說理由實在說不出來,可能是你長得好看?”
肖美人于是也笑了,他知道穆尚松在同他開玩笑。
果然,下一秒這個男人便嚴肅了起來,收起了笑,正經同他道:“我不知道,喜歡就是喜歡了,任濁,我真心喜歡你,所以我願意對你好。”
肖美人回他:“莽少爺,你是穆家的當家,身家條件樣樣好,往後不愁遇見更好的人。”
穆尚松道:“能遇見你我便覺得很走運了,我這生的運氣,分一些給支撐穆家,分一些給跟人拼命還能活着回來,剩下的那些,就全數用在了你身上,不虧。”
肖美人卻道:“時間快到了,我要走了。”
穆尚松點點頭,将他送到檢票月臺。
“任濁,我這人嘴笨,不會說話,希望你快樂,得空的時候,假如能想起我……”
肖美人壓住心頭酸澀,笑着點了點頭。
“好啊,我會抽空想念你的。”
這是穆尚松得到的第一句情話,由心底生出一種摻着細刺的快樂,他覺得頂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