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肖美人要自己回家,穆尚松沒有多做阻攔,只是派了兩個手下在背後遠遠跟着。

近兩天的報紙上全是肖美人的名字。影迷自殺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死者過于平凡,那封遺書卻寫得相當精彩,遣詞造句無不透露着對肖美人的極度仰慕和狂熱,也因此在寫到他刊登的告示時,悲憤和痛苦便顯得尤為動人,各大報刊都刊登了遺書全文,賺到了許多眼淚。

一時間,肖美人真成了衆人口中的“殺人犯”,不僅殺死了一個真心愛他的影迷,也殺死了大家眼中的“肖任濁”。

有影迷自發組織到電影院門口抵制肖美人主演的電影,也有偏激些的,将印着肖美人畫像的書和日用品全數丢出門外,不過短短兩天,肖美人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罪人,事件發酵得很快,街上也總能聽見對此事的議論,吵吵鬧鬧的,使人腦子也跟着糊塗,不管不顧,索性跟着大家夥兒一起罵個兩句,不管如何,随大流總是對的。

而處于風暴中心的肖美人,卻一直沒有出面回應——正好坐實了“冷漠無情”這一罪狀——在穆公館裏休息了兩天,終于恢複些力氣可以出門時,才發現世間已經換了個天地。

這兩日還真有幾個腦子不清楚的年輕人,自覺得怒氣難以消解,一腔情意錯付給了兔兒爺,長了天大的膽子,喊抗議喊到了穆公館門口。結果自然是被打得奇慘,原本對肖美人是失望,幾拳下去,連丁點兒喜歡都不敢在心裏留了。

穆尚松當家的這兩年,手底下一個個都全數染上了些土匪氣,道理講不通便直接動手,這派簡單粗暴的做法竟也為穆家省了一堆彎彎繞繞的事。

不過這些事情肖美人都不知道,抗議的聲音還沒喊到肖美人耳邊,就已經被拳頭給打斷了。

穆尚松為肖美人攔下了許多糟心事,卻也不說,他從來不是喜歡邀功的個性,他要的是肖美人好好養病,快些康複,其他的對于他來說,都不是什麽頂重要的事。

因此肖美人這次出門,算得上是順利,記者只敢拿着相機拍些照片,沒有誰再敢往肖美人跟前沖,說些注定要被後頭兩個兇神惡煞的男人拉住教訓一頓的诨話。

肖美人不蠢,到了自家門口,轉身朝遠處的兩人笑了笑,道了聲“多謝”。

剛踏進家門,電話鈴便響了起來,肖美人猜是哪家記者的采訪,原本不想理會,又覺得事情總得解決,還是走到茶幾旁,接通了電話。

話筒放到耳邊的一瞬間,聽見熟悉的聲音,肖美人下意識的就想把電話撂斷,因為對面那個咋咋呼呼的主,嗓門實在是太大了。

“你要是不能好好說話,我現在就要挂了。”

海二少着急得很,聞言又乖乖收了聲音,輕聲道:“師姐,你還好嗎?”

肖美人翻了個白眼:“我讓你小聲一些,沒說要講悄悄話,還好,還沒死呢。”

海二少在那邊呸呸呸個不停,只覺得隔着電話線也要将唾沫星子噴到肖美人臉上,肖美人一邊嫌棄一邊覺得心中發暖,即便是現實再不堪,也還是有人真心對他。

“我這兩天給你打了好多個電話,都打不通,晚上我擔心得睡不着,差點兒被莊大少灌安眠藥!”

“……我沒事,你不要這麽擔心我。”

海二少卻覺得自己不是在小題大做:“怎麽能不擔心,你太讓人擔心了,師姐,你可是想不開就要去寺廟剃頭當和尚的主,這次事情鬧得那麽大,我害怕你更加想不開。”

肖美人回憶起兩人在寺廟裏扭打成一團的陰雨天,只覺得蠢得沒邊了,臉上久違的露出了笑意,嗓音卻仍舊冷冰冰。

“我要是沒記錯的話,我的‘師弟’也是因為想不開才進的蘭因寺。”

海二少有些尴尬,試圖把話題強行轉過去。

“……師姐啊,你不要受那些風言風語影響,我看了報紙,給你列了一堆罪,都是在放屁,你是個好人。”

肖美人卻道:“你看報紙了?識字啦?”

海二少:“…………沒什麽事我先挂了。”

肖美人剛想回話,電話那頭又換了一個人。

“肖先生。”

“莊大少。”

“不要欺負他,他學習得很刻苦,認識很多字。”

肖美人:“…………沒什麽事我先挂了。”

莊大少道:“他這兩天很擔心你,你是聰明人,假若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請盡管開口。”

肖美人回道:“嗯,多謝你們。”

莊大少道:“都是一家人,不需言謝,等這事處理完,或許你可以回十裏鎮休息一段時間。”

肖美人道:“好,勞駕轉告我的師弟,讓他每天記得到門口等我。”

莊大少:“…………沒什麽事我先挂了。”

總算是打完了一通電話,心情松快了許多,回憶起十裏鎮的小巷和早餐小販,肖美人想,他已經離家太久了,是該回去了。

肖美人去了一趟長榮裏,再普通不過的破舊貧民區,這兩日被來來去去的記者圍着,使得住戶們看見生面孔也變得尤為警惕,肖美人長得太紮眼,即便是穿着一身普通的長褂,也蓋不住身上的氣質,才走進長榮裏沒多久,就被人認了出來。

卻也只敢站在稍遠些的地方竊竊私語,穆尚松派來的人仍舊跟在肖美人後頭,面無表情,渾身上下沒一點親和的影子,眼神當作槍,往周圍一掃,四周終于變得安靜。

巷尾那一戶門檐上挂着白布,窗戶旁擺着幾束花,包裝得很精美,在長榮裏顯得如此格格不入,看樣子是有人看了報紙自發來吊唁,可單單幾簇顏色,卻始終無法讓屋子裏多一分生氣。

一位老婦靠在門邊,眼神無光,靜靜地看着風将白布吹起,又緩緩落下,好似一尊靜默的木雕。

肖美人深吸了一口氣,慢步走到老婦跟前。

“您好,我很抱歉。”

老婦反應有些遲緩,看了肖美人一會兒,才好似發覺有人往池塘裏投了塊大石頭,泛起陣陣波瀾。

激動得不曉得先講哪句話的好,手顫顫巍巍指着肖美人:“你,你……”

肖美人點點頭:“我是肖美人,來給您賠罪,是我做事欠考慮,才讓您女兒受此刺激,草率了結了生命。”

老婦流下了眼淚,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有什麽用……我們……我們一家人全靠她……沒有她……怎……怎麽活……沒有錢啊……你不是害死她……你是害死我們一家人……”

肖美人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從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遞到老婦面前。

“您收下吧,若是不夠,我還會再來送。”

老婦接過信封,打開看了看,這才稍稍平複。

“我不是為了你這筆錢……若是她能活過來,我情願不要這筆錢……”

肖美人點點頭:“我知道。”

“可……可是,這錢不要,我們活不下去……我們窮苦慣了……身上全是病痛……但凡能挺直腰杆活下去……我們真的不稀罕你的錢……”

肖美人覺得胸口發悶,很久以前,那兩個瘦弱的少年,原本也想挺直腰杆活下去,他曉得這種滋味,再切身不過,再無奈不過。

老婦擦了擦眼淚,又道:“我女兒命苦……小時候家裏沒錢,沒送她上過幾天學,小小年紀就出門做事,掙錢補貼全家……”

肖美人愣住了,他想起了那封遺書。

“您說她沒上過幾天學,那字認得不認得,會不會寫?”

老婦道:“常用那幾個她一定是認得的,不太會寫,不然或許能找份工錢更高些的活來幹。”

肖美人覺得背脊發涼,當下卻只能提醒自己保持鎮定,走出長榮裏時,腿上也沒了力氣,強撐着喊了一輛黃包車,送他到報館。

主編端上茶和點心,招呼他坐,雖是笑的,明眼也能看出摻了三份虛假。

“不知道肖先生今日來,是有什麽事?”

肖美人喝了口茶。

“稱贊貴報專業神速,辦報有方。”

肖美人這句話講得不陰不陽,琢磨不透他是什麽意思,讓主編也覺得很是不舒服。可事情鬧得再大,肖美人還是個電影明星,報社往後的新聞還得靠他多仰仗,得罪不起,只能把情緒暗自壓下,笑道:“肖先生這話說的,若是這兩天的報導給您帶來困擾,那我先道歉,可是您也知道,報社裏十幾號人等着吃飯,我們不挖新聞,怕是活不下去……”

肖美人道:“主編您多慮了,貴報記者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有這樣的手藝,斷然不會活不下去。”

主編聽出了話裏的挖苦,同肖美人道:“不如請肖先生直說,我實在不明白。”

肖美人睨了他一眼:“那位影迷淩晨三點斷的氣,死在長榮裏,平日那樣的地方有人死臭了都沒幾個人在意,報紙淩晨四點應當全數印刷好,你們的記者究竟是有多大能耐,一個小時之內找到遺書,寫出一篇完整詳細的長篇報道,趕上了第二天的頭版頭條,沒浪費一秒,難不成是守在旁邊等着人家斷氣?光這樣還不夠,大公無私,将這條獨家新聞分享給所有同行,敬業又大方,我看是活菩薩轉了世。”

主編聽罷,臉上好似糊了層水泥,又白又灰,還僵得厲害。

肖美人的眼神如同一把尖刀,光是看着他,便好似将人從裏裏外外剖了個幹淨,那主編坐不住,掏出手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肖先生,我們也是淩晨接到的電話和整套材料,其他的我不方便說,實在是抱歉……”

肖美人不是來找他讨個說法的,看着眼前的人窘迫至極,又不敢說出主使,自己也覺得沒意思透了,不願同他多做計較。

“我今天來,不是找你麻煩的,我是來給你們送頭條新聞的,明日的頭版我買了,我要登一份歇影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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