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雨疏風驟。

皇帝一病,皇後就給東宮遞了消息,太子本欲連夜探望,太子妃思量片刻卻說:“殿下,此刻你不能去。”

太子皺着眉頭,放下穿了一半的鞋襪,他如此冒失的入宮,恐怕引人猜忌,只是陛下一下子病倒,太子心裏揪着放心不下。

他站起身走了幾圈,對太子妃說:“眼下宮中傳出消息,各位大臣想必也已知曉,按照阿娘的脾氣,肯定是要罷早朝。”

太子妃說:“陛下的病一直斷斷續續,入了冬愈不見好,娘娘心疼陛下,若是真的罷早朝,殿下應當早做準備,穩住大局。”

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帝突如其來的罷朝,難免引人深思。

太子急則生亂,拍了一下手掌,暗罵自己糊塗,太子妃臉色仍然沉沉,猶豫片刻還是走到太子身邊,開口道:“殿下,您可還記得碧雲宮案始末。”

太子瞳孔一縮。

那是一個他終身無法忘懷的夜晚。

所有牽連此事的大臣,宮妃都被皇帝一一誅殺,瓢潑大雨,血流成河,皇帝居高臨下,滿面寒霜的模樣歷歷在目。

他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已然知道自己陷進了一場陰謀,卷進了一個提前做好的局,皇帝的聲音不大,卻異常冷漠:“你聯系宮嫔,大臣,又到了碧雲宮,最後查到了什麽?”

窗外雷聲大作,被抓住宮妃凄聲高喊着太子的名諱。

無究殿下!無究殿下!萬不可認賊作父!

您背着血海深仇!

站在您面前的那個可是您的仇人吶!皇子府的一百多條人命!您的生身父母若是泉下有知……

刀劍铮铮,慘叫偃旗息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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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臉籠罩在燭火投影的黑暗中,那雙消瘦的手搭在桌上,輕輕磕着。

“朕問你,你查到了什麽?”

“兒臣…兒臣…。”

不敢說,如何敢說,一切都太荒唐荒謬。

太子不敢相信,可是走到這一步,他查到了太多東西,愈加不敢信,也不敢不信。

太子臉白,聲抖,嘴唇凍得烏青,他低着頭沉默着,像似已經認定自己在劫難逃。

可是皇帝遲遲沒有發怒,太子聽到一聲沉悶壓抑的咳嗽,他忍不住擡起頭看皇帝,卻在那冰冷嚴厲的面孔中看到了疲憊,失望,以及恨鐵不成鋼。

這不是一個皇帝受到冒犯的神情,看起來只是一個尋常的,被不懂事的孩子傷了心的父親。

太子愣愣的,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一邊哭一邊把自己知道,猜測的都倒個幹淨,不再猶豫,毫無保留。

如何接到一封信,如何得到消息,如何産生了好奇,一步步追查,最後好像猜到了一個極其可怕的秘密,太子忍不住,想要親自知悉這個秘密。

雨夜,風聲,神秘兮兮的臣子,苦大仇深的宮妃。

相會,密談,步步緊逼,他怒不可遏心如亂麻,卻忍不住深一步的窺探,然後被打擊的失神失智。

之後是圍上來的禦林軍,慌亂中他們淋上油,點燃了房屋,想要借着混亂逃生。

宮殿燒毀了一角,卻無一人逃出。

因為聖駕親臨。

皇帝聽着太子說完,久久沉默,在令人發寒的大雨聲中,冷聲道:“你還真是什麽都敢猜,什麽都敢想,還有膽子做,是朕太慣着你,把你慣的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深淺進退。”

皇帝站起身,在幽暗的宮殿中他的影子好像巨人般:“你自己到崇華園反省,什麽時候清醒了,知道自己錯在哪兒,再回來,一日想不清楚,一日不許出崇華園的門。”

碧雲宮案倉促收尾,太子禁足崇華園,皇帝大病一場。

除了皇帝和太子,再沒有人知道其中緣由,就連太子妃也不知道,只認為小人作祟,陷害太子結黨營私謀圖皇位。

太子妃吸了一口氣,正色道:“殿下,妾身明白,只是此事頗多疑點,矛頭直欲離間君臣父子之情,小人暗中作祟,遲遲沒有查清楚,明日殿下進宮侍疾,一切當應留心。”

太子臉色轉白轉冷,壓低聲音道:“我知道了,芸娘!此事萬不可再提,你我二人之間亦如是。”

如此,太子一早入宮探望,卻在路上碰到了同樣早起的公主殿下。

兩人互不斜視,看起來頗有些龃龉。

“阿姐。”太子打招呼。

公主漠然無視。

兩年前,太子站在皇後那一邊。

太子無奈,他與公主非同母所出,卻一同寄養在皇後膝下,從小相依相伴,同進同出,感情自是非比尋常。

只是兩人性子不同,太子純質溫柔,公主…有些冷厲偏執,前幾年為生母王美人的事同皇後大吵一架。

皇後兩年不見公主,母女不複從前親昵。

翊坤宮,皇後說陛下将将服藥,眼下正睡着,太子同公主一同探望,目光相交,都有幾分憂心。

出了寝殿,皇後不允二人侍疾,太子被推到前邊同朝臣周旋,公主本應留下,皇後面上淡淡的,直白道:“無事便回公主府去,省的本宮看了揪心。”

公主:“……”

趕走了一幹人等,皇後終于忍不住垮下肩膀,揉着眉頭,皇帝睡着了,可是睡的也太沉,叫不醒,令人擔心。

她想起來皇帝平時會去伶園聽個小曲,左右不做點什麽皇後的心便一直懸着,幹脆把人叫過來,逼着伶官不停地吹橫笛。

等了兩天一夜,皇帝總算醒了。

皇帝聽完,神色一言難盡的說:“輝月還在生公主的氣啊……。”

如意郎點點頭。

第二日複朝,群臣激動的勸皇帝聖體為重,應當多歇息幾日,國事雖然繁冗,但太子殿下聰慧敏達,我們這些大臣也不是白拿俸祿的。

太子也勸皇帝将養幾日,皇帝眼含欣慰,但無将養之意,與臣子有條不紊的處事奏對,商議西南剿匪一事。

退朝時,謝太傅于養心殿觐見皇帝。

謝宜站在養心殿外,皇帝還沒有召見他,他隐約聽見一聲一聲的咳嗽。

養心殿外薄雪未清幹淨,留了一點覆蓋着花草。

他想起來皇帝說自己閑暇時數過梅花。

皇帝在說那話時神情平靜,溫和,倒是和多年前的某日有幾分相似。

那時也是君臣同游,不過是春日,皇帝散着烏泱泱長發,布衣長衫,一身尋常百姓打扮,看起來更文弱纖細,他蒼白冷峻面孔微微擡起,看着一株桃花樹說:“郊外的桃花開的這般好。”

謝宜也點頭,那時他已取得皇帝的信任,時常相伴,皇帝回過頭道:“朕在北地呆了兩年,北地有一支頌歌,唱的是相思樹相思果,其實就是唱的桃花。”

謝宜疑惑:“北地之人不覺桃花輕浮?”

皇帝背負着雙手,笑道:“北地苦寒少見桃樹,只覺得它花開的盛,開的美。”

謝宜點頭,皇帝又道:“北地的人還為相思樹編了一個故事,朕不喜歡,可寓意總是好的,什麽時候朕也想種一棵相思樹。”

謝宜道:“陛下可為娘娘種一棵。”

謝宜看到皇帝笑了笑,那笑容淡淡的,神情卻有幾分寂寥,他道:“相思樹,是為有情人種。”

有情人種下相思樹,可惜風狂花盡,付之一炬。

人說執念糾葛,皆是情深自擾。

謝宜的目光垂落到那幾株梅樹。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前塵舊事,以為早已淡忘,實則記憶猶新,甚至銘心刻骨,謝明忱不知自己有無後悔,但終歸是沒有做錯。

殿門打開,如意郎擡手請入。

謝宜一步步走向養心殿,來過這裏千百次,總覺得今日有些不同。

他很快發現不同在哪兒,是皇帝的樣子,蒼白冷峻,模樣尋常,卻好像在撐着一個殼子,維持身為皇帝該有的儀态。

多年前皇帝也曾如此,只不過模樣更慘,更讓人無所适從。

皇帝只是擅長忍耐,而并非不知痛。

他做了狠絕的事,說了傷人的話,皇帝猶如籠中困獸,只能自斷後路。

“謝明忱!”

皇帝睜着眼,蒼白消瘦的面頰抖動着,好像頹敗垮塌的山岳,撐着一副不倒的骨架,內裏早已痛的縮成一團。

他在哭,他不知自己哭了,他滿臉的痛苦卻察覺不到,還以為自己的表情很嚴肅很平靜。

“謝明忱,我不逼你了。”他開口說了第一句話,然後是第二句:“是朕錯了,朕從未心儀于你,朕只不過是說笑。”

皇帝抹去臉上的淚,有點疑惑似得:“你不用做什麽,朕不會再逼你,朕只是開了個玩笑,朕有皇後,有妃子,有天下,朕是皇帝。”

說到最後他越發的鎮定,但很快的,他的鎮靜沒有了,冷淡沒有了,褪去所有情緒的僞裝,褪去帝王的威嚴,他沒有那麽高大,只是一個看起來文弱的,清瘦的男人。

他忍不住把頭埋進手掌。

他哭的那麽隐忍,低聲下氣,肝腸寸斷。

不過是最普通的,被人折盡自尊,羞辱了情愛,又狠狠丢棄的失意人。

謝宜默不作聲的看着,心裏說,走吧,目的達到了。

他一步一步的往外走,一遍一遍的說,不能回頭,不能停。

他聽到身後那個人喊:“謝明忱。”

謝宜腳步微頓,聽到他說:“你記不記得,朕同你說過北地的相思樹。”

腳步聲逐漸接近,消瘦的手指輕輕抓住了謝宜的手,留下一枚同心扣,他說:“朕不會等很久,說不定朕哪天就忘了,你留下吧。”

皇帝說,他不定什麽時候就忘了,他不會等很久。

作者有話要說: (?˙▽˙?)

六月二號之前最後一更

來自被導師嚴詞批評的補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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