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皇帝又到了伶園。
伶園裏擺上一桌佳肴,皇帝背對着探微拎着一壺酒自斟自飲,探微匆匆一瞥,瞧見一個消瘦文弱的側影,獨立于長廊,只手握着酒杯,烏泱泱的長發像柔軟的絲綢披散背後,嘴角下撇,眼睫低垂,顯得孤郁而冷漠。
皇帝最尋常的樣子,既不溫和也不良善,滿腹心事不能告與他人知,萬人之上,茕茕孑立。
探微聽見皇帝的聲音輕輕的,像搔刮在羽毛上最鋒利的刀:“去惜萍閣,請王美人。”
王美人,探微第一次聽到皇帝提及他的妃子,他不敢多想,聽着皇帝淡淡的吩咐,隐在花叢後吹笛子。
洶湧的波濤在悠揚的笛聲中慢慢平複,乍洩的心聲不再傳進探微的耳朵。
王美人袅袅婷婷的來了,這樣說也不對,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掙紮不斷,被人推推搡搡的帶過來,受驚的姿态固然引人垂憐,卻難稱賞心悅目。
如意郎手底下的宦官将王美人摁在臺階下,皇帝背負着雙手,一步步走下臺階,走到王美人面前。
“王錦書。”
這個女人擡起頭,她美豔的面容上有一雙黑亮的眼,像躁動不安的河流,翻滾着憤怒,焦灼,恐懼,在皇帝走近她的時候,她抖動的幅度大的可笑。
皇帝輕輕笑了一聲,示意宦官,幾個小宦官遲疑片刻松開她的手躬身後退。
“如此害怕朕?”
無人應答,好在皇帝也不在意,他牽着王錦書瑟縮的手,将她帶上忘憂亭,讓她坐在椅子上,面對滿桌珍馐,給她倒上一杯好酒。
十年一見,可惜她華貴豔麗不再,只剩下一身灰敗頹唐。
耳邊萦繞着歡喜無限的春日小曲,皇帝的面色冷漠,嘴角卻挑着淡笑,王錦書慢慢從恐懼中剝離出理智,漸漸鎮定下來。
眼前的人蒼白冷峻,卻不是昔年玩弄在股掌之間的小小郡王,他是摧毀了趙瑢,摧毀了王氏一族,輕描淡寫殺人洩憤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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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她的恨意隐藏的極深,深到同床共枕不覺有異,深到逼得她衆叛親離不曾懷疑,深到她僅僅一眼,就能窺探到全部,濃烈的毫不掩飾。
然在一切之前,皇帝不過是個溫和文弱的小郡王,任人擺布揉圓搓扁,她才是委屈下嫁的那個,當然會不甘心,不願意,面對那張唯唯諾諾的臉只有厭煩不耐。
誰會深究,會懷疑,那樣一個人是在隐忍,是在韬光養晦,或許他曾給王錦書提過醒,可她被野心和嫉妒蒙蔽雙眼,對他只有利用和算計,什麽也看不到。
他最孤立無援落魄困窘的時候,她附送的唯有落井下石,那一點點額外的溫情也是騙取信任的籌碼。
大皇子不可能放任他同阮将軍的兒子交好,于她而言,她不願常輝月同阮卿長相厮守。
那是她的小表哥,她最先選中這個人。
王錦書從不曾動搖,不曾後悔,讓皇帝對她恨極,痛極,連殺她也不能洩恨。
她陷皇帝于不義,傷在他心口,皇帝轉而就讓她親眼看着所望所求盡皆破滅,不過柔弱身軀,文生相貌,也能揮刀殺人面不改色,心狠手辣不擇手段。
她當真是低估了皇帝,才會落得今日下場
皇帝道:“十幾年而已,見了朕,沒有什麽話要說麽?”
王錦書沉默片刻,低聲道:“公主……可好?”
皇帝淡淡道:“你能往宮外傳遞消息,卻不知公主可好嗎?”
王錦書臉頰抖動一瞬,她的頭上歪歪斜斜的插着一支海棠步搖,珠花輕微的搖晃着,她幾乎是咬牙切齒:“我從未見過她。”
皇帝眼中波瀾不興:“那可真是可惜,你到死都見不到了。”
王錦書慘然一笑,以手遮面,而後她看着皇帝道:“陛下啊,你如此恨我,卻想不明白,若非是陛下輕信于我,常輝月和阮卿怎麽會落到這般田地,陛下識人不清,卻要怪罪我。”
皇帝說:“朕識人不清,你又何嘗看的清楚。”
皇帝挑起嘴角,似笑非笑:“怎麽?十多年來,你所思所盼的可都求到了?”
王錦書怔然,随即冷笑着反擊道:“那陛下又求到什麽?龍袍加身,萬人之上,也不是求不得,放不下,豈非可悲可笑。”
皇帝沉默着,忽然大笑,他起身逼近,眼眸又深又黑,在她耳邊戲谑低語:“看來你當真以為,阮卿不過是偶然碰到朕,救了朕,你當真以為,不過一面之緣,阮卿竟然處處回護朕,與朕做了十多年的兄弟,十三年前的漠北之戰,雖慘烈,但你真的以為,朕手裏派不出三千兵馬,圍剿一支不過千數的游民殘部嗎?”
王錦書臉色大變,仿佛轟然崩塌的冰川一瞬間激起滔天雪浪,她猛然站起,像一只離弦之箭一般扼住皇帝的咽喉,一字一句,恨不得啖其血肉:“你說什麽。”
如意郎乍然一驚,撲上來抓住王美人的手,皇帝掰開那雙手,面色不變,嘴角還挂着點戲谑,眼神卻冰冷至極:“朕是個皇帝,朕只會做皇帝該做的事。”
王錦書的眼中迸發出驚人的恨意,她狠聲道:“趙谡,若真如此,你不得好死。”
皇帝微笑:“再不得好死,比起阮卿被游民碎屍萬段埋骨荒野,可還好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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