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葉修一鑽出水就感覺氣氛不對,張佳樂揪着他的胳膊把他往上拎,方銳摘了他身上的防水背包,自動服務到位在一旁遞衣服,一疊聲催促快穿。葉修受寵若驚,差點一腳踩進同一條褲腿裏去。
“幹嘛呢?”他掃了一眼前面的人,都在。
“你在哪裏看見的骨頭?”他多問了一句周澤楷。
方銳臉色一白,手電轉過來,将水洞出口附近钜細匪遺照過一遍。他是一直在緊張,可還沒吓得頭腦不靈,周澤楷說水道內有一具白骨,出口處有兩具,那一具他們游過時沒特意往水下摸,沒發現也情有可原,可出口處的白骨在哪兒?這地方能有多大,手電照遍了怎麽會看不見?
被誰給踢下去了?還是周澤楷在說謊?
先不說十個人裏面,沒有到了這種關頭還犯賤的無聊人士,就連孫翔也不會這樣幹。周澤楷說謊的可能更加不必考慮,以他的性情,要說會危言聳聽,編造假消息故意吓唬隊友,他們這些人就先笑死了。
“就在那裏。”周澤楷說。
他一只手還放在唐昊肩上,扣得很緊,生怕一松手連人都會不見了似的,就這樣原地轉過身。葉修神色嚴峻,半蹲了下來,在石地上冰冷的水裏摸着,一邊回頭問周澤楷:“向左點?向右?”
“右邊一點。……再往前,稍靠左。”
葉修毫不遲疑,依照他的提示摸過去,方銳就看見他的手彎成爪狀,像在空氣裏攫住了什麽東西,又松開用指節背面去感觸。他毛骨悚然,強撐着保持手腕穩定,手電光柱打在葉修手上不動搖。葉修雙手都加入進來,王傑希也跟着蹲下,摸索了好一會,四周鴉雀無聲,周澤楷感到放在唐昊肩上的手一涼,一滴水落在手背。
是洞頂滴下來的水珠?周澤楷分出一絲注意力,按亮了手機,卻見唐昊側過來的鼻梁上滾下汗珠,鬓角大汗淋漓,更詭異的是,他半邊臉憑空出現了三四道指印一樣的痕跡,紅腫起來。
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人碰過唐昊,周澤楷可以肯定。他又晃了晃唐昊的肩膀,依然沒反應。
“葉修。”他小聲叫道。
“是人骨頭沒錯,俯卧着的,比較完整。”王傑希說,扶着膝蓋站起身,把葉修也拉起來。
“要不是親手摸到,我也要懷疑我精神出問題了。”葉修感嘆,伸手在王傑希面前搖了幾下,“看得見嗎?這是幾?”
“如果你沒有故意屈起無名指,就是五。”王傑希冷靜地說,“你再不放下手,我會懷疑你的精神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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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修的手離得太近了,擦過他的睫毛,拇指和食指虛虛比了一下,好像在衡量他的一只眼睛究竟有多大,比另一只大出多少。王傑希搖了搖頭,甩開雜念,說道:“我和喻文州探路時也沒注意到有骨頭,但只有周澤楷一個人視覺沒有受擾,又說不過去。看樣子,自從出了洞口,我們就陷入到不同的副本裏了。”
半開玩笑的用語,被他說的如此鄭重其事,葉修本人都有點違和感。清了清嗓子,他也嚴肅起來,“所有人互相拉着手,不要落單,無論什麽時候,都要保證至少三個人在一起。每個人随身帶好食物和水,沒有的其他人支援一下,回頭從他那一份裏扣。”
衆人開始窸窸窣窣地勻着食品和水瓶水壺。
能填一填肚子的,主要還是壓縮餅幹、幹糧、牛肉火腿腸等物,面包和方便面的效果都屈居其次,那些膨化食品看着大包,實際根本不頂餓,大家也都不傻,明白什麽才最實在。
在這上面欺瞞或玩花招,是最要不得的,然而每個人分工不同,付出的心力不盡等同,也不是什麽東西都能均勻地分成十二份,難免略有傾向。負責分配食品的幾個人格外小心,盡力做到公平,此外還單獨留出一部分,提供給因意外情況體力消耗過大的人員,比如當了一回人形挖掘機的張佳樂……迄今為止,不能說每個人都對分配結果絕對滿意,起碼沒有人表示過抗議。
一半的儲備糧留在張新傑和李軒那邊,對于這點,葉修也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遺憾,往好裏想,萬一他們這群人開荒失敗,也不致彈盡糧絕。但是假如真的失敗了,連葉修都不敢想,他們還能不能找到退路,生命還有多久就會進入倒計時。
他按了下王傑希的肩,側身走向隊伍最前方。
“葉修。”
這次出聲的不是周澤楷,是孫翔,他死死拽着喻文州的衣服,竭力壓住聲音裏的慌亂。喻文州的站位是在他和黃少天之間,背對黃少天,朝向葉修這一側,孫翔揪着他的領子,快要把他外面的衣服扯下來了,喻文州卻一動不動,目光微垂。
只有恰好正面對着他的孫翔清楚,眼前的情形多麽恐怖,喻文州明明睜着眼睛,不時還眨一下,卻像完全沒看見孫翔這個人。不是無視或忽略,就是看不見,即使在手機屏照射下他的瞳孔裏映出孫翔的影子。
他的衣領被孫翔揪扯着,身子也被拽得向他傾斜,人卻沒半點應有的動靜,除了維持最基本的站立、呼吸、眨眼,跟木偶沒有兩樣。前前後後的人,說話聲,逐漸走近的葉修,于他而言似全不存在。
“怎麽了?”
發覺情況有異,葉修三步并作兩步擠過來,其餘人趕緊給他讓出位置。黃少天先一步打掉孫翔的手,抓住喻文州的肩将他轉了過來,周澤楷輕輕吸了口氣,兩人短暫對視,在對方眼裏看到了一模一樣的驚懼。
黃少天抓着喻文州肩膀的手勁越來越強,足以讓一個人疼得皺眉,後者卻毫無掙紮。黃少天感覺到,他也很緊張,卻不是因為自己的舉動,被黃少天抓住後,他身體的反應沒有絲毫變化,肌肉甚至沒有因為疼痛而繃緊。
葉修匆匆趕到,正見黃少天放開喻文州,低聲罵了句粗話,向空氣裏虛揮了一拳。
一拳揮出,他明顯一愣,臉上閃過吃痛的表情,拳頭舒開,用手掌朝同一個方向拍了一下。他只拍了一下,沒來得及再拍第二下。
葉修就眼睜睜看着他整個人向地上滑去。
一面石壁宛如從虛無中浮現,一點點凸顯出它的輪廓。說一點點也有争議,它不像是為霧氣遮擋,随着霧散一點點露出真容,也不像是魔幻影片中的人物神奇現身,全身各部位一點點顯形,非要形容的話,仿佛大家一個個高度走神,睜眼如盲,而石壁一點點顯現的過程,就是他們一點點回神的過程。揉一揉眼睛,畫面就更完整一塊,定一定神,石壁的存在就更清晰一些。
緊貼着青石甬道的一側,石壁嚴絲合縫地生長,擴展,直插洞頂閃爍的晶石群中,前方也不斷向黑暗中延伸,直到超出手電光所及的區域。
如光學陷阱中被巧妙掩藏的圖案,影一移,光一轉,那些線條與色塊才躍入視野。又如一只黑鳥仄轉翅翼,人們才看見它腹側斑斓的羽紋。
在此之前,每個人眼中的景象,竟然是殘缺的。
這面石壁就在這裏,他們卻沒有一個人,憑着視覺或觸覺,察知青石甬道并非兩側懸空,而是一側臨着石壁。
方銳目瞪口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從前發生的事,再怪異,因為有人将它同科學理論扯上了關系,不管靠不靠譜,衆人多少抱着且顧眼下靜觀其變的念頭,想不通的事就不去想,先在能力範圍內做出最大限度的努力。可是此刻,好幾個人真有種生理上的眩暈感,特別想一頭撞上石壁,試試看哪個才是真的。
也許撞上去,牆就像氣泡一樣破滅了吧?然後自己在床底下醒過來,摸摸額頭上的大包,為這個腦洞突破天際的夢冷汗一把……
讓十個人看漏整整一面石壁,這得是多厲害的心理暗示?不依靠特殊封閉的環境,不借助道具或藥物,僅靠單純的暗示,就能神乎其神到這個地步?
世界上有人做得到這種事嗎?
肖時欽握緊了拳,他下意識看向葉修。
葉修一步搶上,黃少天那一栽,不是向石壁那一邊,他徑直栽向虛無的黑暗,周澤楷抓着唐昊,喻文州對外界無反應,兩個人都沒拉住他。肖時欽及時拽住了被撞得不穩的喻文州,葉修撲過去,一把壓住黃少天的腿,迅速将他懸空的上半身拉回來。
他手心裏全是冷汗。
黃少天明顯失去了意識,被撈回來又拖到葉修膝蓋上,手電近距離直照,臉頰上被拍打了好幾下,一聲都沒出。他的頭靜靜偏向一側,側臉冰涼,幾绺潮濕的頭發垂在葉修手背上。
葉修伸手放在他鼻翼下,又去摸他的頸動脈,另一只手又忙着按他的心口。指尖微微顫抖着,摸了好幾次頸動脈沒摸準,險些吓死自己。
他還有一絲極輕極淺的呼吸和微弱的心跳。
葉修的手從黃少天頸側移開,懸停在空中。他發現自己跑神了,有點茫然失措。
手腕上傳來重重一握,肖時欽緊攥着他的手,一邊也快速探了下黃少天的呼吸心跳。緊閉的眼皮下,黃少天的睫毛輕顫,眼球還在轉動。
他仿佛陷入了一場不安穩的睡眠。
“冷靜。”肖時欽說,“他只是昏迷。”
“你也別繃得太緊。”肖時欽又說。
葉修長出了口氣,眼睛合上又睜開。
他沒有去接肖時欽的話,他知道自己現在很不冷靜。
離得近的人都靠攏過來,擠不下的也盡量湊近。周澤楷将唐昊拖到內側,緊靠着石壁,和放倒一尊雕像似的,讓他慢慢躺下。
葉修小心地放開黃少天,檢查了一下喻文州和唐昊的狀況,他們的呼吸如常,反而略略加快,唐昊繼大量流汗和臉上乍現指印後,沒再出現別的怪象,只是汗水一直挂在額頭鬓角。喻文州比他反應輕微得多,除了心跳有些快,幾乎看不出異樣。
“葉修。”方銳說。
他的聲音僵硬,葉修擡起頭,只見一道手電光柱打在石壁上,映出一個直徑二十公分左右、從圓心到圓周逐漸暗淡下去的圓。光暈一輪輪擴散開,圓心正中間,一個手印清晰地印在那裏。
從大小到形狀,到微凹的掌心和五指的指肚,它都給人一種驚心動魄的熟悉感。
那正是黃少天無意中一掌拍下的位置。
岩壁那麽大一片,自己恰恰走了萬中無一的狗屎運,按中手印,還差點在無知無覺中摔下青石道的事,黃少天是不知道的。在他自己看來,“無知無覺”這個詞,也并不能套用在他身上。
他的意識清醒而連貫。
一掌拍在石壁上,手掌根隐隐發麻,黃少天甩着手,突如其來的光明刺得他雙目生痛。那光不是一線,一束,一小片,是驟然潑灑開的大捧明媚的天光,在視網膜上畫出炫麗的影。他大睜着眼睛,被刺激出的淚水從眼角滑落,肌肉也因不适而收縮,他卻睜着眼,眼眶四周撕裂般的疼痛,像喪失了本能的對光的感知。
因為那光明是真的。
甩手的動作凝結了,黃少天如同被收入一張靜幀CG裏的人,輪廓和形态就此定格,維持着雙眼大睜、嘴半張、手半舉的姿勢,呆呆地望着前方。
他正站在沒膝深的長草裏,草茬蹭得小腿發癢,金黃彤紅的光芒灑了一身,灑了一地。天沒下雨,薄陰的天空斜墜着不相稱的太陽,天是涼的,日頭是暖的,淺淺的灰浸着融融的紅,空氣濕濕瀝瀝,草上一竄而過的風帶着漉漉的潮意,把人的眉睫都打濕了。
天高草低,草尖抱成團,攢成簇,似無數股煙從地下旋起,又似卧着某種多毛的動物。多汁的莖杆下壓着舊年枯黃發脆的草莖,連片的黃底下又翻出層層新綠,七分黃,三分綠,綠中染黃,黃中透綠,四季的沙漏就在這草叢間一遍遍篩過,遺落的色彩分明起來。
太陽落下去了一點,黃少天終于轉了下脖子,眼珠也吃力地轉了一下。他死命閉了下眼睛,用手擋着光。
視線從指縫間平移開去,掠向草野風煙的盡頭,然而沒有盡頭,連着草的是林,連着林的是山,連着山的是天。
耳邊是江濤拍岸般的聲響,沙沙聲彙成一股股深流,靜谧溫柔地推送着,要把他攬進懷抱裏去。這是林間的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