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有一句話你說對了。”葉修開口道,“你的确要在這裏留守,本來也打算安排兩個人留下。聽他們三個講,前方是副本入口,那湊個十人隊就夠了,萬一有什麽情況,我再派人回來叫你。”

副本入口?

衆人都有點精神恍惚,個別人又想去掐大腿,這比喻……還挺形象?三個人探路,三個人碰到了無形的空氣牆,位置還各不相同,确實像進入了相似又迥異的空間,但能立馬想到副本入口,也就是他們這樣的游戲老鳥。

喻文州和方銳,兩個人都是有與包子長期接觸的記憶的,此時對看了一眼。方銳不确定喻文州想起了什麽,他自己是想到包子有心無心發明的一串技能綽號,比如無辜得名“瀉藥”的驅散粉……好吧,這個副本入口的比喻至少沒那麽雷人。

“那找到退出游戲的選項了嗎?”他滿懷希望地問。

“很遺憾,沒有。”喻文州說。

讓隊友聯想到包子的葉修已經恢複了常态,張新傑那一句,附帶回憶打包,效果不亞于一炮轟開新世界的大門,葉修也沒能扛住,着實狼狽了一把。幸好這裏太黑,沒人看清他的表情。

被留下的時候,一個人在黑暗裏默默做繩子的時候,張新傑在想些什麽?

葉修中止了思考。

“副本隊不要牧師?”王傑希問道。

“嗯,不要牧師。”葉修點頭。

張新傑笑了笑,“好。”

“你也留下。”葉修對李軒說。

“我就猜另一個會是我……”

“恭喜你啊!猜對了,沒有獎。”葉修很無情地堵死了他的話,手一揮,“其他人準備準備,下水前做做熱身運動,自己帶自己的衣服,塑料布塑料袋多裹幾層,防水背包不夠用就輪流用,拴繩子上拉回來,我看也只有四個包是吧?”

“就這四個有防水設計,還不能保證不會進水。”肖時欽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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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洞裏的水不斷往外溢,滿地流淌着水,大家都不想站太靠前,鞋子弄濕了可沒得換。不過也拖不了幾分鐘,肖時欽回來前就已細心地折疊好衣物,打成了一個個便于攜帶的窄包,他們只要做好防水處理就行。

“到那邊了別急着行動,也別分散,一個拉一個,人齊了再往前走。”葉修叮囑道。

留守的兩人找了個水流不到的角落坐着,看着一個又一個腦袋消失在洞口,這回似乎很順利,沒有人在水下出岔子。李軒心不在焉地揉着背,背上破皮不至于,紅腫恐怕有幾塊。

疼,又不是太疼。即使在神智離合得一片空白的時刻,葉修也保留了一定的分寸,沒有讓那些尖銳的棱角和粗糙的石棱密集不斷地磨過背部。他似乎總知道他的極限在哪裏,每當他開始掙動,或不出一聲只餘瀕死般的喘息時,失控的節奏總會适當的放緩。

明明之前還可以鎮定如常地對話。

遲來的麻木傳達到四肢百骸,好像連腦子也木掉了,李軒差點沒聽見張新傑說話。

“你要沒別的事,幫我把這幾件衣服裁開吧,寬度比照着我的來。”

他遞過來一把很小的剪子,小到可以挂在鑰匙鏈上,實際上,這把剪子也的确連着一個鑰匙圈和兩把鑰匙。李軒還摸到了一個星星形狀的挂飾,這應該是屬于某個女孩子的。

李軒機械地接過剪子,按亮手機,餘光照到張新傑摘下了雙手的手套,松開手指間纏裹的布條,卷成一疊放在一邊,才繼續他未完的制繩大業。

葉修曾提過為了防止蛇毒突發,掙紮中弄傷手指,每個人最好都找雙手套戴上,到現在只有張新傑規規矩矩執行,別人戴久了各種不方便,舉手機拿手電還容易打滑,最後都脫下來了。

“你……太認真了吧。”他說。

“哪個意思?”

“就那個意思。”

葉修的叮囑不可謂沒有前瞻性,然而水洞口就那麽點大,水洞的出口路也沒多寬,讓一群人出來後都擠在洞口,老老實實手牽着手,像等待訓話的小學生一樣等着葉修,這想象也有點超現實。

打開手電向前照,前方仍是一條蜿蜒伸出的青石甬道,望不到盡頭,手電光打在切削平整又帶有自然花紋的路石上,泛黃的暖光變成了冷色調的光,青幽幽的有些瘆人。後出水的人看着前面的人轉來轉去,像傻逼一樣,在空氣裏又搗又戳,聽了幾句喻文州的說明,忍不住也想試試。

總算記得不能走遠,唐昊這次排在第三,他側身從黃少天和周澤楷身邊擠過去,站到了最前面。周澤楷拉住了他,唐昊也沒掙開,試探地走了兩步,就站在原地。

中間幾個人低聲交談着,誰也沒覺出什麽不對,周澤楷感到手下一動,唐昊整個人像是僵硬了一下。他詢問地輕拍了下對方的肩膀,隔上幾秒,又稍微加重力度拍了拍。

“你們幹嘛呢?”

黃少天無聊地捅了捅周澤楷的背,周澤楷全身一震,回過頭來,手卻沒離開唐昊的肩。

“你們這是搞——”黃少天說到半截住聲,周澤楷嘴唇抿成一條線,睜大了眼睛看着他們,那目光,竟有幾分恐懼。

一個人被拍肩膀,只要他神智清醒,哪怕走神走得厲害,身體也有本能的反應,不一定震一下或明顯緊繃,但總會有點反應,拍他的那個人也感覺得出來。可周澤楷的感覺,就是完全沒有感覺。

唐昊分明就站在那裏,在他身前,可他幾次拍肩,仿佛拍在一塊石頭上,對方沒有絲毫反應。周澤楷用力搖晃了一下唐昊,後者随着他的動作晃了晃,依然毫無反應。

周澤楷感到他的肌肉繃得很緊,是如臨大敵般的狀态,但這種緊張與他的觸碰和搖晃無關,與任何人都無關。他似乎被從衆人中間隔絕了出去,站在某個獨立的空間,感官對外是封閉的,無法感知到外界,也無法溝通。

不是簡單的抽離五感,因為唐昊沒有驚恐,沒有胡亂踢打以發洩恐慌。他就只是靜靜站着,像一尊精雕細刻的蠟像。

“葉修……”不知是誰輕而又輕地道。

唐昊的視角裏,此刻卻是另一番景象。

搞不清上一刻和下一刻怎麽銜接的,上個場景是怎麽過渡到下個場景的,不是眼前一花,也不是意識空白,這種感覺根本沒辦法形容。就像人坐在電影院裏,直着脖子專心盯着銀幕,眼都沒眨,畫面卻從深情款款擁吻的男女主角跳到了飛車追逃,而且并不是下一個鏡頭。

所有人消失了,聲與光消失了,只有他手裏孤零零一道手電的光柱。身後是空蕩蕩的青石甬道,汩汩的水聲還在,水洞的出口還在往外溢流着冰冷的水。往回走,潛回去,或許還能找到葉修。

而前方出現了一個漆黑的洞口。

出現這個詞并不準确,它并非無聲無息從地下冒出來,也不是無影無蹤從天而降,從空氣中浮現,拂去塵埃顯出形态。它無言坐落在那裏,如一只半蹲的獸,好像原本就是這山石的一部分,亘古長存,造化所鐘,與這風吹着雨淋着,見證過無數滄海桑田日升月恒的青山本為一體。

任何懷疑的念頭,都是瘋了醉了把理智碾碎才會産生的狂亂臆想。

唐昊擡起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這一下完全沒留力,自己耳中都是嗡地一聲,火燙灼痛,過一陣摸上去,半邊臉腫起了三四道指痕。他抑制不住地想到副本入口的說法,又想王傑希和喻文州說的,兩人所觸所感不同,卻能互通有無,眼中所見也并無差別。像這樣奇詭可怖的狀況,只怕他們也沒經歷過。

臉上濕漉漉的,他以為指甲刮破了皮,再一摸,滿手的冷汗與額上流下的汗水混在一起,更加潮濕冰寒。

“喂!有人沒?”他喊道。

回聲疊蕩,将“有人沒”、“人沒”、“沒”的尾音先後送到耳畔。如繁星羅列的晶光閃耀着,那樣涼和靜,清涼冰涼透涼,不帶一絲人氣,半濕不幹的衣物貼着肌膚,徹骨的冷便一分分泛上來。

寒意如萬針攢刺,唐昊又喊了幾聲,自己就安靜了。

仿佛站在雪地裏,不是街道上印出一個個腳印一道道車轍印,染着灰黑色塵垢與煙火人間的雪,是空山老林裏終年不化的深雪。人蹤寂滅,千裏萬裏,也只剩了他一個人。

汩汩的水聲仍在,漆黑的洞口也在。腳下的石道仍在,頭頂的洞壁也在。前走一步後退一步,踩到的皆是堅硬的地面,不覺有異。

手指一根根攥緊,握成了拳,手背上的青筋一條條綻出來,血流不通,關節處發白泛青。唐昊緊攥着手電,筆直地注視前方的洞口,在原地站了一會,邁開了步子。

他沒有再向身後看上一眼。

他向前走。

青石甬道無聲延伸,唐昊走進洞,更深的黑暗将他吞沒。他站在洞口,拿手電上下照了照,這個洞有一人多高,洞口是不規則的橢圓形,石壁摸着很光滑,同樣帶着潮氣,與中央石洞通向外的四個洞口沒什麽大區別。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小刀,在石壁上刻下一個下彎勾。

手裏的電筒新換過電池,盡管不是強力手電,光束還是呈現穩定的白色,帶來些微的安心感。他一步步走着,這裏并沒有水珠滴落的聲音,腳步聲回響在石甬道裏,單調空洞。

光柱落在頭頂身側,照到的是晦暗而略顯陰森的石頭顏色,落在腳下,是一成不變的青石地面,射向前方,是照不透看不盡的黑暗。

路面還算平坦,唐昊最初是摸着石壁走,嚴格遵循葉修說的“踩實了再邁下一步”,慢慢的不再謹小慎微,但仍保持着警惕性。他豎起耳朵,試圖捕捉最細微的一絲聲響,依然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石壁陡然折轉,左側是一處拐彎。唐昊用小刀在拐角處刻下第二個下彎勾,照見右側沒有岔路,徑直拐進了左邊的彎道。

他向前走。

又是一個拐彎。

這是第幾個,第六還是第七個?他走了多久了?

再次詛咒了手機沒帶在身上的自己,唐昊在石壁上潦草地刻了兩下,他沒心情再去仔細刻畫符號,也無暇再小心翼翼地确認每一步。鞋底拖曳的水跡早已幹了,手電光不像一開始那麽亮,雙腳也隐隐生痛。

唐昊用袖子胡亂擦了擦額頭,揩抹掉凝聚的汗珠。

洞頂似乎在不易為人所覺地降低,以緩慢而不可阻擋的勢頭,轉過一個彎,壓低一點,拐過一段甬道,再壓低一點。洞口的高度,他踮起腳尖伸長手臂也夠不到頂,現在不用踮腳,只要舉高手臂,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觸到洞頂。

唐昊有一種他正在走向墳墓的錯覺,盡頭就是那矮矮的一方石茔。

每次探路葉修都安排兩人結伴,不是沒有原因的。更準确更安全是一方面,一個人走在漆黑的山洞裏,跟走夜路不同,不僅與外界徹底隔絕,面對的還是全然的未知,不知道終點,不知道路途長短,所承受的心理壓力是無可想象的艱巨。

唐昊又一次停步,草草刻下一個下彎勾。

他想席地坐下來,歇息一會,然而只猶豫了一秒,眼裏的光芒就重新變得冷硬。

他向前走。

足底持續傳來酸痛,酸得發僵,痛得發脹,像從高處一躍而下,落地姿勢不對,自腳心一直麻到膝蓋。耳朵裏嗡嗡作響,敲了多少下腦袋都沒用,嘴唇幹裂,滲出細細的血絲。

三個小時過去了,還是四個小時過去了?抑或黑暗太難捱,一個人太孤獨,拉長了對于時間的印象?

洞頂繼續壓低,離頭頂的間隙,一個拳頭就能塞下。空間像化作了擠壓的黑腔,越往前走,窒息的密閉感就越厚重,前方卻只有更深、更深的黑暗。這樣的環境對體力的考驗還在其次,對精神的折磨拷問,當真殘酷至極。

由白轉黃的手電光柱一點一點地暗下去。

唐昊快要發瘋了,他徒勞地掏摸着口袋,小刀、手套、餅幹包裝袋和一疊被捂得濕熱的紙巾,就是随身物品的全部。他沒有攜帶食品,連水也沒有。

汗水劃過下巴,一滴滴落在地上,唐昊突然加速,不管不顧地向前奔跑。他跑出了四五段彎道的距離,雙手扶着膝,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冰冷的空氣嗆得他咳嗽起來,肺葉在燃燒,他閉着眼睛将氣深深吸進去,再深深吐出來,無視身體內部疼痛的抗議。手上一陣脫力,手電險些摔落在地,他靠着石壁睜開了眼睛,左手托住右手的手腕,将手電平舉向前。

光束刺不破黑暗,卻終究是筆直地透射而去。

唐昊挪動了腳步,他沒有再慌張奔跑,耗費無謂的體力。他用力吸着氣,三步一呼或四步一呼,很快找回了原先的節奏,一步步走着,落足更穩、更輕,有時還停下來,按摩酸疼抽搐的小腿。

他沒有察覺,自己的表情微微扭曲,眼睛極靜極冷,閃着吞噬一切的寒芒。

他向前走。

雙腿灌了鉛一樣的沉重,空癟的胃部不住痙攣,咽口唾沫下去都發酸發苦。唐昊不再站住去揉腿,更不敢坐下來,他怕一旦停下,就會完完全全地失去力氣,連前行的意志也會喪失。

不知拐了幾十個彎,汗也不知出了幾十層,身上的衣服從半幹不濕到接近幹燥,再回到半幹不濕,再到大片大片的透濕。喉嚨幹渴到一線火星就能點燃,唐昊咬着嘴唇,殷紅的血珠迸出,他想咬得更深些,牙齒卻不停打戰。

身體失去平衡,貼着石壁倒下去的時候,他通身寒涼,血液倒流,死亡的想象一瞬間放大到了極致。

眼前的世界震動,模糊,邊緣開始打卷,不祥的白光閃現,金色的塵埃在光裏浮游不定。

上一次累到近乎虛脫,還是不久前的事。似乎是從下午三四點開啓了對戰,又似乎是從吃過午飯就泡在競技場裏,又似乎并沒有吃午飯,一直到深夜,他都生根般長在椅子上,瞪着游戲界面,不斷邀請,開啓戰鬥,操縱唐三打沖出,放技能,倒下,重來再戰,再倒下。

記不清邀戰了多少局,又輸掉了多少局,扳回了幾局,到後來什麽走位什麽戰術意識都從腦海裏消失了,唐昊機械地控制着角色,僵掉的手指不聽使喚,唐三打的動作也變形走樣,一塌糊塗。

他忘了為什麽要打,打贏的意義是什麽,忘了如此瘋狂發洩對職業選手的消耗,甚至忘了對手是誰。君莫笑……就只是君莫笑,這個角色仿佛是活着的,有他自己蓬勃的生命力,他頂住了唐三打的狂攻猛打,還反過來壓制住他,他揮舞着千機傘,他占盡上風偶有失利,他就是不倒,不死……

直到雙目刺疼,屏幕成了白花花一片,手指觸到鼠标鍵盤已沒有知覺,唐昊才聽到那個人開口,聲音裏盡是疲倦。

“我就不懂了,你自己和自己較什麽勁?”葉修說,“陪你瘋一次,下不為例。你年輕拼得起,我可是老人了,需要保養的。”

年輕。

年輕這個詞,本身就帶着午後風暴般的新鮮快意,年輕多好,年輕可以狂妄,可以嚣張,可以只手遮月一口吞天,天大地大老子最大。淋成落湯雞也要迎接暴雨,雙眼刺痛流淚也要凝視太陽。

即使被現實血淋淋地教訓,大家也不過付之一笑:哎,年輕人嘛,多經個幾回挫折就好了,誰不是這樣過來的?

唐昊向來明白他人如何看待自己,也明白很多人不喜歡自己身上那股勁。眼睛長在天上,得志猖狂,有了點成績就翹尾巴,贏了前輩就不知天高地厚。末了加上一句,就是個不懂事的小年輕。

一路走來,不乏前輩善意的提醒,經理語重心長的告誡。也許還有很多人,他們嘴上恭維他,實則冷眼看着,看着這個傲氣外露、膽敢挑戰職業圈傳統的年輕人,是如何在現實這堵牆上撞得頭破血流。

然後他們居高臨下地微笑着,帶一點憐憫,一點過來人的優越,用教導的口吻說:看,我就知道你這樣不行,還是向前輩學習吧!

全然忘記了自己年輕時,連嚣張狂妄的資本都沒有,更不曾舒展釋放自我,痛痛快快地活一回。

他人與我何幹?唐昊冷冷地想。

耳機裏啪地一聲,久久沒有動靜,葉修喂喂地喊了幾嗓子,半晌,那邊才回了個木然的鼻音。

唐昊想起身倒杯水,腳一踢桌腳,椅子借力向後一蹭,結果連人帶椅翻倒在地。他躺在一地灰塵與寂靜裏,汗水沿着鬓角流下,滲進頭發,濺起微茫的灰。

他随着椅子一起可笑地仰在地上,四肢攤開,頭腦發木,被一片凝滞的空白占據。唐昊伸手撿起摔掉的耳機,戴回頭上,人卻沒有起來。

聽着葉修的聲音,他忽然想就這樣躺下去。

很奇怪,輸給葉修,被葉修從正面實打實壓制時,唐昊心裏沒有屈辱,沒有難堪,連感慨都分外平靜。

他相信如果自己當初以下克上不成,被林敬言反爆,灰頭土臉,他一樣可以步伐堅定地走下場,除了立志超越的決心,不會有多餘的情緒。

風度必要時可以丢掉,臉面可以自己踩進土裏,唯勝利至上。有能者居,願賭服輸。

他的理念裏,邏輯就是這樣鮮明而殘忍,鋼鐵叢林的法則。

唐昊也偶會想象,自己職業生涯的末期,反應手速大幅下降,會不會像老邁的雄獅一樣,被新一代崛起的選手狠狠擊倒在地,奪去神格,臉面無光。

那就來戰。唐昊嗤笑一聲,他等着被磨利爪子的年輕雄獅咬得鮮血淋漓。

自我哀憐,茍延殘喘?或者像葉修,像林敬言那樣,放棄硬碰硬的對拼,利用經驗優勢算計着戰鬥,發揮餘熱,從容優雅地老去?

唐昊想,這兩者他恐怕都做不到。

他不同情別人,也不同情自己。

唐昊後來回想,想不起這一夜是如何度過的,自己是躺在地板上和葉修絮絮說了半夜,還是有起來,重新坐到了椅子上?

他不記得自己都說了什麽,斷斷續續,詞不達意,甚或語無倫次,他只記得那在腔內積壓已久,猶如要炸裂開來的情緒。不是沖着哪一個人,那更像是一種泛化的憤怒,恨不得生出尖利的爪牙,對着這個世界,那些該死的規則。

不知為何抗拒的抗拒,不知為何憤怒的憤怒,憤怒着他人,也憤怒着自己。

葉修一直靜靜聽着,幼稚也好,前後矛盾混亂也好,他沒有打斷唐昊的話,只是任由他荒腔走板地說着,傾瀉着不知從何而起的怒火。

過了很久,他才輕輕嘆了一口氣。

“沒有人去限制你,拖慢你的腳步。世界套在你頭上的枷鎖,不比別人更沉重,限制你的,只是你自己而已。”

“這是一種很可笑的邏輯,你自以為公平,對己對人不玩雙重标準,所以你理直氣壯,堅信自己那一套就是對的,沒人能指責你什麽?”葉修說,“唐昊小朋友,你放下學業玩榮耀時,是不是剛上初中二年級?”

“禮貌、尊重,與挑戰前輩證明自我,兩者不沖突吧?這不是虛僞,這是最基本的修養。”

“過去的事就不多說了,你想調整隊伍,又希望所有人都來配合你,襯托你的光輝,戰術節奏全按你的節奏來……你是第一天打職業比賽嗎?”

“人家是上帝給關上了一扇門,才打開一扇窗,你是四門大敞,天窗都開了,上面有煙囪,下面有狗洞,牆上全是窟窿,可是這沒用。”葉修說,“首要的是,你自己得肯從屋子裏走出來。”

“世界不是圍繞你轉的,唐昊。”

是啊,世界不是圍繞我轉的,他想。葉修,我快死了。

他記不清是怎樣用手肘,用膝蓋,用一切還能用的部位,将自己撐起來,伴着越來越暗的光線,拖着沉重的軀體,扶着石壁往前走。

十個小時過去了嗎?也許還不到?

他拐過了多少個彎,五十個,六十個?這裏還是不是同一座山?其他人在哪裏?

洞頂已經低于他的身高,唐昊不得不彎下腰,這樣走比直着走更加吃力,蹒跚而行,背上像扛了幾十斤的負重。血腥氣在嘴裏蔓延開來,他有意識地吮吸着唇上的血,又咬了下舌尖。

給我一個終點。

給我一個目标。

如果知道終點,知道目标,哪怕走到腿抽筋,人也能堅持下來,最可怕的就是這樣渾渾噩噩的未知。永遠走不到頭,永遠看不到光,不清楚接着走是否有意義,不确定走着的路是否存在,連自我都漸漸消解,在這片似是而非的虛無混沌裏下沉。

“葉修。”唐昊說。

他向前走。

并不是惦念。情緒幾乎被掏空,他疲憊到沒有力氣去積攢惦念。

也不是從這個名字裏汲取信心和力量,縱使體力心力被抽幹耗盡,瀕于枯竭。唐昊太獨,太自我,永不會崇拜什麽人,他骨子裏依靠的,永遠只有自己。

這個名字激起的,是一種強烈的生命執念。

唐昊有時候覺得,如果他們相逢在真正的戰場,就算自己只剩最後一口氣,只要葉修在他面前,他就尚有餘力咬開他的脖子,吞咽新鮮的血液。

溫情溫暖的部分被撇到一邊,這些太柔軟,太輕飄,不足以鎖住生命的重量。他想起某種對失控的期許,力量與力量的野蠻碰撞,猛撲的獅與驚懼的鹿之間的約定。想起葉修。

他為自己錯亂不着邊際的聯想微笑起來。

手電的暗光閃了幾閃,熄滅了。黑暗完整地接管了這個世界。

唐昊将微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上,摸着石壁,頭時不時會撞上洞頂,他靠着這點疼痛維持清醒。

腿還在走着,麻木上升到了腰背,大半個身子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他摸到了下一個拐角……無窮無盡的“下一個”。

拐過這道彎,終于,上方的石壁低到了正常人無法穿行的程度,将腰彎下九十度,想繼續向前走也有些困難。

唐昊沒有遲疑。

他跪了下去,開始一點一點往前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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