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黃少天萬分慶幸他随身帶了手電,不然從山路到石洞口這短短一截陡坡,他可能就把人跟丢了。嘗試着讓黃白相間的光柱打在女孩腳下,發現對方沒有反應,黃少天放心大膽地用手電照着她的後背,一路跟進了石洞裏。
他原就懷疑這女孩住在山上,但她往黑漆漆的洞裏鑽,還是出乎他的預料。太陽一落,石洞比墳地還要陰森三分,他一個大男人都心裏發怵,一個小女孩就住這裏,怎麽想怎麽不正常。
真是孤苦無依也就罷了,別說睡山洞,睡垃圾堆的都有,然而黃少天記得清楚,一群孩子中,女孩穿得算顯眼的,衣裳并不破舊,臉上身上幹幹淨淨。她的神氣舉止,也不像是完全沒受過教育,更別說那制造幻覺般的神奇能力了。
要說這麽小的孩子一人獨居,就能把自己打理得這麽好,他是不太信。
拂開茂密的藤蘿,滴水聲傳入耳內,手電照到一捆樹枝倚在洞口,洞裏似還堆放着些雜物。黃少天不及看清都是什麽,見女孩蹲了下去,撿起一個黑黝黝的東西,像女生逛街時手上常挎的小坤包。她打開包,抽出一把鐮刀樣的微型彎刀,有小水果刀那麽大,又取出一塊石片和一撮絨草,将絨草撚成團附捏在石片上,持刀使勁擦擊了幾下,火花一閃,絨草被點燃了。
她将點燃的絨草湊在某個物體上面,提起來往內洞裏走,暖黃的光暈在地上搖曳。黃少天不敢置信地盯着她手裏的東西,那是……一盞油燈?
這都什麽年代的鬼玩意!
大腦從沒有如此混亂過,他下意識跟上去,下意識用手電照了照內洞口一側,“氣靜形安樂,心閑身太平”十個繁體字仍刻在石壁上,鑲裱的玻璃卻不見蹤跡。其他亂七八糟的塗鴉也找不到,他用手摸了摸,石壁一片平滑。
女孩沿着陌生又熟悉的路向前走,伴随展開的,是一段又一段的記憶。那天的情景,不再是葉修口中幹巴巴的敘述,每一個細節每一句笑語都鮮活生動起來,仿佛他的人生真的遺落了一塊,他也真的在另一個世界裏活過。
估算着距離,黃少天擡頭,手電光朝上打,他沒有看見鏽跡斑斑的燈管,前面的路上也沒有。
心髒怦咚怦咚跳着,一下比一下重,黃少天做了個深呼吸,拿手電筒的手輕微抖動着。光柱照到岩壁上凹進去了一塊,白色的石面反着光,石頭上的手印還看不太清,但黃少天覺得,他化成灰也認得這個地方。
再往周圍照,吸進去的氣差點嗆出來。
他終于理解了葉修的糾結,不管是誰,看到記憶中的通路消失不見,四周是冷冰冰硬邦邦的石壁,也會懷疑人生懷疑自己精神狀态的。不懷疑,那才是精神有問題。
這幾個小時內,沖擊接連不斷,黃少天從反應到思維都有些麻木。
如果這是死路,這孩子為什麽會走到這裏來?
不容他過多思考,女孩的背影停在白石跟前,她舉起了手……黃少天死死盯着女孩的動作,每一束神經都被拉伸到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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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輕在石頭上按了一下,連燈帶人,整個形體溶入空氣,自原地隐沒無蹤。
就那麽一瞬間的事,比一滴水溶入大海還要輕易,漆黑的石甬道裏只剩黃少天的手電光。
顧不上會暴露,黃少天兩步沖上,拼命去抓她的胳膊,只抓到了一團空氣。他全程沒有眨眼,而一個大活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要不是發生的怪事夠多,心理素質也夠硬,黃少天想自己可能已經瘋了。
他在女孩原先站立的位置揮了幾下,眼神一狠,徑直按進了手印。
我他媽還不信邪了!老子就要看看會發生什麽!
倘若真有上帝正吃着爆米花欣賞這一切,他大概笑瘋了,因為黃少天氣勢洶洶豁出命按上去,什麽也沒有發生……
等了一會不見動靜,他踹了石壁一腳,提起手再按,換一只手繼續按,兩手一起按,用拳頭打,用指甲摳,肘推,臉貼,吐口水,折騰了無數次,終于兩眼無神地敗下陣來。
他仰面朝天,四肢大開在地上躺了不知多久,突然用手電筒敲了自己的頭,爬起身,不再看白石上的手印,轉身沿來路出了洞。簡單探察了一遍山洞附近的環境,黃少天在洞口坐下,關上手電,仰靠在石壁上閉眼休息。
夜風吹來陣陣涼意,肚子裏的感覺用餓形容已經不夠了,五髒六腑全絞擰成一團。黃少天卻知道,這是自己半日內第一次真正冷靜下來。
那個女孩是不是住在山上,不重要,她會下山找那些孩子們玩,就會從洞裏出來。無論那塊石頭和手印有何蹊跷,山洞是不變的,洞口也就這一個。
別人看不見聽不見自己,但不代表絕對無法交流,他們能撞到自己,也能碰到自己的手。說不定,他同樣可以碰觸到那個女孩,或許她就是解開這一切的關鍵。
可以做出的嘗試,還有很多。
這并不是絕境。
黃少天有個很好的特點,比賽再如何不利,局面再危急,只要他還沒發現合适的機會,哪怕自己的隊友真被一個個殺死,他也能始終如一地隐忍下去。情緒的變化是一回事,應有的沉穩,對形勢的判斷,不會因此打折扣。
榮耀選手的戰術風格,多多少少能折射出本人的性格習慣,縱然黃少天這樣場上場下反差大到見者流淚的家夥,也沒人敢說那超乎尋常的犀利沉靜,不是他真實性格的一部分。
現在需要的,就是忍,以及等。
這一覺極不安穩,時醒時驚,天光蒙蒙亮時,黃少天依稀嗅到一縷香味,勾得整個胃都要造反自立。他猛一睜眼,伸手去摸手電,第一下摸了個空,把自己徹底吓清醒了。
淺灰輕朦的晨光照在石洞裏,垂挂的藤蘿上凝了一層密密的水珠,外面傳來“滴唧兒—滴唧兒—”的鳥鳴,襯得木頭燃燒的畢剝聲和液體翻滾冒泡的聲音愈加清晰。不遠處支起了一個小架子,吊着一個瓦罐,煮着一鍋看不出什麽顏色的湯。
黃少天費了好大力氣扭過頭,不瞪着那罐湯看。他聽見洞外有低細的歌聲,走出去一看,女孩背對他站在崖邊,逆着光編辮子,嘴裏咬着一根彩繩,也沒耽誤哼歌。她麻利地編好辮子,将彩繩系在辮梢,還別了兩朵藍色的喇叭花。
他深吸口氣,正要去按她的肩,後者忽然擡起了一只手。
前方是林木深茂的斷崖峭壁,這一擡手極是奇怪,又不像活動身體。黃少天随她的手望去,忍不住向後一仰。
他以為對面的山峰沖着他撲過來了。
定睛再瞧,那不是錯覺,對面的山峰依然矗立,他們兩人所站的崖邊,卻多了一座一模一樣的山峰,兩山跨越千丈,匪夷所思地相合在一起。女孩又一招手,一叢火一般的紅楓落在山頭,再看那紅楓,分明是長在山腰,她手指之處竟出現了同樣的一株。
就好像一群人爬黃山,爬得氣喘籲籲之際,有個人突然提議:我們把十八羅漢拜南海、夢筆生花什麽的都給拽過來吧,拽過來看,就不用累死累活地爬山了!然後這哥們手一揮,收衣服似的,就真把這些著名景點給拽過來了……
黃少天從震驚中回神,很快注意到,被“拽過來”的山和樹徒具其形,經不起細看。山他不敢跨過去驗證,楓樹就落在旁邊,黃少天打量了幾眼,見樹皮沒有紋路,葉子上也不見葉脈,處處模糊粗糙,缺乏那種細膩的真實感。他大着膽子伸手去碰,觸感很奇異,像碰一層脆薄的蛋殼,絕不是樹皮的質感。
如果将本來的山和樹比作一張惟妙惟肖的油畫,那這被“拽過來”的贗品連仿畫都算不上,最多算稚子塗鴉。
似乎不在意仿得不像,女孩還在玩自己的——她就是在玩,玩得還很開心。這邊插一叢花,那邊安一棵樹,天上的雲彩纏繞在山洞口,雲腳上點兩顆未散的晨星。太陽招下來挂在樹頂,一只鳥的影子印了上去,正好懸在日中,如神話圖本裏的金烏。
像普通的女孩打扮洋娃娃一樣,她皺着眉毛,認真挑選眼中的風景,悉心打扮這一方天地。
東添西補,這人造景觀雖不成樣子,也逐漸成型。女孩驀然雙手一揚,所有幻景化作漫天碎片,消散得無影無蹤。
她毫無預兆地跳起,人朝着深崖下躍去。
黃少天吓了一大跳,搶前幾步,手心隐隐一熱,刺癢刺痛,像有什麽東西要自血肉中掙出。眼前一花,那女孩好端端地坐在崖邊,辮梢的彩繩和衣擺上的白毛随風飄動,哪裏有跳崖的跡象?
她捂着嘴彎腰,格格笑個不停。黃少天還當她在自娛自樂,女孩已擡起頭,晶亮烏黑的眼眸向他轉了過來。
她吐出一串古怪的詞句,黃少天一愣,雖見她眼光筆直射向自己,也沒覺得她是跟自己說話。女孩久等他不答,眉頭一蹙,又脆又急地說了兩句,忽然換了種發音,吐字仍有些含糊,但勉強聽得懂了。
“你是誰?”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