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你是誰?

黃少天還吃驚于“她看得見我”,面對這個哲學上的終極命題和大門口保安的必備問題,他一時短路,脫口而出了一句堪稱經典的話。

“你覺得呢?”

這清奇的回答将女孩也說愣了,黃少天自己一腦門子黑線,心想幸虧葉修不在,否則鐵定被他嘲笑至死。

“剛才的話不要理他,快忘掉忘掉!我是個路人,小角色,當我不存在就好了,這不重要。你怎麽一個人在這?你是——”

“你過來,你看這樣是不是好看一點?”女孩沖他招招手,敢情這位也點滿了自說自話技能。

“什麽好看一點?”

“我呀!”

如此跳躍的思路,黃少天也給整蒙了,女孩兩根手指比在自己臉上,她的五官似乎有所改變,眉毛成了高挑的柳葉眉,鼻子變尖變高,頰上多了兩酡誇張的紅暈,嘴唇鮮紅,像做了整形化了濃妝,還不幸失敗了。

黃少天嘴角抽搐,實在說不出違心的好看二字,女孩小嘴一撇,洩氣地伸手一抹,容貌又恢複了先前的樣子。她瞪着黃少天,“不許笑,我不喜歡變臉的。試來試去很多次,越試越害怕,萬一忘了自己長什麽樣怎麽辦?”

“我沒笑,不信你看,我真沒笑。”黃少天努力繃起臉,“你這是什麽本事?特異功能嗎?怎麽做到的?天生的還是學的?你今年幾歲了?你家大人呢?”

“都死了!”

“啊?”

“騙你的,我才不知道。”女孩又笑了,“你這是什麽毛病?話痨嗎?怎麽做到的?天生的還是學的?你今年幾歲了?你家大人呢?”

“小孩子家,好好說話。”黃少天無奈了。

女孩笑道:“你是誰?你不是村裏的,找我幹嘛?師父不在,我又不認識你,我就不要和你好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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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熊孩子……黃少天磨牙,換了自家表弟表妹這樣胡攪蠻纏,有的是法子教訓,偏偏對這女孩他真有幾分忌憚。若她願意,黃少天相信她随時可以給自己下套,讓他在幻覺中欲仙欲死。

“好吧,你現在認識我了,我叫黃少天,我們能說說別的事了嗎?”他說,肚子響亮地叫了一聲。

女孩嗤嗤地笑,蹦蹦跳跳向山洞裏跑去,邊跑邊回頭看黃少天,見黃少天也在看她,咧嘴一笑,露出兩顆雪白的小虎牙。其實她真的是很愛笑,有時莫名其妙也會笑起來。

“你餓啦?過來吃點東西吧。”她輕快地招呼,又補了一句,“對了,我叫南方,今年十三歲。”

這都是什麽鬼?

捧着個碗稀裏呼嚕喝湯,黃少天腦子裏還在刷屏,類似“我吃了!我居然真的吃了!”“我還沒有被毒死!”“吃到的真是湯,不是空氣!”的句子不停翻滾,簡直食不知味。舌頭上好像有南瓜和某種豆子的味道,南方将瓦罐從火上移開,粽粑葉紮口的竹筒竹節朝下、口朝上,立在火堆裏灼燒。等米飯的清香漸濃,她剖開竹筒,遞給黃少天一半的米飯。扒開火堆,還有兩個烤得發紅的芋頭。

可能是被他餓死鬼投胎的吃相吓到,她打趣幾句,将自己的那一半米飯也給了他。

不笑的時候,這孩子眉眼沉凝,做飯收拾有模有樣,一開口卻顯得比實際年齡還小。訓練營裏的孩子這個年紀的不少,黃少天對他們不陌生,普遍喜歡裝大人,聊成熟的話題,不乏小人精,與他們相比,這女孩給他一種久違的天真爛漫感。

她說的全是上山挖筍、下河摸魚、數星星、摘花草、捏泥巴、學鳥叫等小孩子的趣事,有時還唱幾段歌,也不在乎別人聽不聽,自得其樂,喜怒由心。話痨如黃少天,都幾乎插不進話去。

無盡的疑慮積壓在心裏,他決定耐心一點。

“七月份的尾巴你是獅子座,八月份的前奏你是獅子座……”

黃少天猛然回過頭。

“你唱的什麽?”

“什麽什麽?”女孩想了想,“曼阿那與阿南的故事呀!”

“不是,我是說獅子座!星座!不說歌,獅子座你總知道吧!”

“獅子?新作?”南方用“你在扯咩”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你都多大了,比我大好多,怎麽看着這麽傻呢?”

黃少天抓狂,女孩唱的歌他一句也聽不懂,調子悠長婉轉,按說若出現了這麽不合節奏的一句,他不可能聽不出來,但他一回想,又覺得她的歌曲調連貫,中間并沒有突兀之處。

要說是自己幻聽,這幻聽又未免太真實。好像空氣裏隐隐透出一絲聲音,被耳膜若有若無地捕捉到,在心間激起了回響。

“等等,那是什麽?”黃少天又指着雜物堆的一角問,南方看他的眼神更奇怪了。

“火鐮呀!點火用的。……旁邊那是瓦罐,盛飯用的。”

“你那什麽反應,我又不是白癡,問的不是那兩個。”黃少天的耐心受到極大挑戰,将湧起的煩躁壓了又壓,走到一堆雜七雜八的物品旁邊,抽出了一張印着字的紙。

“你想看報紙?可那是師父好幾個月前帶回來的,事情都不新鮮了。你想打聽什麽,這裏的人恐怕也不知道,他們不和外人說話的,你去城裏問吧。”南方歪着頭道,“要麽你就問我,師父總讓我多看報,煩死了,但是最近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這是報紙?”

南方被他的語氣吓了一跳,黃少天腮邊的肌肉突起一塊,臉色猙獰。

她身具異術,但畢竟是個小女孩,看這個男人跟癫痫似的,渾身哆嗦着,抽出一張又一張報紙,時事新報,S市畫報,晨報副刊……黑乎乎的油墨沾了他一手,他的眼睛也黑沉沉的不見光亮,南方內心害怕起來,悄悄退遠了些。

他拿着一疊報紙,手一直在抖,報紙邊都被扯破了。南方看着看着,又不禁心生憐憫,輕聲說道:“你怎麽了?你……你別急,你看的是申報,那一張沒登訃告吧?你到底怎麽了?”

她壯着膽湊上去,踮起腳尖,入眼的版面是地方新聞,豎排版,配了幾張照片,報道了紹興、徐州、嘉興、平湖等地的一些新聞。海寧新聞的标題是《泰戈爾過硖石之盛況》,黃少天正盯着那一排繁體字,下面寫着:

“印度詩人大哲學家泰戈爾,此次赴杭州游覽湖山,當由教育界開會歡迎,并請泰氏演講一節,以志各報。

茲悉硖石徐志摩碩士,致函該鎮教育會金修常,轉知學界同人,以泰氏風貌奇偉,如有願贍道貌,可于十七日九時前,列隊本鎮火車站(乘泰氏游滬赴杭之便)當為介紹,憑車接覽,以慰崇慕而啓靈感。

旋由金君轉告,故是該鎮男女各校,莫不整隊往站,以瞻風采,而表歡送……”

而在那頁報紙的報頭,從右往左,略大一號的繁體字清晰排開:中華民國十三年四月十九日星期六。

黃少天手一松,報紙飄落在地。

南方怔怔望着他,吓得又退了一步,不敢發出絲毫聲響。黃少天一厘米一厘米,慢慢轉過脖子,聲音輕飄飄的:“這報紙是假的?你玩的鬼把戲?”

“不是!是真的,我師父買的啊!”南方連退幾步,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我,我練過,但照着模仿可以,憑空弄不出來……你別過來!你打不過我的!”

黃少天笑了,“你知道泰戈爾是誰?”

“你不知道泰戈爾?”

“你還知道泰戈爾?”

“你認識他?”

“我不認識!”黃少天說,将剩下的報紙摔在地下。

他沖出洞外,大口大口喘着氣,猛擊自己腦袋。南方膽戰心驚地瞥他,想上前安慰又不敢,腦筋急轉,将所知的各種瘋病都想了一遍。

那個男人原地伫立不動,頭微微仰着,正對遠方迤逦起伏的山巒。

過了不知多久,他忽然一個踉跄栽出,左手縮到了胸前,右手攥着左手,身軀弓成蝦米狀。緊接着整個人蜷縮成一團,遏制不住的慘哼不斷溢出。

南方吓呆了。

“少天。”

“少天。”

因劇痛而模糊的意識深處,依稀有人在呼喚,熟悉到骨子裏的聲音,從極細極微如幻聽,到一字一句逐漸成形。耳畔有朦胧的說話聲,還伴随着吵人的樂曲,女孩帶着哭腔的喊叫。

“少天!”

“黃少天,黃少天!你別死!你起來說話啊!你——”

“相遇的時候如果是個意外,離別的時候意外的看不開……”

雜亂的聲音混在一起,念頭紛紛如急渦亂流,四下竄湧,耳朵一脹一脹的疼。左手大拇指劇烈刺痛,手心也一陣陣發燙,痛癢交織,像活的硬物卡在骨縫裏,左右掙紮要刺透出來,卻就是差着那麽一點。

如同清醒的夢境,精神大半還殘留在夢裏,零星的意念已開始思考,疑心這是一個夢。這一刻有兩種選擇,睜開眼睛,人就會醒來,閉着眼睛沉浸,夢還将繼續。

“少天!”

這一聲似含着不容違拗的力量,将意識粗暴拖離。石洞、懸崖、女孩、報紙,一切飛旋着陷入了虛無,黃少天猛地睜眼,上半身針紮了一樣彈起,又嗆咳着彎下腰去。

他沒有看見,被他抛在身後的世界裏,一道幽藍的劍光乍現,割裂了空間。

劇痛發自左手大拇指,強烈的近似惡心的感覺傳來,眼前全是上下飄飛的雪花。黃少天掙脫葉修,撲到青石甬道邊吐了。

耳朵裏不知何時被塞上了耳機,音量調得很大,被他急驟的動作甩了下來,歌聲還在響:“七月份的尾巴你是獅子座,八月份的前奏你是獅子座……”

黃少天搜腸刮肚一番狂吐,也吐不出什麽東西,胃酸一陣陣往上反,痛楚倒是漸漸輕了。葉修一手攬着他的腰,防止他跌落,另一只手在他背上力度适中地拍着。

他沒有出聲,呼吸緩慢而小心。

黃少天使勁眨了眨眼睛,發現除了喻文州和唐昊,所有人都在看他們。張佳樂躺在地下,一副有氣無力的虛脫相,脖子還伸得老長,目光灼灼地盯着這邊。

葉修舉着手機給他照明,微弱的熒光下,他眼裏滿是血絲。

四周一片寂靜,連孫翔也沒有開腔,大家仿佛都變得小心翼翼。

滾落在地的耳機裏,爛熟的歌曲一遍遍播放着。

“人山又人海別錯過那一個等待,試一試去愛傷害也比悲哀來的爽快

就這一次我不想做一個歌頌者,如果可以你也可以為我寫首歌

請你別問摩羯座是幾月份呢,請你別說只有友誼才能萬萬歲

請你別說只有友誼

……”

黃少天心中一空,一切狂亂嘈雜的思考都消失了,一如雪地,空蕩蕩的安靜。

“吓到你啦?”他聽見自己問。

“嗯,你吓到我了。”葉修說。

“我可沒說這是報應。”

“我也沒說。”

他朝肖時欽伸出手,後者一怔,翻遍口袋摸出一個打火機。葉修接過去,毫不吝惜地打火,點燃了一支煙。

“我抽根煙不介意吧?”他問道,衆人都搖頭。

“老葉……”黃少天說。

“嗯?”葉修叼着煙回頭,黃少天又不說話了,隔了半天,又叫了一聲。

“老葉,”他輕輕道,“我聽到你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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