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散會後黃少天過來找他們,兩個人早聽得昏昏欲睡,聯機打起手游,置物板上兩杯雪頂咖啡都被放成了卡布其諾。暴雨般的火雲紛落,張佳樂的小人躲過了第一朵,躲過了第二第三朵,還是被拍到了熔岩裏,他一氣之下關了APP:“不玩了!你幹嘛磨蹭這麽久?”

“大哥我是有正事的好嗎,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成天瞎晃蕩。”黃少天不買他賬,“一個兩個都過來找我說話,年紀一大把,名片上頭銜都印不夠了,我能踹開他們跑路?倒是你們幹什麽吃的,不是說六點嗎,跑會場添個毛的亂。”

“怎麽會,不是五點嗎?”張佳樂比他還驚訝。

“添什麽亂,我們可是當事人。”葉修理直氣壯,“搞不好哥的發言權還比你強點。”

“滾滾滾!”黃少天鄙視狀,“就你?早忘光了吧!來來來,給我說說,庑殿頂是什麽?”

“庑殿頂是‘四出水’的五脊四坡式,也就是說,屋頂有四面斜坡,五條屋脊,分為一條正脊和四條垂脊,明清時期,這種建築樣式只能用于皇家和孔子殿堂……”

“咦,不賴啊!老葉你真的還記得?”黃少天驚奇,馬上就聽出這臺詞耳熟,再一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貨藏在張佳樂身後,手上打開了自己的發言稿,正照着稿子念呢!

鬥嘴推搡鬧了一陣,張佳樂幾大口喝光冷咖啡,連葉修的紙杯一道丢給收拾清掃的,拿起椅背上的沖鋒衣就往肩上披。羽灰色的內襯裏被他拆下來,口袋拉鏈上挂了把全鋼折疊迷你刀,黃少天瞧着他這一身,啧啧連聲。

“Arc’teryx?MountainHardware?你還越玩越專業,不過這日子都進四月了,你穿這不熱?”

“MountainHardware。”張佳樂抖抖肩膀,“熱啊,就是才回來懶得換,你沒看我把這裏面都拆了。”

葉修看看他們兩個,從外表上變化最大的當然是張佳樂,人曬黑了,體型也有點不一樣,但只要和他一說話一對眼神,就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裏面的芯沒換,還是那個缺心眼又文藝的二貨。而黃少天……乍一看他也沒怎麽變,一樣的性格脾氣一樣的話唠聒噪,穿正裝時右肩總會時不時微聳一下,新長翅膀覺得癢似的,連這個微小的習慣都沒改。葉修看着他的眼睛,瞳孔色比一般人來得淺淡,介于淺茶色與煙晶色之間,這樣的瞳色特別吸光,光聚在裏面也會特別閃,格外給人神采飛揚的印象。

然而以前光是從這雙眼瞳裏閃出來,現在卻是沉進去。

“弟妹呢?”張佳樂打破了這一小段不自然的空白,“她不是知名景觀設計師嗎,得過ASLA那邊獎的?我還當你轉性了願意和外人提當年的事,原來是自家的人場。”

“離了。”黃少天輕描淡寫。

這下連葉修都轉過頭,他對着窗戶抽了一支煙,正把煙灰從窗臺上磕下去。

“你不是吧,閃婚閃離啊?”張佳樂目瞪口呆,他和黃少天還是比較熟的,當初他結婚就結得清奇,事前一點預兆沒有,這還沒一年兩人又吹了,他完全無法理解這是個什麽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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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了就離了。”黃少天難得的沒扯廢話,“本來就是協議婚姻,她被催得急我被逼得緊,幹脆湊一對,兩個人的問題都解決了。”

“……”

“說好的五年為期,不過人姑娘比較幸運,找到了真愛,當然是還人家自由身。”黃少天說的好像一個玩笑,“可見婚姻這玩意靠協議還是不靠譜,不折騰了,世界那麽大,單身狗也不多我這一條。”

內心刷過一片波瀾壯闊的表情符,神獸奔騰而過,表面上張佳樂是徹底無語,一瞥之下,葉修狠狠吸了口煙,在窗臺上按滅煙頭。

他忍不住想,你妹的不靠譜,黃少天這事辦的本來就不靠譜!一念閃過,張佳樂又為自己的腦補糾結了,黃少天說的,到底幾分真幾分假?在一開始,他會不會真的對這段婚姻懷有期望,認為是一個放下過去的契機?

泥馬不想了!愛折騰折騰去吧,老子又不是黃少天!給內心OS強制刷了一屏,張佳樂聽見葉修和黃少天已經開始讨論明天的會議議程,宵夜到哪裏走起,要不要約上張新傑或李軒,一個比一個心大,自己在這空自糾結,人家好像根本沒當回事。

裝,接着裝!有本事你們倆扯個證去啊!張佳樂狠狠地腹诽。

“碑上刻的那段銘文?怎麽有人對這個感興趣?”葉修問。

“不知道,不是會上要讨論,和主題沒關系,他們就是私下裏問問。”黃少天說,“那地方不是後來被封了嘛,雖說該搬走該拍照的都拍了,考古隊那邊還是一直抗議,說這又不是深埋地下的陵墓不能主動發掘……銘文記載的人名和流派名他們特別感興趣,想順藤摸瓜揭開流傳幾千年的中國古代方士面紗什麽的。”

“其實內容都在照片和拓片上,他們看照片就行,我記住的還沒他們多。”黃少天說,“句子人家三兩下就捋順了,我們十個人頭對頭琢磨瞎猜了半天,還有幾個字不認識,我的古文翻譯早還給中學老師了。”

“看得出來。”葉修說,“就不該讓你參與,這也質疑那也挑刺,還特麽廢話多,純屬越幫越忙。”

“你又比我好到哪去!”黃少天不服。

“比你還是好上一點點。”葉修很自然地說。

時間倒回到當初,職業選手們把照片放大又放大,模糊不清的字猜了又猜,最後還是靠喻文州、肖時欽、王傑希這幾個上學時比較認真的好學生,以及張新傑隔空傳遞的意見,才勉強把碑文通了個大概。完工後方銳兩眼飄忽,慘叫着自己不識字了,閱讀能力已棄他而去,斷句斷得腦仁疼的幾個人十分有同感。

整理後的版本如下:

“洞天之建尚矣。《紫陽真人內傳》載:‘山腹中空虛,是謂洞庭。’《道跡經》雲:‘五岳及名山皆有洞室。’大天之內,地中之洞天未有數,有高真所據,上士所理。由是魏晉迄今,天下鑿石為洞天者廣矣。

鹿泉,滇中北之州也,洪武二十二年始築州城。不名之山,瘴疫之鄉,雜處諸夷間。然真人出微渺,入無間,以黍米容蓬萊山,天地不能載,況同門五人,聊寄餘生,不以衣冠中原為恨。遂開山鑿路,藉洞成勢,留遺掌痕十二,俟徒孫後輩有緣者得之以曉術之用也。

洞天成,未有記,孫炳霞、孫以容二昆仲遷三臺山矣。郦翁等以斯役不可無述以識其歲月,因其颠末,命予為之記。予念洞天之成,非一家一派之事,今翁與諸師友久廢典修,成一夕之功,有以見盛況之于天下方真,溥惠之及後世也遠矣。督而教,栖霞山郦翁,廣寧院道正陳信有,耆彥吳清、白穎顏、陳肅;募其緣,六一門掌院宋之睿,供奉周林志、張謙,宇心堂葉悰;服其勞,劣徒末進五人,戚風寄、侯猷、孫炳霞、孫以容、張榮旺。”

“什麽意思?”葉修明智地從最開始就放棄了識文斷字,只拿問號丢別人。

“大致就是,有五個人,他們是同門師兄弟,或者是師兄妹,我說的不一定準。”肖時欽揉着太陽穴,背脊貼住了岩壁,“他們不知遇到什麽挫折,還是年紀大了不想再闖蕩,‘不以衣冠中原為恨’,一起來到鹿泉這裏,借助天然山洞,開鑿了一個什麽洞天,具體用處可能是居住,可能是當宗門重地傳給後輩弟子,我不清楚……石頭上的手印就是他們留下的,‘留遺掌痕十二’,可我們見過的只有兩個,是不是被毀了?”

“那倒未必。”喻文州沉吟,“三、六、九、十二,這些在古代都是虛數,手印未必就有十二個,但只有兩個也不太說得過去,這條先擱置吧。”

“好,”肖時欽說,“洞天建好後,還沒寫這篇銘文,五人中的兩個人就搬去了三臺山,就是那對姓孫的兄弟,他們門中是不是出了變故不得而知,總之一個姓郦的人——也可能‘郦翁’是號——勸他們立碑記,這個負責寫的人就廣邀天下同行……同道吧,還把建造洞天時給他們幫過忙的人名字都記了下來,監督教導的是郦翁、陳信有、吳清等人,這些人地位威望恐怕都比較高,那個郦翁就寫在第一個。”

他努力不表現出異樣,肩胛線條緊緊繃着,一小窪汗水浸透了肩後的衣服,但敏銳的人都沒有錯過他聲線裏的一絲顫抖。王傑希皺起眉,黃少天也要開口說話,喻文州先一步發問:“‘募其緣’,是指什麽?”

“我和張新傑認為是募集資金的意思。”王傑希說,“就是這座洞天的金主,也有可能他們只提供了資金中的一部分。”

“等等,”葉修打斷他,“宇心堂葉悰……這個悰字,是豎心旁加一個祖宗的宗?”

“沒錯。”方銳回答,猶如找到知己一樣欣慰,“葉修大大你終于也覺得不認字了?”

“這個葉悰,和他的宇心堂,在歷史上很有名啊。”葉修說。

衆人一愣,确實看這個名字有些眼熟,具體事跡卻想不起來。葉修慢悠悠地說:“別的我也不記得,就知道這人在明朝當了個不大不小的官,四十歲就辭官歸隐了……有名的不是他的政績文章,是他家的園林,江南馳名的園林就有好幾處。”

“靠,你為什麽會知道這些,你初中畢業了麽你?”黃少天問。以這貨游戲在手天下狗帶的風格,他會記下這麽冷門的知識,真的是很詭異。

“我也不想知道啊。”葉修表現得很誠懇,“誰叫他大概是我的祖祖祖祖祖祖……叔爺伯爺什麽的。”

衆職業選手一時被雷得外焦裏嫩,也不對,這事沒什麽好雷的,祖上顯赫的人家多了去,但這事往葉修身上一攤,怎麽就感覺這麽不搭調呢?

大家再看葉修,頭發沾水後就成了一縷一縷,他也沒再打理過,衣服皺成了抹布,脖子上還有個刺眼的牙印……這誰這麽不講究?周澤楷嗎?太猛了吧?

“如果弄清原因,真相大白,到頭來這一堆破事都和你有關,我就殺了你。”方銳陰森森地說。

“喂,我也是無辜受害者好嗎。”葉修很不滿,“誰有病把自己坑成這樣,搶我冠軍得罪我那麽多回,一次肉償就清了,哪有這麽爽的事。”

坐得近的給了他一腳,別人都懶得理,次次都被氣到炸毛跳腳火冒三丈,就是有這個心,也沒這個體力。

“不好意思,我和他說兩句話。”喻文州站起來打招呼,示意葉修跟自己到一邊去。“又怎了?”葉修問。

他沒有看到,高高低低坐成一排手機信號的人中,肖時欽的臉色刷一下白了,煞白如紙下又有一層血色翻上來,紅白交錯,讓他的臉都有點扭曲。

他本能地想起身,人卻僵住一動不動。

喻文州仍舊是冷靜的模樣,還微微帶一點笑意,他雙手插在兜裏,驀然湊近葉修,靠得極近,在瞳孔中捕捉到自己放大的影子。一瞬間越過警戒線,踩過安全距離,呼吸相聞,殘餘溫熱水汽的發梢彼此擦碰。

肌肉反射性抽緊,眼神反而刻意放松,和緩了私人領域被侵犯的緊繃感。

“有感覺嗎?”他問葉修。

“作為一個和我上過床的人……好吧是地板,”葉修說,“我要是一點感覺都沒有,你就該自我反省了。”

喻文州笑了笑。

“張新傑怎麽說?”他忽然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幹的問題。

“什麽他怎麽說?”葉修一怔。

“那就是他還什麽都沒有說。”喻文州說,“方銳出去一趟回來,沒告訴你?也對,張新傑肯定叫他不要多說,我忘了他還在做試驗。”

“告訴我什麽?”葉修越來越有不好的預感。

“你還有感覺就好。”喻文州平淡地說,“現在有兩個選擇,你是要留在這裏把肖時欽上了,還是先出去看看張新傑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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