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1)

“葉秋?”

再次念出這兩個字,衆職業選手的表情耐人尋味,實在是這名字伴随着太多的血淚,在嘲諷打擊中痛并憋屈地成長,可謂是黃金一代共有的慘痛回憶,孫翔更不用說,心理陰影面積得有臉盆那麽大,唐昊也不見得好多少。

或咬牙切齒,或五味雜陳,在座的哪個沒有把這名字默念過千八百遍?更憋屈的是,名字特麽還是假的……

“實際上,葉秋并不是我的曾用名,我本來就叫葉修,葉秋是我的雙胞胎弟弟。”葉修簡單交代了個中曲折,出乎他的意料,除了個別人吃驚疑惑了一下,大家竟然都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翻着白眼催他往下說。

該不會他們都知曉葉秋的存在吧!葉修汗了一把,決定跳過這個細思恐極的推測:“身形說不好,臉确實很像十二三歲的葉秋,但還是有區別,這點不會錯認。”

“我怎麽感覺越來越像恐怖片?”

“其實我們十二個人中有內鬼吧,坦白交待,你有什麽陰謀?”

“重點不僅在于那孩子的臉,還在于他闖進來了。”喻文州掃了遠處一眼,發現居然另有人能進入這方空間時,他從來沒有這麽驚訝過,“如果我們的猜測正确,那他應該也有這裏出入的‘密碼’……葉修,你不覺得太過巧合?”

很難說是誰吓到誰更多一些,那男孩沖進來得太急,猝不及防和方銳打了個照面,沒等方銳叫住他,男孩一溜煙跑了,鑽進濃霧中不知去向。這邊衆人不明狀況,也不好在人家的地盤上大肆搜尋,心中的草泥馬狂刨着蹄子。

疑團滾雪球般壯大,特別是好幾個人都出去試過,比照錄像做出一模一樣的動作,但掌印還是掌印,石壁還是石壁,只有葉修嘗試時出現了引領他們進入這裏的青石甬道,這獨一份的待遇,使得大家看他的眼神越來越怪。要不是最基本的信任還在,有人恨不得掐住他脖子嚴刑拷打,逼問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老葉你仔細想想,是不是小時候來過鹿泉,認識一個奇怪的小朋友?”黃少天都說出這樣的話了。

“大哥,我小時候出門撞見哆啦A夢,通過任意門去民國了?”葉修說。

“時間問題不是還沒确定嘛!不是說有村子建國前還停留在刀耕火種時代?”黃少天話說得毫無滞澀,自己拆自己的臺。

“既然他像小時候的葉秋,那同樣可以說,他像小時候的你。”肖時欽補刀。

“這造的什麽孽啊。”方銳痛心。

“不說人話就算了,至少幹人事吧!”張佳樂鄙夷,“說!對人家妹子做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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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亂終棄?”

“吃幹抹淨不認人?”

眼見再胡扯下去,連負心薄幸的罪名都要大帽子蓋下來,王傑希擡手往下壓了壓,衆人很給他面子地暫時閉嘴,王傑希問道:“你和你弟真沒來過這邊?”

“嗯……”葉修沉吟。

“怎麽了?想起了什麽?”一群人這下毛了,紛紛開始緊張。

“其實……”葉修欲言又止。

大家警惕地看着他。

“我仔細想了想,我們真的沒來過。”葉修慢吞吞地說。

“滾!”黃少天給了他一個字。

“一次兩次,可以說是巧合,但是巧合多了,必然有其內在的邏輯關系。”被半架半擡回來就在閉目養神的張新傑睜開了眼,漆黑的眼瞳一瞬不瞬望着葉修,“你們都擁有靠‘密碼’出入的權限,假如這跟天生的體質無關,而是人為的某種許可,那說明從一開始,你就是特別的,目前為止的一系列布置,不能排除是針對你而來。”

一幹人立即對葉修投之以殺人的眼光。

“看在你們這麽有誠意的份上,告訴你們一個秘密。”葉修說,“我就是反派大BOSS來着,要加油推倒我哦。”

“滾滾滾滾滾滾滾!”黃少天這次多甩給他好幾個字。

“真的?”張新傑問。

“我說真的你信嗎?”葉修淚流滿面。

“不太信。”

得,不太信,敢情還保留了點相信的餘地。這下連玩笑都開不下去了,葉修點了個煙卷,叼在嘴上吞雲吐霧,淡淡道:“想知道那孩子是誰也簡單,直接去問不就好了?”

沖着那男孩奓毛抿爪的警戒勁兒,要問,也只能先問南方。葉修只叫上了黃少天,他沒怎麽跟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打過交道,初中那點經驗早丢到了爪哇國,唯一的參照只有蘇沐橙,但是從小流落街頭的蘇沐橙懂事又早熟,身上的嬌氣任性存在感向來薄弱,并沒有太大的可比性。

黃少天一直心不在焉,忽而緊繃忽而放松,葉修注意到,他好像在無意識重複一個動作,張開手,握住拳,用力握上幾秒,再松開,手心全是半月形的凹痕。

“少天?”

“我試了很多次……出不來,就是出不來。”黃少天說。

“便秘回去找開塞露。”

“我靠,你惡不惡心,故意曲解有意思嗎有意思嗎!”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他倒是篤定葉修會懂,果然這家夥只是習慣性嘴賤,下一句就轉回來:“誰知道冰雨為什麽不聽你的?嫌棄你太吵了吧?”

“媽的,冰雨好歹也是兵器譜排名前十的神兵好不好!随随便便召之即來,顯得很掉價知不知道?”黃少天氣得語無倫次。

“放輕松。”葉修安慰他,“多試幾次,你已經擁有了成功的母親。”

“你妹啊!!”黃少天兩秒鐘才轉過彎,“站着說話不腰疼,你召喚一下千機傘試試?”

“廢話,我要能召來早就召了。”葉修說,“別的不說,上山可以用機械旋翼,趕路可以用飛槍,遇到野獸能拔刀防身,平時起碼還能遮陽擋雨不是?”

黃少天無語望天,這家夥想的比他還遠,已經由驗證猜想跨越到了實用性方面。

“你相信我說的看到冰雨的話了?”他突然反應過來。

“一開始不太信,現在信了一點點。”葉修說,“能不能告訴我,冰雨出現的時候,你在想什麽?”

“我哪記得啊,那會亂糟糟的,疼得什麽都忘了。”黃少天說,“妹子一個勁哭着喊我,估計把人家小朋友吓到了,你那獅子座又吵得特別煩,我腦袋疼得像有把電鑽在鑽,火特別大,就想他媽的老子要是冰雨在手,看劍看劍看劍——”

他卡殼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黃少天深呼吸:“你等等,我醞釀下。”他閉上眼,五官苦大仇深地扭曲着,沒多久又睜眼,死盯着葉修。

“你幹嘛?”葉修有些毛。

“哎你別變臉,就這個表情,對對!別扭頭!”黃少天叫道,“不看着你的臉,怒火怎麽醞釀得出來?”

“逗比啊你。”葉修伸手給了他後腦勺一下,“醞釀出什麽感覺沒?”

“我有點想上廁所……”

“你滾吧!”葉修繼續思索,“就是說只要你特別生氣,冰雨就會有反應?如果你想的不是冰雨,是其他的呢?”

黃少天安靜了一會兒。

“我不知道,我怎麽可能知道?”他煩躁地說,“那個時候你指望我記得什麽,疼還顧不上呢!也不是生氣……我形容不出來,反正就是非常強烈的情緒什麽的,敲你一悶棍,你眼花耳鳴,又熱血上頭,差不多就那感覺吧……我都分不清自己在哪了,滿腦子就想砍人,拔刀斬三段斬幻影無形劍劍劍劍!要不是冰雨太熟了,不可能認錯,我也以為我看到的劍光是幻覺。”

“看來是該好好重視起王大眼說的話,也許真是腦洞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葉修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

“王傑希說什麽?他這人想法也不走尋常路,說什麽了?”黃少天追問道。

葉修沒接他話茬,并不長的一段路,他走得卻很慢,一路走一路像在想什麽事情,直走到了那座很有明代風格的屋宇門前。

時間是幹熱的雨,像沖刷人的皮膚那樣孜孜不倦洗滌着這棟老屋,逐漸把它洗皺褪色。房前屋後的排水渠堵塞了,積水發着黑,像一只渾濁的眼眸,苔痕染綠的外牆一角剝落,夯土裸露在外,蔓生植物在斷壁殘垣間怯生生地探出頭。老房子靜悄悄的,每一塊舊磚的縫隙裏依稀傳出呢喃,仿佛是老屋淺淺的呼吸,要引着靈魂回轉數百年前古老與寧靜同在的地界,再兜轉回來。

他們一步步走近,就像從瑰彩迷離的聲光世界,走進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裏。

葉修揚起手就要敲門,黃少天一把拽住他。

“你有什麽計劃?”他壓着嗓子問。

“計劃沒有,有個想法。”葉修平靜地說,“我問你,你敢不敢在幻覺世界裏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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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樂番外:那些年(1)

“為什麽有人會叫洋蔥?上課一點名他得多恥啊,哈哈哈!”

剛拐過彎就聽見肆無忌憚的笑聲,臉皮厚如葉修,都有點替張佳樂挂不住。

他在想象中勾勒了一幅畫面,那個人微微仰頭,兩鋒眉毛揚起來,下巴尖和細軟發梢翹起來,眼睛裏流光四溢,鹿一樣黑,一小星光點就在灼灼明黑中碎開。

“他怎麽不叫花椒大料呢?”張佳樂興致不減,八得很投入。

“你問他爹媽。”孫哲平說。

包括王傑希在內,幾個三賽季剛出道的新人都拼命繃着臉。楊聰嘴角抽了抽,拍開幾只唯恐天下不亂過來拍肩的手。

“別擔心,你又不姓花。”葉修安慰道。

還沒經過多少垃圾話洗禮的新人們紛紛向葉秋大神投以複雜的目光。

選手通道那頭,孫哲平看見這群人走過來,一臉尴尬地招呼。張佳樂背對他們拆了盒酸奶,咬着個吸管還在笑。

“你說,他爸媽咋想的,這要是孩子姓胡,說不定就成胡蘿蔔了哈哈哈哈!”

“行了,別丢人現眼了!”

孫哲平一巴掌拍在他後腦上,張佳樂一扭頭,酸奶嗆進氣管,登時咳得驚天動地。

葉修時常會想起那一年的張佳樂。百花常規賽一路席卷,繁花血景盛極而華,人的精氣神都特別不一樣,張佳樂走路虎虎生風,說起話像打雷,敲起鍵盤像下暴雨,笑起來如同雪霁雲開。

本來就是花一樣浪漫恣肆的年紀。

六月的K市下着瘋子般的雨,天上開了個水龍頭往下澆地,一片一片灼亮的白,濕熱一層一層從地面蒸上來,裹在皮膚上幾乎有種蠻狠的粘膩。張佳樂趿拉着涼拖跑出來,一條短褲兩條長腿,雨傘被風打得像朵偏斜的花。

一聽葉修來百花的途中遇雨,汽車趴窩,張佳樂大笑三聲後不免擔心。雨流狂肆,俱樂部門前的窨井蓋給頂得突突冒起老高,渾濁的水流打着旋渦,越過四五級臺階沖上大理石地板。他一出門就急了,滑屏一開才想起葉修不用手機,就這一下愣神,屏幕上滿是圓的滾的雨點子,像荷葉上的露珠滴滴溜溜。

他伸長脖子站在雨裏,小腿上雨水沖刷的力量一波一波,各種可怕的想象走馬燈般閃過,什麽車過涵洞沒頂、窨井吞人、雨中觸電溺水的新聞一瞬間都鮮明起來,畫面簡直就在鼻子跟前晃。

怕什麽來什麽,張佳樂餘光瞥到大樓外牆一根裸露的電線,吓出一身冷汗,速度呼叫物業部門下來維修。恰巧一陣狂風刮過,手裏喇叭形的傘直接就飛了,飄悠悠打了個滾,在路旁滾滾而下的污泥濁水裏随波逐流。

他擡起頭,葉修正站在路邊,視線追逐着那把飄悠悠的傘。

全身濕透的葉修在百花樓前碰到全身濕透的張佳樂,覺得自己的邏輯淹死在了雨裏。

“你幹什麽?濕身秀呢?”

“我等你啊!”

“等人不會進去等,你傻啊你?”葉修看着他。

“對哦!”張佳樂一下子反應過來,“卧槽,傻逼了我!”

他擰着衣服上的水,惡狠狠威脅:“你不許說出去!”

“我說出去你能怎麽樣?”葉修樂了。

張佳樂野狗似的甩着毛向樓裏沖,聽見這話回過頭,拇指和食指比了個槍形,嘴唇分開,砰的一聲。

一槍穿心。

葉修乘坐的出租車抛錨時離百花俱樂部已經很近,蹚水趕路他根本沒放在心上,回憶像被分成了兩桢,一桢暗淡模糊如那個雨天的天空,是他一路趕來的碎片日常,一桢鮮活生動,歷歷如昨,是那把在雨裏飛出去的傘,以及雨裏站着的人。

時過境遷也很難說清當時的心境,漫天澆下的雨全化作冰水,涼神醒腦,浸透骨髓的清醒。

張佳樂不會知道,他無意中洩露出了多麽驚人的感情。

那樣熱烈的不顧一切的,不自知又毫無掩飾的。

認識久了,對張佳樂的第一印象會慢慢扭轉,這家夥外表開朗到略脫線,大呼小叫的似乎不長心,內心其實還挺纖細善感,是個容易情緒化也容易感情用事的人。

看見他正兒八經教訓隊員,葉修竟然有點新鮮感。

“配合!團隊!”張佳樂說。

他的頭發還濕着,身邊圍滿了人,都專注地聽着他講,張佳樂背後一大片水跡,手指在屏幕上戳着,蝴蝶骨在精濕的隊服T恤下一聳一聳。

“魔道學者的掃把旋風出太急,攻擊角度也不對,別硬模仿王傑希的走位和變向,就這一點,我說過不止一回。”張佳樂的口氣堪稱嚴厲,“你認為那樣很炫,很酷?讓對手捉摸不到你,很開心是不是?”

被說的是個訓練營的少年,臉憋得通紅,倒是沒有不服的意思,連聲應着點着頭。

“其實小鄧今天打得也有亮點……”現役的魔道學者操作者張偉說。

“你別插話。”張佳樂打斷他,“一種打法不只是一種打法,它代表的是一種戰術,一種傾向,甚至是一種思維模式。生搬硬套不僅學不來別人打法的精髓,反而容易丢失自己原有的特點。”

張佳樂緩下口氣,用鼓勵的目光望着衆人,“我們可是以奪冠為目标的隊伍,光有亮點是不夠的,每個人都要發揮出自己的極限,要的是優勢,是碾壓!分分鐘打爆你們後面那個鬼鬼祟祟的家夥!”

百花隊員齊刷刷回頭,正在從一堆腦袋的縫隙中窺屏的葉修,看上去确實鬼鬼祟祟,是那麽的猥瑣,那麽的沒有下限……

“你後腦勺上長眼睛了啊?”葉修問,扔了一條白毛巾到張佳樂腦袋上。

“去去去,還想偷聽戰隊機密怎麽着?”張佳樂揮手做驅趕狀,事實上,這并不是隊內在做正式的模拟對戰,主要是現役隊員對訓練營學員的指導,不然他也不會大方地讓葉修留在訓練室裏。

“我笑死了,好像你們百花對我還有啥機密似的。”葉修說。

“機密當然有,就是不告訴你。”

“有什麽區別,反正最後你們都要輸。”

“呸,輸的那個是你。”張佳樂說。

隊裏的召喚師新人朱效平都要哭了,隊長你講就專心講,吵架就專心吵,一邊吵一邊按着我的手不停重複回放是怎麽回事?我不想看自己一遍遍被虐死的鏡頭啊!

“彈藥專家和流氓的配合,零分!”

“對手看不見,隊友也看不見,一個勁沖沖沖,你當你玩瘋狂賽車呢?”

“三分二十秒這裏,銜接亂了!”

……

張佳樂訓人時也挺不留情面,幸好他不是韓文清,其他人大氣還是敢喘的,幾個老隊員和他争論着,不時提個意見。熱火朝天的氛圍,葉修卻在張佳樂眉心越聚越濃的一股焦躁間,看出了這位隊長情緒的反常。

五賽季的百花式打法被稱為瘋子式打法,媒體評價,張佳樂完全瘋了,熊熊燃燒到攝氏兩百度,彈雨炮火不要命的在賽場上瘋狂傾瀉,一個人又當掩護又當主攻手引領攻擊節奏,硬生生把百花送進了總決賽。可惜一個人的奇跡總有盡時,百花最終慘敗在魔術師與治療之神攻防兩端的精妙配合下。

六賽季張佳樂率領百花卷土重來,心氣仍不稍減,高歌猛進,常規賽沖到了積分榜第二。葉修卻在那宛若野火的沖勢下,感受到了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絕。

仿佛在燃盡別人前,先就要燒焦自己。

“這些問題別說訓練營的小鬼,出道一兩年的新人身上都常見,你太急了。”葉修說。

“不急能怎麽辦?學王傑希那個魔術師打法,我跟他說了不是一遍兩遍,是七遍八遍!還有唐昊,技術都可以出道了,配合意識還是那樣,我恨不得挖開他腦子,把團隊的概念塞進去。”張佳樂困獸一樣在屋子裏轉圈,給葉修倒了杯水,又自己搶過來喝光,“鄒遠……鄒遠那個性格,我知道不能強求比賽風格,但他遇上大場面就慌,壓力一大就發揮失常,這也不是個事啊!”

人一走,他在葉修面前倒是放松下來,不再帶着點激動的亢奮,眉宇間籠上一層郁色。葉修靜靜聽他抱怨了一會,問道:“你覺不覺得,你現在特別像一個人?”

“誰?”

“黃少天。”

“你大爺!”張佳樂把自己扔進沙發裏,毛巾扯下來蓋住了臉,“別說我了,你自己呢?我怎麽看怎麽覺得,你那個副隊是在拖你後腿?”

葉修看着玻璃窗上彌漫而開的水汽,沒有回答。

影響比賽的外部因素,通常比內部因素更加可怕,因為那不是一個隊長單憑技術實力,指揮水平,單憑個人的努力能解決的,一旦單純的競技被摻雜入更多更渾濁的色彩,鬥神也無力回天。

他知道張佳樂懂,他們對勝利的追求都是如此純粹,純粹到不像現實中的人。

畢竟如今哪還有幾種追求,無關名利,不計得失,只為心中那一抹本真。

張佳樂屏息等着,其實原因無外乎那些,在這個圈子裏混久了,臺上臺下的一些潛在規則不至于不明白,但他還是想聽葉修親口說。

他會不會對自己說呢?

張佳樂等了片刻,葉修那邊連煙都點上了,他從窗前轉身,那個姿态襯着雨景的幕布,竟然顯得有一些深沉。

然後深沉的葉隊長吐出了一個煙圈。

“你是忘了吧。”葉修嚴肅地說着,“我們兩家是世仇,世仇懂不懂?我能給你機會看穿我們的虛實嗎?”

“我靠!”張佳樂跳腳,“世仇個頭!世仇也是你們嘉世和霸圖好不好!”

“算上季後賽,每年都要掐三回,回回掐出六條命來,八條命九條命也是經常有的,怎麽不是世仇。”葉修說。

“……”

“你也注意到了吧?你現在的打法不适合你,太拼了,不尋求突破的話,這賽季你也沒戲。”葉修火上澆油。

“我不拼,也許百花連季後賽都進不去。”張佳樂說。

“這倒是句實話。”葉修評價。

大概是被氣習慣了,早已懶得生氣,張佳樂只是瞪了他一眼。過了很久,他像是自言自語,語氣又斬釘截鐵:“今年一定奪冠。”

“奪不了呢?”

“還有明年。”

“明年也不行呢?”葉修很欠揍地問。

“還有……明年。”

張佳樂盯着窗外,密集不斷的雨聲如同千軍萬馬将屋子四面合圍,別無去路。他知道葉修或許懷念三連冠時期的嘉世和隊友,就像自己也懷念身邊有最默契的搭檔,繁花血景肆虐聯盟時的盛況,只是他們都已回不去。

無論怎麽留戀,最好的時光就像暴雨一樣,嘩嘩打在窗棂上,順着玻璃就流走了。

當真是似水流年。

關于明年的許諾,原來并不一定能堅守。

七賽季總決賽結束,張佳樂安撫好一個個情緒失控或強壓情緒的隊員,獨自走回了訓練室。他沒開燈,一室黑暗與寂靜吞沒了他,就如暴雨聲吞沒一切天地間的聲響,很奇怪的,他居然并不覺得十分傷心。

手機響起時他也沒有意外,甚至對着電話那頭,輕微地笑了一聲。

“我沒事,”張佳樂說道,“一次失利而已。葉秋,我只是……”

只是什麽,他半天也沒說出來,不是卡殼,不是想不到詞語,只是突然疲憊成百上千倍的擴張,蔓延,浸透了身心的每一寸。他疲憊得不想說話,就這麽晾着,也不管對方如何作想。

“葉秋,我有點累了。”張佳樂低聲說。

恍惚渙散的意識裏,仿佛有嘩嘩的雨聲由遠及近,敲打在同樣的窗玻璃上。張佳樂閉了閉眼又睜開,窗外并沒有下雨,今天是夏雨季的一個放晴日子。

俱樂部樓前的地燈亮着,不遠就是百花LOGO造型的LED燈柱,一行紅藍紫的漸變色光依次從上到下閃爍,再從下到上閃回來。當年孫哲平還吐槽過這玩意太閃,騷包得要命,也許就是因為被閃到了眼睛,一次他在燈柱邊絆了一跤,自己沒事,被他帶倒的張佳樂卻不幸磕破了膝蓋。

修剪齊整的草坪吸飽了前幾日的雨水,張牙舞爪舒展開了植物原始的生命形态。西南角上一小片嫩黃的金雀花是他自己移栽的,最初只是兩株,打碎花盆簡單粗暴地埋在土裏,竟活了下來,還将草坪的一角都染成了嫩黃的顏色。

張佳樂知道,隊裏的好幾個人都偷偷跑過去給它們澆過水。

這裏是他生活過六年的家,春夏秋冬流轉,酸甜甘苦嘗遍,從內到外,有形的無形的,處處都有他的痕跡。

然而張佳樂站在窗前,卻只覺那一層薄薄的毛玻璃外,封閉的是一個與他毫無幹系的夏天。

殺人什麽的,不管是不是說真的,也不管是不是在幻覺世界,但黃少天确信,自己不想再從葉修嘴裏聽到這個詞,也不想再看見那一瞬在他臉上閃過的表情。

他們終究還是敲開了門,黃少天一路膽戰心驚,過不久就要瞥葉修一眼,他并不認為對方會失心瘋做什麽出格的事,只是不安,如水浸了紙濕痕就一點點蠶食上來的不安。能走進這座建築本是極奇幻極難得的經歷,若非他早先與南方相識,恐怕也敲不開門,然而黃少天事後回想,自己進門後見到什麽風景擺設,遇上兩個孩子說了什麽話,竟然都模模糊糊。

在視網膜上留存很久的只有一個畫面,給毛刺刺的青草頂得斑斑駁駁的石階上,兩個孩子抱膝蜷成兩個小團,一個黑黑的小腦袋傾向另一個小腦袋,腳在地上輕輕踢着對方的影子。女孩張開手心,一朵花在掌中變幻着各種形狀,金黃的孔雀草,絨白的蒲公英,一晃神還變成了一只雞雛,細紅的腳,卧在掌心圓乎乎嫩茸茸的一小團,眨着黑漉漉的小眼珠。男孩伸食指在那溫暖的一團上輕輕摸了摸,女孩便癢得笑了起來。

“是真的嗎?”

“你猜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你教我吧?”

“說了多少次,不教。”

“你師父不高興?”

“我不高興。”

“那要怎麽樣你才能高興?”

“高興不起來。”女孩說得好像真有一種嚴肅的痛苦似的,“不高興就是……不高興,反正我高興不起來,你別管我。”

她說話的時候當着兩個大人,卻顯出一種刻意的、淡漠的無視,像要把平常在人群裏得到的無視加倍反饋回去,又像被高壓管束久了輕視久了的小孩子,某一天突然發現自己能做主拿捏別人,而格外裝腔作勢端起架子來一樣。男孩倒是看了他們好幾眼,女孩使勁一拉他袖子,他趕緊僵硬地擺正腦袋。

葉修饒有興致地看着他們,看那張熟悉的稚嫩臉孔露出孩童的讨好之意。那究竟是不是葉秋的表情呢?小時候他絕不會這樣讨好自己,對女孩子可就難說。

兩個孩子很快在露水未晞的石階上躺下來,四只眼睛望着天空。

“我讨厭這裏。”女孩突然說,“我要走。”

“你要去哪裏?”

“外面吧……我不知道。”

“外面也不好,不一定比這裏好。”男孩想了想,“我爹說,哪裏都一個樣,看着不一樣,到最後都一樣;他又說,你必須出去了,所有地方都看過了,它們才一樣,不然還是不一樣的,至少在你心裏不一樣。”

“你爹真奇怪。”

“你要去找你師父嗎?”

“不找。”女孩抽出枕麻了的雙手,眼珠随一朵雲動了一下,“你能不能安靜一會?煩死了。”

她平白無故生起氣來,男孩讪讪一笑,沒有回嘴。女孩靜了片刻,忽然又道:“你幹嘛不說話?你怎麽不叫我別走?”接着馬上說:“你還是別說話,聽你說話我心煩。都別說話!”她手掌一合向裏一捏,掌心裏的幻象立時碎滅無形。

那男孩看樣子不比她大,卻已習慣了玩伴的喜怒無常,笑了笑,仰頭望着天空不吭聲。女孩也終于安靜下來,側着蜷起身,臉支在小臂上。葉修将她的神情看得清楚,那是一種以年紀來說有些可笑,又沒邊沒沿沒着沒落的憂傷……人生最初的暴戾和憂傷都是沒着沒落的,像第一次向往的遠方,未必是實指,也許只是沒着沒落中一個泛化的期許。

他們用的語言和村裏又不一樣,比較接近女孩和衆職業選手交談時的腔調,因此還聽得懂。黃少天注視着葉修在兩小面前蹲下來,不一會就搭上了話,竟然還有說有笑。他伸長脖子往半掩的內門裏望過去,只見半院子的落葉,一扇色澤暗淡的屏風遮擋住內室,盡處一道木梯通向二樓,扶手上的清漆褪得坑坑窪窪。

屏風上的木紋線條淩亂,與溫泉池壁上的刻印如出一轍,同樣的圖案,這是第十五幅。

黃少天在原地站了一會,轉身出去了。

“有什麽收獲?”喻文州問。

兩個人一起去,一個人先出來,确實有點奇怪,黃少天挺慶幸他沒問出口,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想在那個靜得陰森的地方多待。

他看着喻文州平靜的面容,幾天幾夜的折騰下來,他跟其他每個人一樣外表狼狽,風衣下擺紮起,臉上手上都有劃痕,卻仍然如此平靜……真正的平靜是從內到外散發出來的,陌生的時空裏,那個在無人注目的角落,在衆多輕視懷疑下靜靜磨砺着自己,最後從容告別藍雨訓練營的少年,或許也是這樣平靜。

黃少天突然生起一種想把葉修關于殺人的話告訴他的惡意。

不管有沒有罵葉修和周澤楷兩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溫泉,繼喻文州之後,大家還是陸續在水裏泡了泡。肖時欽獨自找了個最偏遠的石縫,盯着水面出了神,以至于有人在他肩膀上一拍時吓得差點蹦起來。

“別蹦。”葉修說,“濺我一身水。”

肖時欽愣了兩秒鐘,鏡片上滿是水霧,他冷靜下來推了推眼鏡,“有事上岸說。”

“有必要嗎?你這是重複勞動。”葉修指責,“反正過一會還要脫一遍。”

“……”

“要不你別上來了,我下去?”

“……”

“非要上來就快點,”葉修很不耐煩地催促,“這裏環境特殊,我怕我不由自主就把你給扒光了。”

肖時欽深呼吸,媽的忍不下去了……一時間他甚至希望自己變個性別,能光明正大一巴掌拍在葉修臉上。

“你有事?”

“沒事不能來找你?”葉修嚴肅,“小肖啊,不是我說你,你腦子裏都在想什麽烏七八糟的?有事找你,那是正經辦事,沒事找你,才證明感情是多麽堅挺——”

肖時欽沉默地擦了擦眼鏡,沉默地一拍水面,從頭到腳濺了葉修一身。

“幼不幼稚,”葉修搖頭,“氣氛!氣氛懂不懂?頭一次要的就是個氣氛……卧槽,你生氣了?”

肖時欽一言不發從水裏站起來,伸手去撈岸上的衣服。水溫變得越來越難耐,他像一只被活焖的螃蟹,由裏至外發紅發燙,不知是在熱水裏泡久了還是葉修靠太近的關系。這一刻他真的無法忍受,從生理到情緒都無比難受,只想遠遠離開。

穿衣服時他幾乎想叫葉修讓開,留下自己一個人,殘存的理智阻止了話語脫口而出。

“早該出來了,蛇毒發作還泡溫泉,你也不怕熱暈過去。”葉修沒話找話,“在水裏煮着啥滋味?”

肖時欽沒答話,他也覺得這個煮字用得挺貼切,說到底,自己為什麽要跑到水裏自虐呢?

“得,這是非暴力不合作啊!”葉修樂了,“談談吧?一直想和你聊一聊,事趕事的也沒排上,正好趁這個機會。”

什麽機會?肖時欽內心深處竄上來一簇怒火,憑什麽你就能自說自話地下決定?

“你生什麽氣?”葉修說,“我都沒生氣。”

肖時欽險些給他氣笑了,一愣之下又心領神會,對啊,按道理說被迫做一件完全不情願的事,做一件,與隔三差五連做好幾件,相比之下,的确是後者比較悲慘?

一轉念又氣不打一處來,這家夥是被迫的嗎?他哪有不情願,他簡直太情願了,搞不好還樂在其中吧!

“我覺得,你對我有很多誤會。”葉修誠懇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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