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1)
對大多數人而言,那個下午的記憶非常混亂。
出于謹慎考慮,他們沒有偷走農場的卡車,只是順走了兩匹馬用來馱食物、飲水和帳篷。冰天雪地徒步進山,危險性極大,要不是小蔡說路程不超過兩天,又有他這個地學傳人和當地向導引路,一多半人只怕都會反對這次行動。
擔心洩露消息,自那天起他們就沒有再談這件事,明面上也沒有跟葉修打聽,要采取什麽方法試探南方。肖時欽知道,個別人還是用隐晦的方式探問過,至于葉修有沒有跟他們交底,他不清楚。
真正讓他吃了一驚的,是張佳樂居然背了一把56式半自動步槍。
“不是吧你!從哪偷的?”
一半男人心底都有一個軍械迷,榮耀之外,好幾個人也是CS、無主之地等射擊游戲的愛好者,跻身一個能玩槍的年代也有點小激動。這幾天不是沒有人想趁機學學打槍,但農建師不同于正規部隊,整個團部的槍統共就那麽幾把,為了不驚動人,他們忍着沒去亂摸亂動。
“就是齊指導員那把寶貝槍。”張佳樂面無表情,“我從他屋裏順走的。”
“你幹嘛要偷槍?”
“我幹嘛不能偷?”張佳樂反問,“萬一遇到野獸,帶把槍總比拿刀砍強吧!”
這倒是個好理由,張佳樂的性格,也确實做得出腦子一熱就不管不顧偷槍的事,大家便沒說什麽。橫豎他們人都出來了,要追查也查不到他們身上。
“你行不行?可別走火,不然我教教你怎麽開?”葉修問道。
張佳樂狠狠瞪了他一眼。
“這什麽仇什麽怨,你又惹着他了?”方銳撞撞葉修,半是幸災樂禍,“瞧那眼刀刮的,恨不得殺你而後快。”
他說得一點不誇張,張佳樂的眼光冷到零下,幾乎帶着森寒的殺氣,方銳嘴上開着玩笑,腳下也往外挪了幾步。
葉修這貨平時有多氣人,所有職業選手都深有體會,張佳樂被他撩撥得殺氣沖天,那太正常了,選擇性無視就是。在場的人都有經驗,這兩個的掐架時常幼稚如小學生,貿然介入還不如等張佳樂自己發完瘋。
也正因如此,哪怕張佳樂站在遠處對着他們舉起了槍,沒一個人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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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新傑的腿傷經過專業的縫合處理,如今已恢複了不少,可以自己走一段路了,但長途跋涉顯然還不适合,這次就留在了後方。黃少天每次回想,都覺得這簡直是天意,以張新傑那近乎神經質的過分認真,倘若他在場,也許後面的很多事就會是另一個樣子。
擡頭望見一個黑洞洞的槍口,黃少天本能地一偏頭,随後雙手握成槍狀,沖着對面突突了一通。“你也不怕走火!”他聽見唐昊對張佳樂喊。
“……想學開飛機?敢冒險是好事,不過你想好了嗎小同志。”葉修的話飄了一句半句在耳朵裏,黃少天忙中回頭,見他沒個正形地靠在墓碑邊,正與小蔡說話。
葉疊與蘇心儀夫婦的墓修得極簡單,只立了石碑,不起墳茔,也未深藏山中,反倒與公路橋相隔不遠,橋南有河流蜿蜒而過,無岸無堤。王傑希四下看了一圈後表示,此墓為乾山巽向,外局有河由坤宮入巽宮出于艮宮,是藏風得水之象,內堂更是堂氣寧聚,與古語“乾山巽向水東流,子孫富貴為公侯”暗合……他說到一半就沒人在聽了,只有小蔡得遇同道不勝驚喜,拉着他唠唠叨叨個沒完,聽得別人一個頭三個大。
“不就是掉下來要命嗎,俺不怕。”小蔡豪氣地說。
“可不止是要命的問題。”葉修說,“一個是條件苦,年前殲-6試飛那會,加油車都沒有,機務組和科研組端着臉盆提着鐵桶,弄了兩列長蛇陣給飛機加油,早上八點一直加到下午兩點多,還只加了大半箱,很多事情不方便,危險性比你想的也高;再一個,這年頭空軍講究一個思想過硬,S市那邊剛喊出一句什麽,用XXX思想占領天空,用XXX語錄指揮飛行……飛行員和地勤的主要任務不是練技術,是政治學習,我怕你被耽誤。”
小蔡的眼神随着他的話一點點改變,最後猶如見了鬼。
“你怎麽知道?你是誰?”
“我是——”
他只說了兩個字,猝然頓住,表情在震驚、恐懼與憤怒間輪換,定格在憤怒上。片刻的沉默後,他突然一腳踢在旁邊一個雪窩裏,揚起一大蓬積雪。
“你出來。”他一字一句地說,“我知道你在。”
“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麽。”
“葉修?”孫翔想去拉住他,王傑希伸手一攔,對他搖了搖頭。
葉修會因為什麽事發火,會在什麽情況下發火,他也不能說自己就了解得很透徹,更多的是一種直覺。
葉修不會這麽容易就失去冷靜,也不會輕易做出這樣看似沖動的行為。
雪原一片寂靜。
就如他們開車四處亂闖時,竭盡全力想與這個世界的原住民取得聯系,一槍又一槍,回答的只有荒野的風聲。
啪嗒一響,是什麽砸在地上的聲音,張佳樂把半自動步槍扔在了腳邊。在周澤楷凝固的目光裏,一把小巧玲珑的自動手槍出現在他手心。
他臉上沒有表情,舉槍,扣下扳機。
身體比思維要快,條件反射撲了出去,仍是慢了一步。張佳樂當然不是什麽神槍手,現實中給他一把槍,他能不打中自己的腳趾頭就是上天保佑,但周澤楷發自心底的恐慌,恐慌源自于也曾真切現身、真切在他掌握中的荒火與碎霜。
會中,必然會中……因為那不是普通的槍,那是獵尋。
而握着獵尋的人,叫張佳樂。
三發子彈撕切着空氣,劃出肉眼難以看清的彈道軌跡,槍口只閃出一星火光,卻宛如發出了來自遠古的嘶吼。四野的風聲一剎那變得凄厲,又仿佛按下了消音鍵,肖時欽耳朵裏什麽都聽不到,眼前的景物也在旋轉、搖晃、虛化,過了好幾秒才逐漸定形。
那些慌亂的呼喚是真的?雪地裏慢慢洇開的紅色也是真的?剛才站在那裏的人,是葉修?
肖時欽茫然轉身,一時竟不辨方向,他使勁晃了一下頭。葉修本來就在單獨和小蔡聊天,站得離其他人都不近,一發火又走出去了幾步,那片區域只有他一個人……巧合嗎?
石碑附近,空氣裏的光影扭曲了一下,現出南方的身形,裹着軍大衣戴着兔皮帽,與他們差不多的打扮,秀麗的面容上是驚愕過度後的空白。
人群分開道口子,第一時間撲到葉修身邊的小蔡沖了出來,拳頭緊攥,朝張佳樂大步走去。張佳樂扔了槍,竟然笑了一下。
“他沒死。”他說,“不過應該快了。”
下一秒他就被小蔡反背擒住,按跪在地,雙手反擰在背後。額頭上滿是關節脫臼痛出的冷汗,張佳樂勉力扭頭望着南方,說道:“不管他是誰,他就要死了,你就這麽眼睜睜看着?”
南方的瞳孔猛然收縮。
又來了。又是那種感覺。
起初是地面微微的震動,腳下過電般的酥麻,繼而震感增強,深黑的裂縫一條一條,縱橫貫穿腳下無垠的荒野與天際延展的地平線,如肌膚上可怖的見骨傷痕。遠方雲帶束腰的雪峰在崩塌,承載了千裏雪落的大地在崩塌,積了千年萬年的深雪全部飛起到半空中,就在空中燃燒,塵埃雲吞沒每一寸光亮。
不,不僅如此——
地下傳來岩層刮擦、擠撞、相互傾軋的怪響,無數灰埃與雪塵中,光怪陸離闖入蒼涼廣袤,十丈軟紅席卷杳無人煙,鋼筋水泥的森林撕開了荒蕪的戈壁,高架橋像一根倒豎的鋼筋那樣插入雪地,無數汽車下餃子般傾瀉而至,摩天大樓如航空母艦氣勢洶洶劈開岩縫,廣告牌的閃燈,商店的霓虹燈,廣場上方碩大的射燈,閃着白光的車燈與暖黃的廚房燈光……一切的一切洶湧而來,帶着熟悉的現代文明氣息,悍然闖入這屬于過去、屬于遙遠的六十年代的時空間,咆哮着撕毀留在這裏的所有。
這不是毀滅,這是兩個世界的碰撞。
“跑!”尖銳的女聲響徹曠野,衆人只覺全身一輕,活像坐上了滅絕星塵,一溜煙擦着地面飛了出去。一整座寫字樓犁開土地平移過來,撞上了一座小山,自上而下開始解體,他們甚至能看見那些狂亂地扒着窗戶扒着門的手,那些瘋狂的變形的充滿絕望的臉,那些飛出樓外亂紛紛如雪片的文件……末日大逃殺般的場景,不斷在身邊閃現,方銳覺得自己早該雙腿發軟癱倒在地,卻有一股無形的推力,推着他飛速沖向迎面撞來的新世界,将身後的一切遠遠甩開。
撞擊的瞬間他閉上眼,無法想象的巨大沖擊在感官和精神領域炸開,所有人短暫失去了意識。再清醒時,他們同感有千萬根鋼刺在一下一下紮着腦部,間或還攪一攪,有人當場就吐了出來,有人恨不得抱着頭在地下打滾,用盡意志力支撐着。
“葉……修呢?”喻文州按着後腦。
“這是哪裏?”
他們像被扔進了一個異度空間,長寬高三個維度都很模糊,四周一閃一閃的,如一部畫質音效爛到極點的立體電影,聲光形色都無從分辨。腳下還一直在輕微地搖晃,松散,發虛發軟,仿佛地面也不是實體似的。
“你幹了什麽!”
孫翔不知是哪裏來的勇氣,忍着劇烈的頭痛撲過去,揪着南方把她扯起來,“操,我殺了你!葉修呢?你把他弄到哪裏去了?”
南方沒有絲毫反抗,嬌小的身子就在他手底懸蕩着。她原本捂着眼睛,被孫翔一揪一晃,雙手毫無力氣地松開了,離得近的人倒吸一口涼氣。
她緊閉的雙眼中,分明有鮮血順着眼角滑落。
李軒趕緊去拉他,孫翔還不想放手,一只手忽然捏住他手腕強硬地扯開,孫翔一擡眼,吓得往後一跳。
“張新傑!?”
“是我。”張新傑食中二指抵着太陽穴,看來也被頭痛折磨得不輕,“發生了什麽事?我觀察到記憶世界出現了與上回類似的崩壞前兆,但我們并沒有在山洞醒來……葉修呢?”
“不只葉修,還有小蔡,他也不見了!”
“他是那個世界的人……”南方終于出聲,沒說完就是一陣咳嗽和急喘,那游絲一樣的虛弱也吓到了他們,“帶不到這邊來的……你們,在這個世界有印記。”
“到底怎麽回事,麻煩你用人類的語言說清楚一點。”
喻文州開口,頭痛加上情緒起落,他現在的臉色堪稱可怕。
“該稱呼你什麽呢?來自未來,來自我們所屬的時代的——你。”
一半人瞠目結舌地看向他,另一半人努力思索着,回憶兩次記憶世界崩潰前後的變化。
“的确,”肖時欽說,他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才能順暢地發聲,“瞬間的反應騙不了人,記憶世界裏的你,和葉修認識才幾天?就算關心,也不會為他情緒動蕩到這個地步,還付出這麽大代價救我們……單單一個葉疊後代的身份,值得你如此對他?如果你一開始就抱有善意,這一切恐怕都不會發生。”
“先告訴我們葉修的去向。”王傑希直指核心。
“記憶世界、咳,是互通的啊。”南方輕輕說,“我的通道,就相當于你們去按手印,我可以不靠媒介直接穿梭……想救他,我只有強行融合另一個記憶世界,等、等到他的大腦判定身體死亡,就來不及了。”
“那他在哪兒?”
“在另一個他身上,精神體需要一個載體,他的精神可能陷入沉睡,也可能在……融合。”
“這是哪段記憶?現代嗎?上哪去找,這裏什麽都看不清啊……別睡!先說完,融合是個什麽鬼東西!”性急的人又開始揪她領子。
“等我……恢複一點。”
話音還沒落她就不動了,呼吸細弱,說是睡着不如說是昏過去,大家也不敢再搖晃她。頭痛漸漸緩解,由最初的難耐變得可以忍受,一陣安靜之後,四面八方的視線全轉向張佳樂。
如果目光也有溫度,他大概已經六成熟了。
張佳樂的臉白得沒有一絲人氣,他再一次覺得,自己哪怕死了,釘在棺材裏,在化灰化土前的最後一刻,也要用腐朽的喉嚨喊出:“葉修你個混蛋!!”
“我招,都招。”他很光棍地說,“是葉修的主意。”
“你能不能行啊?不會事到臨頭掉鏈子吧?”出發前那一晚,葉修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語氣裏透着嫌棄。
“我不行!”張佳樂沒好氣,“你換人換計劃吧!”
“你開玩笑嗎?”葉修回頭,微笑。
“為什麽非要我帶那把破槍?”張佳樂果斷轉話題。
“這不是還是怕你掉鏈子嘛,”話題神奇地又轉回來,“萬一獵尋不出來,你打算怎麽幹掉我,靠嘴炮?”
張佳樂冷笑一聲,葉修都能聽見二兩冰碴子落地的聲音。
“你都求我幹這種事了,我怎麽可能召喚不出獵尋?”
葉修那邊有一會兒沒動靜,張佳樂看他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蒂堆了滿滿一窗臺。
突然一只手扳着他的肩,把他攬過去,張佳樂吸了滿腔滿肺刺鼻的煙味,嗆得他想要流淚。
“你那麽确定她會救你,盡最大努力不讓你死?”他臉貼着葉修的肩胛,氣聲壓低到細不可聞。
“只要她有一分一毫懷疑我是葉疊,她就會。”葉修同樣近于無聲地回答。
“可你沒法保證吧?”張佳樂說,“萬一你的猜測不對,她就只是記憶世界裏的她呢?”
“如果那個她一直在看着我們,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她也不會坐視最壞的情形發生。”葉修說,“最壞的結果,我們就一起死了啊。”
認識葉修這麽久,這是他語調最接近溫柔的一次,張佳樂卻一陣陣的發冷。寒冷之外,內心深處竟漫上一股說不出的平靜,仿佛溫暖的灰燼。
他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麽神色,瀕臨極限還是掙紮扭曲,或僅僅是冷漠,葉修注視着他,眼底露出了惆悵與一絲飛快掠過的猶疑。
“保護好自己。”最終他只是說。
待在這個一團混沌的未知時空,光陰的流逝很難感受到。手機上顯示的數字或一動不動,或顫抖着跳上跳下,心跳和脈搏似乎也忽快忽慢,手指頭摸上去像隔了一層膜,觸感和壓力感也十分微弱而遲鈍。無論向前走還是向後走,感覺都像在原地根本沒動過一樣,度秒如年。
差不多過了一個地獄的時間,南方眼皮一顫,剛睜開又閉上了。“鏡子。”她的胸口起伏了一下。
“鏡子?誰特麽還帶了鏡子啊!”
“鏡子……”
大家都有抓狂的沖動,張新傑默不作聲遞了手機給她,屏幕裏映出那張年輕的面孔,由于沾了血跡而有些懾人。
那個雪夜,他們初次遇見成年的她,她好像也嘀咕過鏡子,這個物品究竟有什麽特殊的意義或作用?一些人心裏有個聯想,只是不敢肯定,此時也不是發問的時機。
無論如何,南方盯着手機屏的效果立竿見影,虛弱感飛快從她身上消失,淡薄的疏離氣質也随之而回。在這個過程間,外界同步發生着驚人的巨變,那些斑駁的色塊,流動的光線,雜亂的聲音,似虛非實的地面,一點點掃去塵翳,歸類平整,組合出萬物本來的面貌。
似像素猛然提高了幾百萬,又似抖動不斷的鏡頭終于變得清明而穩定,世界展開了它真實的模樣。
他們站在街口的斑馬線上,一輛SUV與一輛帕薩特追了尾,司機下車拍照,不耐煩地從他們中間擠過去。毒辣的日頭快要把人烤化了,四面的蟬聲疊着熱浪,與來往行人詫異的眼光一起打在身上。
最先碰觸葉修的幾個人,衣服上多多少少印了些暗紅的痕跡,足以腦補出一部驚悚片,肖時欽注意到個別路人的眼神已經不對了。
“大熱天搞什麽制服秀?”兩個衣着清涼的女生騎車經過,周澤楷隐約聽見她們的私語,“這軍裝,太老土了吧!一點身材都顯不出來。”
“你別說,最邊上的那個,臉真的好好看!哎,他扭頭看你了!”
周澤楷連忙回過頭,跟着大部隊迅速撤離危險地帶,衆人紛紛脫下帽子外衣揣在懷裏,這幾分鐘就出了一身汗。張佳樂邊走邊吸着氣:“這是哪?媽的,不管去哪先給我找個骨科醫院,把胳膊接上,那小子下手真狠!”
“那麽多車你不會看?H市啊!”黃少天指着車牌給他掃盲,“別急着走,弄清一下年代先,我們出生……出名了嗎?會不會暴露?要不把帽子戴回去?——卧槽。”
有兩個人跟他一起罵了出聲,迎面LED指示牌上,明晃晃一行字從上閃到下:距蕭山體育館470米。
順着指示牌的方向望出去,一家有幾分氣派的網吧靜靜坐落在街邊,電子顯示屏亮着四個大字:嘉世網吧。
很多事當時無暇追究,不代表不會刨根究底。衆職業選手後來也追問過南方,加上自己的推斷,前後串聯歸納一下,算是弄懂了事情的大概。
“就是說,如果把記憶世界比作一個個獨立的房間,我們想要進去,需要到門外推開門,也就是按下相應的手印,而且必須從一個房間出來,才能進入下一個。然而對你來說,房間之間是有內部通道的,你這個記憶的主人可以随意去往任一個房間,還能改變樓層結構,讓兩個房間碰撞,帶着人跳到另一個房間。”喻文州說,“我們進入房間的是精神體,受到創傷會折中反映在身體上,倘若死亡,很可能導致現實中的精神意識消亡,即是植物人。”
“而想要挽救,就要趕在大腦判定死亡之前,在記憶世界為受創的精神體尋找到一個新的載體,或者說一具新的軀體,來欺騙大腦相信一切正常,符合這點的只能是本人自己的身體,因此你的記憶世界裏必須要有這個人。”他平淡地總結完,笑了笑,“我差不多明白你的行為了,但我很好奇,你是怎麽做到的?是不是在記憶世界裏,你就是創世神一樣的存在?”
喻文州的問題,也是所有人心底盤桓許久的疑問,關于這一點,南方從沒有多說。事情過去很久以後,有人揣測她的心理,懶得對他們解釋可能是因素之一,另一層面,或許她不說,是因為本來就說不清楚,就像人解釋不了自己是怎麽擡起手指。
所謂房間與房間一說,只是他們為方便理解而打的比喻,未必就貼切,真實的情況可能要更複雜抽象得多。這牽涉到自古傳承的隐學與最深奧的精神領域方面的開發探索,雖然不見經傳,也沒有系統的理論記載,但本身蘊含的意義十分驚人,可以說是一整套獨立而奧妙的體系。體系之外的人,只怕永遠無法真正走進這個奇麗的世界。
“并不是無所不能,記憶世界只要正常運轉,我能做的其實很少。”那天她只答了他們一句,“殺死一窩螞蟻,或把蟻巢搬走,對人都不難,可你能操縱螞蟻的行為生活嗎?”
“不能。”
“那麽我也不能。”
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堆謎團待解,還有一群草泥馬在等待狂奔,一股被人騙光全身裝備繼而察知那人就在網吧鄰座的心火充塞胸臆,如果南方不是個妹子,估計早被群毆過兩三輪了。
之所以沒有逼得太緊,不是紳士風度,是忌憚她的能力……
“問呀,窮追不舍問,怎麽不說話了?這不像你啊!”
“老葉還在那女人手裏呢,有本事你去問!”黃少天說。
全體啞然,說法好像也不算錯,聽着怎麽就這麽詭異呢。
“讓他玩,這下把自己玩成人質了吧。”唐昊冷笑道,為什麽誰也沒觸及關鍵問題,比如所有事的起因和動機,還不是怕控制不住情緒,當場翻臉沖突,給狀況不明的葉修帶去危險。
“我看,我們還是先找個地方安置下來。”喻文州說,“再這樣站下去,該有巡邏人員請我們去喝茶了。”
在第二個記憶世界辛苦跋涉了兩天,又經過那一番動亂,目前的國家隊造型确實有點慘不忍睹,不提外表,單單衣服上的血跡被發現就很難說得清。
這樣氣質迥異又特征明顯的一群人杵在大馬路上,回頭率那是很高的,有路人妹子都開始拍照了,衆職業選手都産生了一種危機感。
“去哪裏?我們一沒錢二沒身份證,還是個黑戶,在本世界查無此人。”方銳望天,“我看收容所挺不錯,你覺得呢?”
王傑希相當無語,他想起一回,有個微草的女粉絲千裏迢迢來B市追星,大晚上哭着被警車送到了俱樂部門口——身無分文,手機沒電,不記得酒店名。
21世紀的鈔票和身份證太過可疑,進入記憶世界時,他們出于保險起見有帶上,但是這一趟出遠門,随身卻是沒有這些東西的。直白地說,他們現在也就只剩下這一身衣服,所有的行李都留在六十年代。
“手機能聯網嗎?有沒有關聯賬戶?”
“能上網,但是打不出去電話,也沒法網上交易。”張新傑說,他一開始就試過了,“推測是時間不對,以後的手機號還是空號,或者是別人的號,賬戶也一樣。”
“可我的號十年沒換過啊!”
“你忘了這個世界還存在着一個你嗎?”張新傑看着他。
一言提醒,大家終于想起隊伍裏還有一個專業人士。和過去的自己打交道什麽的,沒人想節外生枝,但總要知道有沒有這方面的禁忌。
“你們第一次來,沒法離開這個時期的我太遠,就不要想那麽多了吧。”南方一眼看出他們的顧慮,“姑且按你們的叫法,記憶世界被稱為世界,其實不可能有一個世界那麽大,截取的記憶也只是圍繞着身周的人和事,延伸外圍有限。不信你可以坐上一列火車,看能不能開到你的城市。”
“尤其經過與同質的力量碰撞,這個世界并不穩定,嚴重點随時會崩潰,所以你們要還想做點什麽,最好避免過強的精神力爆發。”她接着說。
“……我開始不懂了,你哪邊的?”
“等等,這個時期的你并沒有被你本人取代,你們還是兩個人?”黃少天敏銳地抓住了要點,“上次這種事情你不是做到過?要不是老葉把你試出來——”
南方嘆了口氣,周澤楷留意到她一直用手按着眼睛。
“我可以自由決定是否取代另一個自己,這點特權還是有的。”她說,“以及現在,我不是很想聽你說話。”
“喂!別走啊你!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消失這樣像話嗎像話嗎像話嗎……”黃少天原地轉了幾個圈子,伸手在空氣裏打了兩下,心情煩躁。這姑娘的幻術完全就是BUG,一旦不想別人看見她,他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幹得好,你把我們吃霸王餐住霸王店的外挂氣跑了。”方銳啪啪鼓掌,“黃少天同志,請勇于承擔責任,在大部隊跑路後留下刷盤子,組織會記得你的犧牲的。”
“滾滾滾!”
“都曾奶奶那個歲數的人了,火氣還這麽大?”孫翔的關注點歪了。
“曾奶奶……”集體惡寒,要說是這樣沒錯,可誰也無法把一位歷經百年滄桑的老人與南方劃上等號,潛意識裏總當她是初見時那個任性的女孩。
“所以我們先要去大吃一頓然後跑路?”張佳樂聽上去對這個提議很感興趣。
他一只手還托着自己的手腕,神色如常,旁邊的人總忍不住多看他幾眼。
“不,先去醫院。”張新傑說。
“沒錢啊……”問題又回來了。
“沒說所有人都去。”張新傑推了推眼鏡,“張佳樂和我去醫院,再來一個人陪同,剩下的人,一部分盡快找到這個時期的南方,另一部分去找葉修。”
“我們的醫療費和食宿費就靠他了。”他補充道。
衆人一怔,雖說必然要與眼前這個葉修接觸,好确認葉修當下的狀況,但臨到關頭竟有些卻步,不敢輕易推開那扇近在咫尺的門。
街道兩旁的廣告燈箱,寫字樓的LED屏,嘉世網吧門口,都輪番滾動着榮耀職業聯盟組建,第一屆職業聯賽籌備開賽的新聞,時不時還會放出一些神級ID簽約某某俱樂部的消息,街頭巷尾,車上橋下,植入廣告鋪天蓋地,單憑這些,他們也可以判斷出自己所處的時間點。
這是一葉之秋正式走上榮耀巅峰,登頂加冕的起始,那個人的流金歲月。
“記住,面對那個家夥,我們每個人都不能掉以輕心,就算是把他五花大綁關小黑屋,一天三頓打,不給飯吃不給水喝,也要逼他相信我們的話,知道了嗎?”黃少天嚴肅地做着戰前動員。
衆人狂汗,你當你是蝙蝠俠呢,還為了正義趁黑玩人身綁架?
“嘿嘿,這回不趁機玩死他,哥就不姓方!”又一個加入妄想狂隊列的,這個大家比較淡定,猥瑣黨嘛,有熱鬧都要來摻一腳。
“那你改名叫圓銳?”王傑希沒忍住吐了個槽。
“蛋!太沒覺悟了,圓銳哪裏夠,圓鈍才能體現決心。”方銳大義凜然,“只要能達成目的,叫圓規都可以。”
“你倒是說說看你有什麽高招?”
“高招是沒有,損招有一個。”方銳露出與游戲裏如出一轍的奸笑表情,“周澤楷不是正在發情期嘛,你就走進網吧,往葉修身邊一站,趁他懷疑性向懷疑人生的時候,防線應該比較好攻破,你再慷慨獻身,等他被你迷得七颠八倒,你說白日有鬼他都信。”
發情期……無論這詞還是這話,都是那麽牲口,有周澤楷的臉作對比,那股牲口的感覺就更強烈,方銳收到各處投來的鄙視目光。
“不幹。”周澤楷吐出兩個字。
“別不好意思呀,這機會打着燈籠都不一定能找到,把他拿下,他的真愛就是你了!”
周澤楷堅決搖頭。
“問題的關鍵在于,只要小周走進去,不管是男是女,周圍一圈人都會對他發情。”李軒涼涼地說,“還有我們,毒發了最好都躲起來,除非你想被當成自走的人形春藥,那随便。”
“……”
想着那個畫面,所有人都不好了。山洞裏沒中毒的只有葉修一個,記憶世界中又盡量避着外人,不知不覺間造成一種世界很小、人類很少的錯覺,他們都忘了毒性的影響不是單對葉修一個人。
“必須解決!馬上解決!都文明時代了,這像話嗎!”方銳拍着大腿,一扭頭,發現大家的反應都很奇怪,不怎麽熱情。
“是啊是啊,你去解決吧,正好跟新傑他們去趟醫院。”李軒敷衍着點頭,“檢查,抽血,化驗,沒準再給你換血,這麽奇葩的蛇毒,大概會引來新聞媒體,醫院說不定也想讓你配合研究,然後你沒有任何身份證明,到處都找不到你的記錄,更麻煩的是,有十個人跟你一模一樣,這是一起有預謀的非法入境事件,還是人性的扭曲和道德的淪喪?一天,月黑風高,你躺在床上,突然一個麻袋從後……”
随着他的敘述,方銳的臉色越來越精彩,到後面開始編小說,聽得起雞皮疙瘩的群衆趕緊叫停。
“也不是說不能去,十年前的醫學技術對付蛇毒足夠了,只是為安全考慮,還有就是不知道在這邊解毒,現實中的身體解沒解。”肖時欽說,“南方也說過這個世界不穩定,嚴重的話可能會崩潰,那我們的時間就更有限了。”
“那就抓緊行動。”王傑希說。
十一個人很快分成了三隊,以周澤楷的現狀,人多的醫院或網吧他都不适合去,只能跟着第二隊,他自己也躲着過往行人。個別人私下調侃,讓周澤楷換身衣服站在路上不動,說不準真能掰彎幾個。
“可惜小周名草有主了,這麽好的孩子看上誰不好,偏偏喜歡葉修,作孽啊。”方銳嘆息一聲,周澤楷明明是同期的選手,他偏把話說得老氣橫秋,跟比人家大了一輪似的。
周澤楷腼腆地笑了笑。
“你不也是?”他反問道。
方銳正要接話,一個耳熟的動聽女聲在身後響起:“抱歉,能讓一下嗎?我們過去。”
“好的……”方銳側身避開,眼睛牢牢盯着那個女孩的側影,好幾個職業選手都望過來,她手提一個雙層保溫飯盒,腳步輕快,并未對他們多做一瞥。
“小沐橙,又來給你哥哥和葉秋送飯啦?”女孩一路走進了嘉世網吧,門口的人都在跟她打着招呼。
錯不了。盡管只有十五六歲年紀,日後那驚豔聯盟的漂亮容貌還未徹底長開,但方銳确信,沒有人會認錯蘇沐橙,葉修身邊最忠實可靠,陪他走過十年有餘的夥伴。
他深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