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1)

B市。

“今天的歌很好聽。”喻文州說。

舒晴這裏通常會播放一些有利于舒緩心情的歌曲,來得多了,他也清楚她的歌單。自從和他熟悉起來,她播放粵語歌的頻率就高了許多,喻文州自然明了女孩子的小心思,從一開始的付之一笑,到如今習慣了這種着意營造的氛圍——如同女孩子本人,精致而讨人喜歡,卻總像哪裏欠缺了點什麽。

“《再見二丁目》,很多年前的老歌。”舒晴說,把音量稍微調大了一點。低柔清宛的女聲在室內回旋,仿佛沾了水氣的風吹過荒原的野芒花,密密匝匝的一片柔軟地伏下去,又立起,憂傷随着一起一落。喻文州想起南方用阿拉米語唱起過的歌謠。

“滿街腳步/突然靜了

滿天柏樹/突然沒有動搖

這一剎/我只需要/一罐熱茶吧

那味道/似是什麽/都不緊要

唱片店內/傳來異國民謠

那種快樂/突然被我需要

不親切/至少不似/想你般奧妙

情和調/随著懷緬/變得蕭條

……”

舒晴随着旋律輕輕哼了幾句,保持在只有自己聽見的音量,她的粵語發音怪得很,怕被人笑。深色玻璃過濾後的天光像一道尺,在喻文州眼下的陰影上量過來量過去,他阖着眼簾,專注聆聽的姿勢,十指交扣,表情靜而和軟。

“原來過得很快樂/只我一人未發覺

如能忘掉渴望/歲月長/衣裳薄

無論于什麽角落/不假設你或會在旁

我也可暢游異國/放心吃喝

……”

這種時刻是不宜開口的。喻文州來這裏,有傾訴,有坦蕩的軟弱,很多時候他其實喜歡靜靜的不出聲,一些思緒需要孤獨的沉澱。舒晴有所察覺,相比與她交流,寧靜透徹的自我觀照也在這間屋子裏進行着,他更需要這樣一個地方,不是這樣一個人。

他看上去孤獨,卻是圓融而完整的一種狀态,自相和諧也能自如融于環境,與無法自處的空虛煩亂無關。

這也讓她感到無力。

舒晴并非沒有見過故事的另一個主角。她曾經懷着理不清的心緒,專門跑到榮耀國家隊訓練現場去,找借口遠遠看了一眼真人。葉修和影像中以及多年前比賽現場上的區別不大,可能更随意更不修邊幅些,點煙的動作潇灑利落,但無論怎麽看,所謂會走路的傳奇,也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而已。

她從未有過切實的妒忌,也從未拿自己和他比較,他們分屬的領域與象征的意義全然不同。這個人,她咬着嘴唇想,他知道自己曾被某些人用力地愛過,至今還在愛着嗎?被那樣用力地愛過,他是如何以圓滿無缺無懈可擊的姿态,抽身而退,遵照他那強大無匹的慣性自顧自走下去?

後來每次回顧,舒晴都覺得自己那一瞬滿溢的情緒簡直魔性,沒頭沒尾且毫無必要。

他怎麽會不知道。

“我們說到哪裏了?”喻文州問。

“上次我拿照片給龔老師看,他說,火焰與水的圖案應是某個部落或民族的圖騰符號,像古時商族的圖騰是玄鳥,鄂倫春族、鄂溫克族崇拜熊圖騰,瑤族、苗族和黎族等尊奉盤瓠為祖先一樣。倒是能讓人看着就頭暈的圖案,乍看不稀奇,網上也能搜到一堆,但那都是通過視錯覺給大腦造成假象,是很簡單的小把戲,而不依靠視錯覺就能達成眩暈的暗示,這中間的原理比較難懂,他也不記得歷史資料上有類似的記載。”

“他問過我原照片是在哪裏拍的,我沒說。”舒晴補了一句。

“哦對,有托你幫忙問來着,謝謝你還記着,辛苦。”喻文州說,舒晴診所的客人五花八門,三教九流什麽都有,正好有個姓龔的民俗史學專家在業內很有名氣,他就托舒晴捎去幾張山洞內部的翻拍照片,也是抱着聊勝于無的心思。

“幹嘛跟我這麽客氣?”

“無事獻殷勤嘛。”喻文州笑笑,“沒有記載很正常,南方她那一派的傳承也不依賴于文字,自有他們獨特的方式手段,而且他們似乎特別講究一個悟字,形之于文字反而落了下乘……我是這樣理解的。”

“這麽神奇的門派,消失得無聲無息,太可惜了。”舒晴托着下巴,“歷史上奇人奇事很多,像這種也遠不止一家兩家吧,居然沒留下痕跡?”

“未必沒有蛛絲馬跡,但只怕都湮沒在神怪傳說與道家典籍的各種誇張記述中了。”喻文州搖了搖頭,“當代也不是沒有這類奇人異士,包括門派,只是都隐藏很深,蔡老他們知道得多些,我們沒有刨根問底。”

他瞥了眼手機,對她微微一笑。

“我有個朋友等會兒要來,今天待不了太久。”

“葉修,還是王傑希?”舒晴問道,這兩人跟他同城。

“都不是,理論物理研究所的一個專家,叫王石曾,你可能沒聽說過。”喻文州說,“他是那場會議中,除了南方和蔡老,我們唯一知道真實姓名的人。跟蔡老的情況一樣,我們先在記憶世界裏見過,回到現實中才找到的真人。”

“你們……為什麽如此執着于找到本人?”

“也不是所有人都執着吧,有人就無所謂,有人巴不得快點忘掉。”喻文州笑,“我陷得比較深。”

他這樣直白地說出來,反而讓人不知接什麽話好。舒晴嘆一口氣,很快撿起了職業的态度。

“人的自我保護機制是很強大的,創痛過深可能導致失憶,乃至精神分裂,那就是身體在自我保護。換句話說,真心想要淡忘過去,想要走出來的人,即使沒有外力幫助,大腦也會如他們所願。”她輕聲說,“喻隊長……文州,你一開始就不是為了放下而來的,對嗎?”

“應該說,我沒有刻意去放下或不放下,主觀上也沒有反複加深記憶、不斷強化的意圖,只是這段記憶……”喻文州苦笑一下,眼眸深處則有些苦澀之外的東西,“不管想不想,它已經是我的一部分了。”

“喂喂喂,我們就這麽大大方方趴窗戶偷聽?不會被人當變态趕出去?”八年前的喻文州站在黃少天身邊,聽他這樣說着。

跟蹤蕭蔭并不是難事,蕭教授就是個普通人,也沒什麽防範跟蹤狂的意識,負責盯梢的黃、喻兩人一路跟他到會場,大部隊前來可就犯了愁。南方不知去向,會議室裏卻還有一個十年前版本的南方,他們對于竊聽瞞過她完全沒信心。

“這都什麽時代了,能不能講點技術含量。”葉修變戲法般拿出一個攝像頭,又扔了套酒店服務員的工裝給王傑希,後者愣了愣,心領神會到衛生間換上,回來時居然還端了個熱水壺,不知從哪裏順的。

衆人默默望着王傑希把攝像頭往袖子裏一塞,鎮定自若推開會議室大門,幾分鐘之後走出來,朝他們點點頭,示意攝像頭安裝順利。

“好了,我們回客房看監控吧,在這裏停留太久不好。”喻文州說,“畢竟她認識葉修的臉。”

氣氛一時略詭異,這時候就看出各人性格差別了,有人不當回事,有人的神情帶點新鮮和興奮,還有人明顯不大自然,一看就是平時循規蹈矩的乖寶寶。不過連張新傑都沒說什麽,沒人會那麽死板。

“我覺得,我可能認識了一個假的王傑希……”方銳啧啧感嘆,“你們還真敢啊,不怕被抓?”

“有道理。”葉修扭頭招呼,“王大眼,衣服別脫,等散會你再進去一次收拾。”

王傑希平淡地應了一聲,他一身酒店工裝加胸牌,別人都感覺怪怪的,他自己倒是不以為意。

“你哪裏弄來的衣服?”孫翔問葉修。

“洗衣間裏偷的啊。”葉修說,随意扯了扯王傑希的衣袖,又拉拉他胸口的布料,“你穿小了點,本來想讓小肖或文州去,他倆在咖啡館跟那姑娘坐得近,萬一引起警覺不好。”

指腹擦過鎖骨末端裸露的皮膚,有意無意一按,一陣熱意與酥癢從領口竄了下去。王傑希暗自用手肘撞了葉修一下,目不斜視。

從實時傳輸的畫面和聲音來看,這攝像頭的質量顯然很好。讓所有人憂慮的是,房間的窗臺和衣櫃後面同樣裂開了大縫,外面太陽高照,從窗戶能遠遠望見街口的冷飲店在賣冰粥,屋裏的溫度卻不符合夏天的定義,不是空調的問題——它根本就打不開。

拿不準是不是他們的錯覺,氣溫似乎還在緩慢下降。

“好冷啊!我說這樓不會要塌了吧?這些原住民就沒覺得哪裏不對?像是進到恐怖片裏一樣……”黃少天嚷嚷着直接給自己裹上了被子,大家立即都來搶,最後成了一群人裹成蠶蛹縮在床上圍着筆記本電腦看。蕭蔭是到得最早的幾個人之一,從在場人士的反應看,參會人互相之間并不都認識。

“可能是世界在崩解,但并不只體現在物理方面,還包括天氣、法則、現實邏輯等,這可以解釋原住民為什麽對異變視而不見。”張新傑推了推眼鏡,“她帶我們來到這個時間點,必然是有意義的,與其關注無法改變的事,不如專心我們手頭的工作。”

“那個人挺眼熟……姓蔡的那個?”唐昊皺着眉頭,試圖把落座的一位老人和記憶中黝黑開朗的牧民青年對上號。

“是他吧,老爺子氣色不錯呀。”喻文州說,相識的人一夜老去般的感覺十分奇妙,再一次加深了“這是記憶世界”的認知。

會議的發起人無疑是南方,她為每個人都做了簡短的介紹,僅研究理論物理學的就有三人,蕭蔭等精神醫學方向的,生物學方向的,哲學方向的,還有她自己和小蔡這樣隐學秘術的傳承者。最惹眼的是一名披着袈裟的僧人,整體造型非常有賣相,用專業的話講就是寶相莊嚴。

這并非傳統的會議室,沒有長桌、名牌和鮮花之類,幾張雕花小圓桌随意置放着,桌上有各色果汁飲料供客人自取,碟子裏還有瓜子、松仁和手指餅幹。會議開場的氣氛并不嚴肅,像老朋友會面一樣閑聊着,從話中可知,南方的能力在這裏不是秘密,她對着他們也很放松,談笑風生。

閑聊敘舊的環節過後,南方拿出一疊照片,給所有人傳閱。

“諸位或多或少,都知道我一直在尋找這些帶手印的石頭,過去你們中的幾位也給了我無私的幫助,感謝的話不多說,情誼都記在心裏。”南方眼光流轉,與每個人對上時微微一笑,“這次冒昧邀請大家前來,一個是想請大家聽聽石頭的故事,另一個,也與我要說的事情有關,這關乎一個持續了三十多年的實驗,以及兩個孩子。”

攝像頭的角度,基本能拍全房間裏的情景,但想要拉近去看就力有未逮,衆人恨不得臉貼在屏幕上,也沒看清那些照片具體是什麽。房間起了一陣竊竊私語,很快又安靜下來,每個人都專心聽南方的講述。

她的講述很長,從石頭的來歷和用途講起,再到近代因此而生的種種波折,竟然毫無隐瞞,除了葉疊等人的真名和部分地名用了代指,前情因果一目了然,對自己的偏激行為也沒有文過飾非。中間甚至有好幾個故事是日記裏沒有提及的,屏幕內外,盡皆大開眼界。

“石曾兄,平行宇宙的議題,去年九月份加德滿都會議讨論過吧?”理論物理學三人組中的一個開口,看向身邊的同行。

“那是讨論弦理論中人擇原理時帶出來的,想解釋我們這個宇宙的各種特性,包括基本自然常數為何會像這樣存在,多重宇宙,或者說平行宇宙的問題無可回避。”被問到的人苦笑,“遺憾的是,我們自己也沒辦法達成共識,觀點大致分為三類,一種認為平行宇宙即使存在,也永遠不會和我們發生交集;一種認為平行宇宙的時間不與我們并行,存在于不同的時間點;還有一種從休·埃弗裏特的多世界理論出發,認為就像布賴斯·德威特說過的那樣,每個宇宙、每顆星球的每個角落的量子躍遷将我們的世界分割成了無數個版本的自身。”

“除非用生物中心論的觀點,認定是我們的意識創造了宇宙,而不是宇宙創造了意識——”

蔡老爺子用力清了清嗓子。

“呃,這麽說吧,我們傾向于第三種觀點,認為一個奇點可以發散出多重宇宙,但彼此是否互有貫通,存在什麽樣的運動軌跡,這點還沒有定論。”那位石曾兄也意識到大家專業不同,說多了可能衆臉懵逼,“薛定谔的貓,這個著名思想實驗在座的我想都不陌生,它也常常用于平行世界理論的闡釋。”

“薛定谔的貓?我也聽說過,那不是詭辯嘛。”蔡老爺子插嘴,“什麽不死不活又死又活,不管你看不看,貓死就死,活就活,還扯一大堆有的沒的,我是不懂。慧空和尚,你說呢?”

一個清和醇厚的聲音低低應了一句,大家一時都覺得,光憑這把嗓子,這和尚出去談禪說法就不愁忽悠不到人。沒有盤膝而坐也沒有合掌低宣佛號,慧空像個普通人一樣坐在椅子裏,語氣很平和。

“既死又活,不死不活,如果這種狀态成立,相當于肯定的是否定的,否定的同時又是肯定的,倫理學上,這犯了矛盾律,以藏傳因明學的觀點也犯着相違過。但從佛法破除一切假立名言與顯發自性的特點來看,實際是不提倡肯定與否定決不能互相容攝,由界分而立名言相狀的,這也是佛法不同于其他宗教哲學之處。”

“……他說什麽?”黃少天回頭看葉修,“為什麽我感覺他什麽也沒說,而且自己好像很蠢的樣子?”

“他就是什麽也沒說。”葉修把他的腦袋拍回去,從衆職業選手的表情上看,他們已經開始頭昏了,“有人想睡覺的沒?在這命運的一刻,你可以選擇閉上眼睛。”

“說得容易,誰睡得着啊!”唐昊替所有人吼出了心裏的槽意。

“一個理論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是邏輯自洽,二是實驗驗證。”蕭蔭的聲音響起,“這方面瀕死精神醫學也是一樣,沒有實驗數據,理論再完善也會遭人诟病。”

“關于薛定谔的貓,有兩種最流行的诠釋,一種是哥本哈根诠釋,涉及波函數的部分不詳細說了,總之這種诠釋認為貓活着或死去,僅是唯一宇宙裏發生的一個随機現象。”南方說道,給少數幾個一知半解的人做了科普,“另一種是多世界诠釋,認為開門的一瞬間,宇宙便一分為二,在某個宇宙裏貓是死的,另一個宇宙裏貓卻是活的。關鍵點在于,這兩個不同的宇宙在極短的時間內便‘退相幹’,速度快到我們絕不會察覺,也就發現不了另一個宇宙的存在。”

“如果說薛定谔的貓只是個思想實驗,還有個實驗能證明,某種意義上時空或許只是人的‘意識工具’。”石曾兄見蔡老爺子又要張口反駁,趕緊加了一句,“蔡兄,假如給一個粒子設立一道屏障,屏障上有兩條狹窄的縫隙,觀測這個粒子要如何穿過縫隙,你認為是像子彈一樣僅穿過其中一條,還是像波一樣同時穿過兩條縫隙?”

“你們這些小年輕的玩意我不懂,也別來問我。”對方不上當。

“以‘肯定的不能是否定的,死與活兩種狀态不能同時疊加存在’的觀念來看,不管是哪種通過方式,最終結果都該只有一個才對。”石曾兄攤了攤手,“然而實際上,在科學家的觀察下,粒子是像子彈那樣只穿過一條縫隙,可是一旦不再觀察,它便像波一樣同時穿過兩條去了……很不可思議吧?無生命的粒子的行為,居然會因人的意識和感知而産生改變,物質和能量也能表現出波和粒子的特征,這就是著名的雙狹縫實驗。”

“蕭教授說的不錯,理論必須依靠實驗來證實。”南方悠悠說道,“我用近四十年的時間,在Z省內進行了一場大範圍的撒網實驗,實驗對象為43所學校,從中學、大中專到大學,每所學校我都捐贈了一筆款項,條件是,要求他們把這個帶手印的石頭雕塑立在人流密集處,高度恰好是手放上去正合适的程度。”

她舉起一張照片,電腦前的人沒法知道上面是什麽,想來是雕塑的模樣一類。蕭蔭的面孔微微蒼白,其他人想明白後,臉色也紛紛一變。

“你……那是不道德的!”石曾兄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葉疊先生的例子,由于我沒有見過他本人,他是否來自平行世界,能證明兩個世界曾因某個力量或媒介短期保持了相幹的狀态,這點尚且存疑,你怎麽就去拿學生做實驗?”

“你在怕什麽?”南方似笑非笑,“既然你并不相信,兩個世界能這麽簡單就産生相幹,兩個世界的人能相互穿梭,那我的做法對學生全然無害,只不過是一個老女人的瘋狂幻想而已。”

“……”

“每座雕塑附近,都留有我的一個小型幻陣,作用是觀察并記錄每個觸碰過手印的人,不光是他的呼吸、心跳,第一反應,後續反應,也有當時的溫度、濕度、光線,乃至他觸碰那一刻的大致心理,是高興,悲傷,還是正處在強烈的情緒波動中?憑借幻陣和精神暗示,還有一些暗藏的現代觀測儀器,我可以基本還原出他碰到手印那一瞬間,身心內外全方位的一個所處狀态。”南方說,“大部分工作是很枯燥的,後續觀察也沒有絲毫異狀,穿越平行世界?那連偶然都不算,那是上帝在擲骰子,卻要求骰子用一個尖角立在桌上。”

“那是怎樣的奇跡,怎樣的幸運……或者厄運。”

若非葉修動了一下肩膀,李軒還沒發現,自己一直屏住了呼吸。

筆記本電腦周圍的空間本就不大,他們緊緊擠在了一起,被子胡亂纏在身上腿上。像在山洞裏的那些個夜晚,每個人都本能地向身邊的同伴靠攏,是因為寒冷,還是心理上亟需證明自己不是孤單一人,很難說得清。

他注意到王傑希的右手與黃少天的左手相扣,葉修的手又插在指縫間從外面包住了他們兩人,另一手勾着張新傑的手腕,後者的手臂卻被自己不知不覺攥得死緊——這時候誰跟誰近些,誰成了誰的依靠,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感官和神經系統都像共用一套,他們不分彼此,渾溶一團,如一塊皮膚融入另一塊皮膚。

“這麽多年來,我承認我差不多是在做無用功,時間長到我幾乎要放棄了。”南方笑了笑,“但是兩個孩子,他們的出現,證明一切的辛苦都物超所值。無論這話是不是矛盾或虛僞,我還是慶幸,我沒有給任何一個孩子帶來持續性、不可逆轉的傷害。”

“他們一個叫宋睿,曾是H市二中的學生,目前在XX大學讀研究生二年級;另一個是位職業玩家,可能有人不太了解,這是一種依靠電子游戲維生的職業,他的名字……”

“——是蘇沐秋。”

葉修的目光在液晶屏上凝固。

“聽下去。”張新傑說。

除他以外沒人出聲提醒,這個消息還不至于讓葉修亂了方寸,也就是張新傑會多說這麽一句。葉修輕輕握了握他的手,張新傑和人拉手都特別規整,拉上了就不會亂動,拇指是拇指食指是食指,嵌得嚴絲合縫。

他自從醒來話就少,葉修知道他對自己是有責備的,出于種種原因保留了意見。唯一一次提及那兩次冒着性命危機的破局,是他從醫院回來後,兩個人有過一場不算是談話的談話。

說是不算談話,因為張新傑統共就說了幾句話而已。

“我們是一個整體,每個人都要對身邊的同伴性命相托,你總是不斷強調這點,但其實你做不到。”他淡淡地說,“我知道情況特殊,你的作用替代不了,然而這不是借口……你能拿生命去信任別人,卻不願給他人這樣的機會。”

“葉修,你是個苛刻的人。”

此時實在不是分心的時候,葉修将思緒收回,影像中會議室的牆上挂着一大幅油畫,底色是一種溫暖得仿佛能燙傷情感的橘,鋪滿晚霞的天空絢爛得像布查特的玫瑰園,南方開合的嘴唇在這樣盛大熱烈的色彩中都顯得虛幻了。他想起進入記憶世界第一晚,那場山裏的落日。

她好像還是那個頭上包着青帕紮着烏黑的辮子的小女孩。

“宋睿是一個意外,我發現。”南方說,“他先是跟自己的小女朋友吵了架,起因是他約人家出去,自己卻沒去,還堅持說他根本沒提出過約會;考試成績一落千丈,私下問班主任能不能轉到理科班去,還查了好多解析神秘現象的網站……他算是個很理性很能自控的孩子,身邊的人雖然覺得奇怪,也沒人懷疑此宋睿并非彼宋睿。”

葉修等人不由得相互望了望。

“三十多年的觀測,三十年,就只這麽一個孤例。”南方的聲音竭力平穩,仍微微發顫,“這是笨辦法,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就像解不開題卻能把答案數字試出來一樣,我試出來了……終于還是讓我試了出來。”

蕭蔭和蔡老爺子對視一眼,南方的精神狀況明顯不太對頭,實在很讓人擔憂。

“暫且采用由奇點發散出多維宇宙的說法,它們就像不同的系統,受引力場和時空曲率的影響,倘若能通過歷史軌跡計算出運算公式,就可以得出通道的坐标。”石曾兄接話道,“南方先生的意思,是跳過運算公式直接試出了坐标,而幻——幻術的原理先不讨論,總之它可以記錄和保留這個坐标,但怎麽能肯定坐标不是唯一性和一次性的呢?”

參會者都跟得上他的思維,窺視的部分人員就差一些了,但也無暇讨論,只能等會再整理思路。

“這就是我提到蘇沐秋的用意。”南方點了點頭,“我從宋睿身上獲得另一個世界的坐标後,又花了幾年,在很多人身上以幻術還原了宋睿開啓‘通道’時的外部環境和身心狀态,希望能觸動坐标,但是并不成功,于是我繞了一個彎子。”

在座的人都皺起眉頭,這樣濫用特殊能力肆意實驗,可以說道德感比較強的都看不慣,幸好只要不成功,實驗對象也不會受到絲毫傷害,不然只怕又有人要出言指責。

“宋小子觸動坐标,你這邊是個啥滋味?”蔡老爺子問道。

全場只有他和南方屬于古老秘術的傳承者,對這方面有一定了解,所謂還原身心狀态,那是能做到極精細極入微的,宋睿觸動坐标那一瞬的感覺,施術者完全感同身受,如臨其境,否則也無法原原本本存留和複制。

“說不上來,一種非常奇妙的……共振?”南方想了想,“類似感官與內心的全面共鳴,我當時想,或許觸動坐标的條件之一,是在同一時刻,兩個世界的人心境高度吻合,外界環境也要同步,比如溫度濕度都差不多,否則單單心境相同并不難滿足。”

“這樣說,你把其他人催眠成宋睿那時的心境也不行,重點在于吻合,而誰也不知道平行世界的人是什麽心境,那邊的外界環境又是什麽,像宋睿那樣的巧合一萬個人裏恐怕也沒有一個。”

“誰說不行的?”南方突然一笑,“蘇沐秋就是第一個成功的例子——我找到了鑰匙。”

衆職業選手都看向葉修,他剛才就點上了煙,狠命吸着,零星的煙灰落在鍵盤和床單上。牆面和地板的裂縫一直在蔓延,簌簌往下掉着牆灰,窗外透進來的光開始呈現出妖異的紅色,正午的城市如火海燃燒,不少人看得心驚肉跳,生怕下一秒大樓就轟一聲垮成一堆。

“下樓吧,去廣場那邊,帶好移動電源。”葉修說,“老王別忘了把衣服換下來還回去。”

一群人忙不疊從房間撤離,筆電插着無線網卡,倒不擔心路上看不了監控。記憶世界的原住民能與他們互動,但張佳樂上回就觀察到,他們對于世界本身的逐漸崩毀是毫無反應的,除非人為打斷或不可抗力,不然始終會遵循記憶的軌跡行事。

他們現在只希望樓不要真的塌下來,至少讓他們看完這場要命的會議。

“瞎鬧!”在穿過一樓大堂時,蔡老爺子的大嗓門透過屏幕傳出老遠,前臺人員都往這邊投來一瞥,确認筆電不是他們偷拿的之後才把頭扭回去。

“這老爺子脾氣見長啊!”方銳感慨道,“想當年在農場那會,他可沒膽子沖人家這麽吼,光會咧着嘴白牙傻笑。”

“他們認識一輩子了,誰還怕誰。”

這句話讓大家都沉默了一下,輕薄的筆電像光陰忽然有了重量一樣,沉沉墜在手心。

如果一個普通的故交到老都會如此珍惜,那在最好的年華裏陪過自己的人呢?

盛夏的白天,在戶外按說根本待不住,但不知道是不是世界法則在崩解的關系,兩天前還讓衆人苦惱的高溫現在給人感覺很淡,有時還略顯陰冷。被喂得癡肥的廣場鴿在噴泉池邊悠然踱步,池水沿着寬長的裂縫流了滿路,水窪裏依稀能看見淡淡的虹。

“嗯,那就是十年前的我。”

一個女聲在他們身後響起,黃少天驚得一跳,差點滑倒在污水裏。南方蹲着的身形出現在鴿群最密集的地方,長發束起從一側的肩膀上滑下,她臉朝着他們的方向,雙眼蒙着白色的紗布。

“……你的眼睛?”

“暫時看不見了,不用管它。”南方輕盈地站起身,動作似乎一點不受影響,葉修的視線從筆電屏幕上轉開,南方無法視物,然而那種被她“盯”着的質感很清晰,難以忽視。

“這幾天你不會在偷窺我們吧?”張佳樂懷疑地問。

“怎麽,你難道做了什麽适合偷窺的事?”南方一挑眉,“小夥子臉皮太薄,早些年我還在中關村賣過光盤呢,你親身上陣演演小電影怕什麽。”

“……”

“電影是R級還是NC17級?”葉修問。

“不是一直NC17級嗎?”

“好了,你盡管放心,她确實沒偷窺。”葉修說,把筆電從膝蓋上挪下來放到一邊,“可以說說嗎,沐秋是怎麽回事?”

南方略一低頭,他們才注意到她并不是沒有白發的,垂在肩頭的青絲間雜着幾縷銀絲。她随手撥了撥頭發,輕聲道:“在這個時間點,這還是不久前的事,實驗并沒有刻意找他,只是正好在你身邊看到他,和他妹妹……你懂。”

葉修的神色微冷,他不會誤解她話中的未盡之意,分明是指蘇氏兄妹的孤兒身份,作為實驗對象很合适。

“沐橙呢?你有沒有對她做什麽?”

“沒有,她還小。”南方苦笑道,“我也不是什麽人都拿來亂試的,再說一般也不會有結果,那人最多恍惚幾秒,以為自己愣了下神,什麽都不會發生。”

“鑰匙。”周澤楷開口,“你說找到了鑰匙,指什麽?”

“早先我陷入了一個誤區,以為必須要模拟出同樣的環境與心境,後來我發現,實際只要完美拟出那種強烈共振共鳴的氛圍就可以,在你朋友身上第一次就成功了。”南方說,“相當于取了個巧,我并不清楚鎖的結構,我只是複制出了一把鑰匙,而且只有我能掌控這把鑰匙。”

一時間沒人接話,大家都有點不真實的感觸,能穿梭平行時空的任意門,就這麽被人打開了?

答案意料之外的簡單,但認真想想,首先南方身懷的秘術就只此一家,其次能提供“樣本”的宋睿也是可遇不可求,更別提長年累月的大規模枯燥實驗……這些條件都湊到一起,那需要怎樣令人發指的運氣?如她所說,這還真是只有她本人才能使用的方法,別人學都學不來。

“那你能不能送我們回去?”孫翔脫口而出。

“關鍵不僅在于她肯不肯,”肖時欽說,“在于她能不能把握精準的方向,依她的操作方法,我傾向于不能。”

“你說到點子上了。”喻文州嘆氣。

“什麽意思?”唐昊沒懂。

“就是,假如你是從平行世界A來的,來到了平行世界B,你怎麽知道她能把你送回世界A,而不是去了平行世界C?平行世界不可能只有一個,你恰好回到自己世界的幾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計。”肖時欽用幹巴巴的語氣解釋道,“我們這些人,有哪兩個人是來自同一個時空?沒有吧。”

“很遺憾,我們的時空之旅,可能是一趟單程旅行。”王傑希說。

唐昊愣在原地,盡管此前讀到南方的日記時就有所預感,鐵一般的現實砸下來,還是一陣天旋地轉。

衆人的臉色都十分糟糕,無論做過多少次心理預設,提醒自己最壞的結局,這一刻還是無法冷靜,再說一次,南方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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