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張佳樂盯了他片刻,突然就笑出來。
他的目光原本在被牆磚圖案分成一格一格的花蔭間浮動,漫無焦點無所依托,一下子轉回到人臉上,眼底血絲分明,眸子卻極亮,如夜裏的星。葉修給刺得一愣,待要有所回應,張佳樂已不再看他了。
“我沒……”他開口又打住,長長呼了口氣,肩背微微塌下去一塊,“你腦子裏那是什麽,這會大家都累得要死,誰陪你發瘋。”
“你啊!”葉修說。
“誰?”
“不就是你嗎?”葉修看着他,“我想了想,會傻到這樣就答應的,大概也就只有你了。”
“你指哪件事?”
“當然,”葉修說,“是幹你這事。”
“滾你的。”張佳樂沒什麽心情和他鬥嘴,汗順着脊線流到腰窩,他掀起衣擺扇風,葉修腳下一轉,就這麽從後面把人抱進了懷裏。
“泥馬,大熱天——”嫌棄的話只開了個頭,掙紮也只掙了一下,葉修握住張佳樂的手,小心沒擠到他吊起來的那一側手臂,兩只手疊放在心口的位置,掌下的心髒跳動着,逐漸紛亂無序,溫熱的脈動像小小的乳鴿撲打着翅膀。
“行了沒,都快熱死了!”張佳樂推了推他,不過沒用多少力,“一身是汗,離我遠點。”
“還有更熱的呢。”葉修說着,使了巧勁往地下一坐,張佳樂猝不及防,失去重心跌在他腿上,想爬起身又被箍住了腰。
“葉修你要點臉!有人!!”張佳樂怒,H市的夜生活還是很豐富的,尤其是夏天,深更半夜也不時有行人車輛經過。
“讓他們看去。”葉修笑。
張佳樂扭頭望他,那張少年的臉眉目舒揚,很放松又帶着點惡作劇的笑意,回望的眼神直率而明亮,竟然顯出一股孩子氣的無謂。被他這樣看着,其他那些眼光好像都自動透明化,那雙眼裏只映着自己一個人的身影,自己眼中也再看不到別的事物。
“轉過來吧?”葉修低聲說,額頭抵上他的,兩個人的氣息都有些粗重。
張佳樂在他腿上扭動着,這個坐大腿的姿勢羞恥指數實在太高,車燈一晃而過,把他們照得清清楚楚。這種随時可能被注目被異樣看待的焦灼轉化成摻着恥感的興奮,他勾着葉修的脖子,拿鼻頭去蹭他的臉頰,眼前黑暈一閃一閃,是疲倦到極點的身體在提出抗議,又在不情不願的亢奮中接近另一個極點。
葉修的手鑽進他的衣服裏,在布滿汗水的背脊上逡巡,熱是真熱,發粘發膩的觸感也是一樣擾人,而此刻都有了別樣的意義。人可以擁有幾種相反的感覺,所以大熱天親熱也不是非常難熬……張佳樂在親吻間迷迷糊糊地想,就像他同時覺得快樂又悲傷,束縛而又自由,飛逝如流的時間靜止凝固得宛如永恒。
意亂情迷時大腦處于缺氧狀态,張佳樂根本忘了這是哪裏,上手開扯葉修的褲子,葉修趕緊收緊胳膊把他按住了。下面兩根硬硬地抵在一起,神智歸位也花了點工夫,好在脊背上持續不斷的撫摸大抵被看作一個信號,激烈的動作和急劇的呼吸漸趨平緩,唇舌的勾纏也溫柔下來。
張佳樂感到葉修輕舔着自己破皮的嘴角,舌尖靈活地滑過唇線,與他追逐的舌頭若即若離,像是進行一場心有靈犀的游戲。眼前越來越模糊,他跌跌撞撞結束這場游戲,頭落到葉修肩膀上,覺得自己像一片落葉那樣輕。
“不許動,”葉修警告,“再動我不保證咱倆明天不會上今日頭條。”
張佳樂嗤笑一聲,連笑聲都很小。
“你以為你是誰……”他說,“在這裏我們誰也不是,拍到了也沒人在意。”
“你會在意啊!”葉修說,“會瘋狗一樣狂追八條街把人攔下來毀屍滅跡,還會沒臉見人。”
張佳樂氣得踹了他一腳。
“瘋狗個蛋!你能不能想點好!”
“我想了想,是不能夠。”葉修沉思,“你不會瘋狗一樣狂追八條街,你追出八百米就累成死狗了。”
“我先打死你!!”
“幹什麽幹什麽,說了不許動。”葉修三兩下把人壓下去,“誘惑青少年犯錯誤呢這是?哥現在純情少年一個,可經不起撩。”
“你?純情少年?”張佳樂作勢要吐,頭一低真有幾分惡心勁往上泛,忙回到之前的位置,“自己拿鏡子照照,老司機的猥瑣都快透過軀殼溢出來了吧!”
葉修翻個白眼,神情活像在看一個膝蓋上扭來扭去的小孩。
“真受不了你,就不能安安生生讓我抱一會?”他說,“早想這麽幹了。”
張佳樂像中了一發僵直彈,從瞬也不瞬的眼睫到凝然挺立的鼻梁,從弧度生硬的下巴到猝然筆挺的腰背,定格成一道剪紙般的側影。
“什麽意思?”
過了很久,他才迸出這一句。
“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葉修淡淡地說。
“多久以前?”張佳樂的聲音仿佛不是自己的。
“很久很久以前……”
“講人話!”
“我也不确定具體是多久以前。”葉修想了一下,“你還在百花的時候?不過你從頭到尾就沒離開百花啊……我以為你知道?”
“廢話,我沒離開百花我當然知道!”張佳樂說。
“每次我以為你不能更二一點了,你都會用行動證明,你能。”葉修說,“說的當然是咱倆的事情,別裝傻。”
“我沒——”
“其實吧,我看你也沒裝傻。”葉修說,“你是徹底傻了。”
張佳樂瞪着他,一束遠光燈光恰掃過他的側臉,灰白的顏色上透着不正常的嫣紅,大睜的雙眼如同兩顆玻璃球,甚至沒有因為強光刺激而本能眯眼。他先是一動不動,繼而按着葉修肩膀的手臂起了一陣細小的顫抖,牙關跟着格格響了兩聲,靠意志力止住了。
“葉修,你他媽什麽意思?”他一把揪起葉修的衣領,“這種時候說這話,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我喜歡你,你也知道。”葉修說,“我只是再給你确認一遍,你知道的沒錯,你以為的全都是事實,唯一不同的,可能是我比你以為的還要更喜歡你。”
他沒有用“那個我”、“另一個你”之類的字眼來區分,他們很早就不這樣了,大家提起往事多是一副懷念和調侃的口吻,不會再去刻意強調兩個世界的差異。
“知道是知道,但是說出來,感覺畢竟不一樣。”迎着張佳樂的眼睛,葉修微微笑了笑,“別誤會,不是為了了卻遺憾什麽的才說的,就是讓你開心一下……反正你也知道不是逗你玩的就行了。”
“你有這麽好心?”張佳樂沖口道,實在是被坑慣了的後遺症。
葉修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眼神裏充滿了嫌棄。
“我真同情我自己。”他不客氣地說,“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表白,表白對象就給個這回應……會不會看氣氛發言啊你?”
“我不會你會?”張佳樂一聽他這嘲諷的口氣就炸毛,屢試不爽,“我還沒怪你,本來狼狽為奸的氣氛突然來個真情告白,吓都吓軟了好嗎!居心不良,其心可誅!”
“……”葉修是真服了他的邏輯,“那要不咱們再硬起來?”
“看見你就萎了!”
“你蒙上眼睛?”
“憑什麽是我蒙不是你蒙!”
“因為萎的是你不是我呀!”
“葉修你妹!!”
……
最後還是無比幼稚地吵了一架,兩個人一邊吵,一邊感覺智商和氣氛都棄自己而去,當一對白發蒼蒼的老夫婦一臉便秘腳步發飄地從旁邊經過,并用難以形容的目光回看了他們好幾眼後,兩個人終于吵不下去,互瞪一會,忍不住一起笑噴。
“哈哈哈,你這神經病就別荼毒路人了,看見人家大爺大媽的表情了嗎?”張佳樂狂笑一通,總算順了氣能說話,“她的每一條皺紋都像在說:傷風敗俗,不知廉恥……我笑死了哈哈哈。”
葉修咳嗽一聲,“我還當你會哭出來呢?”
張佳樂慢慢收了笑,再開口時卷着一股認真勁。
“所以你一直不和我挑明?你怕這個?”
“喂喂,不挑明不是只有我這邊的好不好。”葉修很無奈,“那幾年別說我,你的心思也不在這上面吧?抓隊伍抓得比王傑希都緊,就你那個走火入魔的狀态,我去跟你提這事,你确定你不會踹我出去?”
張佳樂啞口無言,這點他真是沒法反駁,踹葉修出去不至于,但那個全心撲在争冠的節骨眼上,如果那人真戳穿了一切還自顧自提出某個要求,自己欣喜的同時只怕還會煩躁郁怒,說不定會有隐隐的失望……這失望如今看來十分可笑,好像葉修不把全副身心都付與榮耀就不是葉修了一樣,又好像一場計劃外的戀愛真能毀掉自己嘔心瀝血的努力,可這是跳出那個怪圈才意識到的……身在圈中時,他真的很自我中心并且自以為是,對他人也不怎麽寬容。
“我總以為,來日方長。”張佳樂喃喃說。
“我也是這樣以為的啊,很多人都是。”葉修說,“總是沒有足夠的時間,總是覺得不急于一時……然後一晃這麽多年就過去了。”
張佳樂全身一震,臉上忽然浮起一層慘白。
“你說,他……你知道嗎?最後到底知不知道?”他抓住葉修的衣服,又遲疑着松開,“我現在知道了,雖然我之前也知道,但也不是很确切,總之不一樣!你也可能情商低啊!我本來很确定,又不确定了,靠!”
他說得有些颠三倒四,含含糊糊的最終也沒說明白,葉修卻是秒懂。
“放心吧,我以一個情商在線頭腦健全的局內人身份告訴你,你就差在腦門上貼五個大字,上書‘我喜歡葉秋’了。”葉修說,“也就孫哲平心大看不出來,換個文州那樣的,分分鐘約你去談話。”
“啊?表現得那麽明顯?”張佳樂嘀咕,眉目間升起一抹亮色,馬上又回複黯淡,“再明顯也沒用,還是來不及說。”
“你鬧夠了沒有,”葉修伸手按着他腦袋,一路按回自己肩上,“我聽到了啊。我就在這裏,跑不了。”
張佳樂臉埋進對方肩窩,在葉修看不到的角度,莫名地有點想笑,于是便真的笑了一笑。
嘲笑自己或對方?他沒有這個意思,也不會如此刻薄。事實上他不是很清楚自己為什麽要笑,無論內心藏着再多複雜難明的情緒,這都是屬于他們兩個人的,難得的美好時刻……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記住鼻端的淡淡汗味,如皮影戲布景般漆黑的樓房輪廓,翻轉的視野中地上的裂紋形狀,和月亮的彎鈎朝向哪個方向。
他有一種預感,這樣安靜的、猶如在命運的夾縫中漏給他們的時間,不會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