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葉修擡了擡頭,又低了低頭,孫翔注意到有人跟他做了一樣的舉動,比如自己。天空由火燒雲蒸騰的紅化為了鮮血沉澱的顏色,雲層間隐隐傳來撕裂的預兆,墨色翻卷,慘白的電弧閃了一閃。噴泉池裏的水勾出遠處青磚的螺旋紋,石灰路沿上頓一下,打一個旋,分成兩顆長的水珠,慢慢慢慢滴下來,在水浸透的地面點出兩個小渦。
一對情侶坐在路沿呢呢哝哝,網紗披肩就拖在水裏,小孩往地下撒着玉米粒,他們的父母挂着笑拍照,連那些啄食的鴿子,都完全無視了四面八方包圍過來的水。沒有人擡頭看一看天,他們自顧自沉浸于舊日的日常,靜好安寧。
孫翔寒毛倒豎,這種無聲的大恐怖不同于山崩地裂,是一種吸不上氣來的悶冷。他望望葉修,他動作平常地點了支煙,又遞出去兩根,頭碰頭就了個火。
他身後黃少天正專心撕一張貼在噴泉池壁上的小廣告,紙被水潤了,很容易撕,只扯開來一半,他就把那一半卷上來又卷下去。
“介意嗎?”葉修吐出一口煙。
“早習慣了。”南方笑了笑。
“他也抽煙?”
“抽得可兇,以前是卷煙,水煙袋,托人捎雪茄,後來勁兒越大的越抽,除了煙鬥抽不慣,什麽都抽。”
“嗯,有前途。”葉修誇獎道,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都記着呢,在這。”
“你記得多少?”
“你比我清楚吧?”
南方微一沉默,遞了自己的一只手給他:“扶着我,我們走走。”
在第二個記憶世界,他們常常會這樣,并肩穿過蒼灰天空下的大片鹽堿灘,有時說話,有時則不。其他職業選手撞見他們也沒有大驚小怪,可能葉修就此事叮囑過吧,別人看來,無非就是套近乎借機試探那些。
只有他們兩人知道,那種谙熟自在的感覺不是假的,态度可以裝出來,感覺不行。但也僅僅是感覺,相比之下,南方對他在葉疊墓邊的那次“失控”更為在意,葉修明白這一點。
畢竟是他作出了誘導。
天上失火一樣的濃雲終于蓄力滿,放了個大招,一聲炸雷,樹底下,白線裏外,人行道上的大車小車摩托車電動車全嗡嗡叫起來。路心塌下去,一輛奧迪尾朝天栽在一堆粗細不一的管子間,後面車頂車堵死,喇叭亂響,性急的車主拉開窗叫罵,又被疾猛的狂風拍回車裏。
一街之隔,廣場內是微風徐徐,外面風已經刮折了行道樹粗大的主枝。
“這個世界還剩多少時間?快要撐不下去了吧。”葉修說,“最後它會變成什麽樣子?”
“我不知道,從來沒有在記憶世界毀滅時置身其中,這是第一次。”南方搖頭,“問你那個牧師後輩還好些。”
“你的眼睛怎樣?”
“不知道,大概會好。”葉修感到攙在手裏的柔軟軀體十分安靜,順從地踩着他的步點,“……也無所謂了。”
她左眼的白色紗布下延伸出兩條深痕,葉修還以為是傷口,定睛一看,是兩道深深的細紋。
“問你個問題,希望你誠實以答。”葉修說,“你在沐秋身上實驗那天,是不是半個月前,陶哥剛找上我們倆的時候?”
“你能看出來?”
“一旦知道是不同的人,怎麽可能看不出來。”葉修吐槽,“他那晚送給藍溪閣兩個BOSS,團戰瘋狂賣隊友,開麥噴人還說,茍利人頭生死已,豈因隊友避趨之……我還當他受了誰的刺激,敢情是換人了啊?”
“你別笑,你接着說,沐秋從另一個世界回來了是什麽意思?”葉修又問。
“為了分辨不同平行世界的人,我的後續觀察很細微,于是發現,你身邊那個從平行世界替換過來的蘇沐秋,三天以後,行為特征又恢複到從前的樣子,排除潛意識矯正的可能,那就是原來的蘇沐秋又回來了。”南方說,“我沒來得及弄清他是怎麽做到的,在這裏,你問他也得不到答案。”
“為什麽?”
“因為這裏是我的記憶世界。”南方嘆了口氣,“我記憶中沒有這一塊,這裏的蘇沐秋當然也不會知道。”
葉修有一會沒開口,從平行世界回去自己的世界,這是葉疊終其一生也未能達成的心願,南方不可能不去追根究底,她說沒來得及,是真的遺憾錯失了獲悉真相的機會。
印象裏,蘇沐秋的逝世日期……已經很近了。
“後來你再沒遇到像他一樣能回來的人?”
“再也沒有。”
“其實自從小葉子不在了,這個問題就不重要了。”她淡淡一笑,“別小看這十年,通過足夠多的實驗對象,我得出的結論可不止能給人開任意門。你還記得十年前那場會議,提出的關于平行宇宙的觀點,總共分為三種嗎?”
“簡單說,就是有人認為各個平行宇宙是孤立不相幹的,有人認為它們存在于不同的時間點,還有人認為平行宇宙有無數多個,一個世界可以分成無數個版本……我只能複述成這樣,你們說的量子什麽我不懂。”葉修坦白。
“我的實驗結論,偏向于第三種,但我發現一個有趣的事實,即,第二種觀點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南方的語氣首次出現了波動,“我留意到,有極少數的實驗對象在觸動坐标後并沒有被‘替換’,而是直接消失,推斷最大的可能,是另一個世界的他已不在世;還有一條,來到這個世界的,并不是處在當前時間點的他們,我見過29歲的某人替換了他31歲的自己,還見過少年人替換了成年的自己,總的來說,絕大多數情況,時間差不會超過兩年,但也有個別人差的年份較多,而且被替換來的人都屬于‘過去’,沒有人來自未來。”
葉修點了點頭,他記起國家隊在山洞聚齊的次日早上,每個人的自我介紹。除了一個八賽季的張佳樂,其餘人都是來自第九和第十兩個賽季。
“最特殊的一種情況,”南方輕輕說,“是被替換過來的,不是這個人本人。”
葉修一愣,一股寒氣爬上了脊背。
“不是本人,那還能是誰?”
“這裏面的原理,真的很難解釋通,我只能根據理論做一個粗略的推斷。”南方搖了搖頭,“像這樣的我只見過兩例,來的人一個是實驗對象的父親,一個是母親,都是前一輩的直系血親,我詢問過他們,在他們自己的世界,他們的孩子都已不在了。”
“所模拟出的共振與共鳴……究竟是心境的共振,還是更高層級的靈魂共振之類?而同樣的血緣,一脈相承的思想性情,是否能在極小概率下造就出相同共振頻率的靈魂,從而被法則承認?雖說施法的人是我,可我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這一切只有猜測。”南方說,“靈魂的領域,其深度廣度,其複雜程度遠超任何一門學識,就連我和我師父,也不過是蹒跚學步的幼童。”
“因此,”葉修緩緩說道,“你本來的目标,只有我一個人?”
南方的頭微微側向他,那種若有實感的“注視”如影随形,蘊含的意味卻很柔和。她此刻全身上下皆是柔和的姿态,發絲軟垂,眼角唇角俱彎,勾出淡淡的淺弧。葉修只感她搭在自己臂上的手輕到幾乎無力,話聲也格外輕。
“真敢想啊,”她低聲道,“剛聽我說了這些,就敢往最荒唐最大膽的方向去猜,別人那是父子母子,而你和他畢竟隔了三代人……你怎麽就敢斷定,我真的那麽瘋,想賭那一絲拿你換他回來的可能性?”
“因為你就是這麽瘋。”葉修不客氣。
南方笑出聲來。
“也因為你找不到別人了吧?”葉修繼續不客氣,“我家老老頭和老頭那級別,你估計不好接觸,也不會收什麽亂七八糟的奇石贈禮,葉秋那貨是好找,可警戒心也不是蓋的,想騙他摸石頭得費大勁。”
“從你的話裏,可以推斷實驗對象肯定受到某種限制,我猜是觸摸手印前不能被精神類法術擾亂什麽的,不然你只要暗示他去摸個石頭就解決了……我搞不懂的是,明明在山洞口,他們摸過的手印我都摸過,還摸了不止一回,怎麽我倒沒中招?我非常确定,我可沒被不知哪個世界冒出來的家夥替換。”葉修說。
“……你猜的都對,只是錯了一條。”
南方擡起一只手,輕輕按住眼睛周圍的白紗布。
“我一開始就知道,如果他的直系子孫中,能有幸出現與他肖似的靈魂,那個人只可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