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起風了。”黃少天說,雙手握在眼前當望遠鏡,往廣場盡頭望去。

他說話極少如此簡短,衆人都聽到一種不祥的尖嘯聲,狂烈的風挾着雨點炮彈一樣襲蕩過街道,掀起了可怕的風旋,不時傳來樹木纖維斷裂的聲音。摩天大樓的玻璃幕牆被擊出了彈痕般的裂紋,巨幅電影海報拼命拍打着牆體,畫面鮮紅如血:末日啓幕,七天使吹響滅世的號角。

好像一個氣泡被打破,外界的變故終于超出了某條界線,廣場上卷過一陣不安的浪潮,人們臉上開始出現驚愕、恐懼、憂慮等種種生動的表情,嘈雜的議論聲吓走了地上的鴿子,無數人拿出手機撥電話,人流推擠着他們往出口湧去。

那層薄薄的氣泡壁一度讓此處如從大陸架斷裂開的浮島,遠離了陸上的風暴,一夕破裂,衆職業選手都感到氣溫急劇下降,錐子般的雨與刀子般的風包圍了他們,還有人被旁邊亂蹿的孩子踩了幾腳。

心底反而生起一種“這樣才對”的解脫感,孫翔察覺好幾個人同時長出了口氣。

混亂中王傑希的手機忽然響起,他們身上的手機原本是不能用的,臨時用蘇沐秋的身份證買了張卡。王傑希剛接起來,就聽見那頭蘇沐橙急促的聲音:“葉修!葉修在不在?”

“他這會不在,需要叫他嗎?”

“要叫,馬上叫,麻煩你快一點!”蘇沐橙的話終于帶上了哭腔,“哥哥出車禍了!我正坐陶哥的車趕過去……可是車一直堵,我們過不去,你們在哪裏啊……”

“你先冷靜一下,別急,會沒事的。”王傑希盡量用溫和平穩的口氣說話,“地址記得嗎?急救車多久能到?”

“急救中心說車都派出去了,現、現在交通事故特別多,問我們能不能自己送。”蘇沐橙用力壓抑着嗓音,“可打電話給我們的人說現場車根本開不出去,也不敢挪動。”

“我這就告訴葉修,你們路上小心。”

早有人聽到電話開頭就迅速跑出去叫葉修了,王傑希安撫着蘇沐橙的情緒,又跟稍後接過電話的陶軒說了幾句。

對方聽上去也急得上火,蘇沐秋可是他準備力捧的招牌選手之一,連後續的商業包裝計劃都想過,就算不談那些,相熟幾年怎麽都有感情,對蘇沐秋這個早早挑起生活重擔、一手帶大妹妹的堅強少年,陶軒一向是有幾分敬佩的。

“你們說,這不會就是那個……他沒能出道的原因……吧?”李軒遲疑着說,“是這一次?”

這話很不好出口,弄不好就像是咒人,喻文州搖頭。

“不應該是今天,否則葉修不會沒表示,也許是因為什麽緣故提前了,或者就是碰巧,與那場事故沒關系。”

“我們……還管這事嗎?不是說不幫蘇妹子啊,但這裏又不是現實,這都是發生過十年的事情,哪怕那哥們最終平安無恙,也扭轉不了他現實中的命運。”黃少天說。

一半人跟不認識了似的看着黃少天。

“又不是說不管了!靠靠靠,搞得我跟冷血動物一樣,你們幾個意思啊!”黃少天抓狂,努力在擠過來擠過去的人群中保持平衡,免得被沖散了,“去肯定是要去,但要留幾個人下來盯着南方,我們去那麽多人沒用,純粹給他們添亂。”

“他說的也沒錯,先看她跟不跟着葉修去吧。”方銳頭疼,“我總覺得她對老葉的态度不一般,也不像是看老相識的小輩或者移情作用,就……很難說。”

這份意外的敏銳倒是讓大家不知該說什麽,不過很快的,他們就沒有思索争論的餘裕了。

“所以說,我是個BUG?”葉修挺有興趣地問。

“你該慶幸師父他老人家去世得早,不然他很可能會真拿你去實驗一下。”南方的長發被狂風吹亂,她用手攏了攏,幾滴豆大的雨點打在手背上,“不僅手印對你無效,你的觸碰反而扭曲了手印上的精神力場……用力場來形容并不準确,就姑且這麽理解吧,導致在你之後碰手印的人,被替換後有個共同特點,就是與你的感情牽扯……連我也鬧不清你這一碰,到底施加了怎樣的影響,倒退二十年,說不定我還會動收徒的心思,弄清楚你是個什麽怪胎。”

“怎麽無效,我看作用挺大的啊,我都停止呼吸了,要不是小周,沒準還會給蛇咬死。”葉修說。

“那是手印本身的防禦作用,不是後來附加的催眠共振,手印本來就只有我們一門的人能碰,外人偶然碰到一下沒事,碰第二下就會觸發警戒機制,幸好一般也死不了人。”南方說得很無奈,“洞裏的手印,從幾百年前就始終是開啓洞天的門戶,上面沒點陷阱才怪。我師祖和師父那兩代已經撤除了不少陰毒的禦敵機關,怕山裏的孩子誤入,剩下的要麽危害不大,要麽太麻煩撤不掉,我們也沒辦法。”

“話說回來,像你這樣的人,多半身懷某種非常特異的天賦,如果你對術法有興趣,可以試試找個門派拜師,你們葉家祖上也算有淵源,會有人搶着收你的。”她似笑非笑地添了一句。

“免了,我還是打游戲就好。”葉修拒絕得毫不留情。

“話也說完了,開你的條件吧,有需求就要提出來,說不定事情早解決了。”葉修說,“讓我再去摸什麽手印随便你,把這群無辜躺槍的小朋友送回去,對你對他們都好,看見葉疊那老頭的悲劇重演你就高興?”

“你舍得?”

“我都舍不得那該出事了。”葉修無語,“以後打比賽畫面還能看嗎?”

南方居然微笑了一下,葉修打了個寒戰,那笑容讓他感受到一股大宇宙的惡意。

“你怎麽知道我還有條件沒提?”

“你承認的事乍看邏輯上行得通,可行性是很低的,且不說平行世界的葉疊還在世、同時又滿足我不在這個條件的巧合有多小,就算撞大運讓你撞着一個,我和他,也未必就像你想的那樣靈魂契合。”葉修說,“計劃在我這裏碰壁後,你沒有放棄,而是一步一步引導着我們探究過去的事,潛移默化地了解你……你在試圖取得我們,尤其是我的信任,為什麽?”

他沒有等待南方回答,徑自說了下去:“與那些我獲得的葉疊的記憶有關,對嗎?”

南方深深“看”了他一眼,葉修能體會到被全神貫注安靜凝視的感覺。

“記憶是靈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想必你也知道,被外來記憶影響身心和操控的滋味,一小部分的記憶已然如此。”她說,“假如讓你擁有他的全部記憶,再淡化你自身的記憶……那你究竟算是‘葉修’,還是葉疊呢?”

這時自然不能說自己曾被記憶操控只是僞裝,葉修笑了一笑。

“這就是你的條件?”

“我不能保證能将他們送回去,盡管有蘇沐秋那樣的奇跡,但不是人人都有這份幸運,也許像你們猜想的,會漂流去另一個平行宇宙……我只能盡力一試。”她臉上沒有表情,“而如果真的進行記憶植入,需要你全身心的配合,不能有一點抗拒。”

“沒問題。”葉修一口應下。

“你想好了,假如過去的人真在你身上複活,你就不是你自己了,就算沒有,失去自己的記憶也足以對你的生活造成毀滅式的影響,認知混亂,人格分裂……這都是極可能發生的事。”

“我很明白,謝謝告知。”葉修點了點頭,“我們什麽時候開始?”

南方深吸一口氣,冰涼的雨霧嗆得她咳嗽起來,喉嚨裏重濁沙啞的聲音才讓她有些像一個老人。她輕輕甩脫葉修的手臂,彎下腰,那動作像施了慢鏡頭,遲暮而松緩,手指慢慢觸了觸漫着積水的地面,一寸寸插到水底,指腹磨蹭着水泥的粗糙質感。

然後仔細地拿出紙巾擦了擦手,濕透的發絲撥開,一绺绺整齊地劃拉到鬓角。

這個情景許多年後仍然清晰地留存在記憶中,葉修發現,他甚至記得她眼睛上的紗布被雨水打濕後微微松開一角,露出的眼周輪廓,她胸前的扣眼裏插着一朵已看不出形狀的藤花,他記得她的日記裏,葉疊這個世界的母親就曾做如此打扮。

“你恨我嗎?”她突然問,像又短又快的刀鋒。

“希望不會。”葉修說。

張佳樂和唐昊出來找葉修的時候,積水已漫上了腳面,四面八方,橫道豎道,岔道斜道的水都被雨鞭抽着,争先恐後向地勢較低的廣場湧。天色墨黑如淵,只有烏雲間還有一線紅光,大地忽而一震,數道巨蜈蚣般的裂縫直伸到了他們腳下,張佳樂看見一扇燃燒的門扇從高空墜落,伴随的是從天空劈到大地的閃電。

黑潮般的人群這一刻比災難更恐怖,無數只腳無數只手都像要把他們拽下去,踩在泥裏,身不由己被裹挾向前,無數只眼睛裏惶急的光讓他為之屏息,一瞬間他想過找不到葉修該怎麽辦,他們這些人就此分散了怎麽辦。

好在頭腦空白的恐慌并沒持續多久,唐昊和他同時望見那兩個身影,仿佛永恒在動在騷亂的背景中,他們兩人是唯一的靜幀圖。暴雨之下,人潮之外,他們沉默着相對而立,南方取下了雙眼的紗布。

“你幹什麽!”唐昊大喊。

那一幀的場景像被拉長,張佳樂腦子嗡了一聲,他恨極了這幕天席地澆下來的雨與死也不肯靜下來的滿場聲響,葉修的神情由于背向他們而無從得知,南方……南方……那是怎樣的一張臉!

他從未在一張臉上見過這樣飛速的衰敗與蒼老,明媚的眼眸蒙上一層白翳,深深的溝壑、松弛的皮肉與老年斑扭曲了面容,生命的活力瞬息枯幹;他從未在一張臉上見過這樣澎湃又年輕的激動,每一寸皺紋與渾蒙的眼球都閃着微明的光,比任何傳說更驚心動魄,仿佛承載了無數個宇宙無數個靈魂的沸騰與喜悅,又在同一刻浸透了無數個宇宙無數個靈魂的寂寥與悲傷。

他從不知道一個人的注視可以有這樣的力度與熱度,究竟什麽事物,什麽樣的神跡,能當得起這樣一雙眼、這樣的目光?

這就是全部了。他看見她在冷雨中,在葉修的臂彎裏軟下去,是真的軟下去,全身像沒有骨骼,歪扭成不可思議的角度。那張衰老的臉在上一秒耀眼如神,下一秒如同每張臨近終點的面孔,透出死亡特有的呆滞平靜,微渺如塵。

一面小圓鏡從她的上衣口袋裏滾落,無聲沒入積水。葉修伸手撿起鏡子,在雨裏蹲了很久。

他死死盯着那兩個人,想自己一生可能也忘不了這一幕。

“走吧。”意識中像過了好幾個小時,一雙腿出現在他壓低鎖死的視野裏,葉修冰冷的手在他額上一貼。張佳樂本能地一躲,那只手仿佛沾染了死亡和枯敗的氣息,沒有一絲溫度。

葉修收回手使勁搓了搓,又往張佳樂額頭上放,這次他沒躲。

壓抑着情緒把蘇沐秋的事說了,葉修面色也是一變,唐昊跟着說完王傑希的決定:“……怕等你回來彙合來不及,他從蘇沐橙那問了地址,先和他們趕過去了,那裏離這不算遠,跑過去比坐車快。”

他們都有一萬句疑問要問,但兩個人很清楚現在對葉修最重要的是什麽。

“嗯,那就跑。”葉修說。

城市已成澤國,到處是驚慌的叫喊聲和站在車頂的人們的呼救聲,汽車像壞掉的玩具東一輛西一輛泡在水裏,街道如同被壓壞的軌道,想要快速行動難比登天。唐昊注意到,葉修蹚水時做了個手伸向前繼而攥拳的動作,一道細長的虛影閃了閃,又消失了。

情緒不夠強嗎?要多麽強烈的情緒?抑或心中的感受仍不夠深刻,冰雨與逆光的十字星,那兩個人是以怎樣的心境,在亦真亦幻的毀滅中握住他們唯一能掌控的真實?

對自己而言,什麽才是真實?

離在廣場接到蘇沐橙的電話只過去了十多分鐘,四周已經漆黑,衆職業選手後半程路幾乎是半蹚半游,沿途路燈和高層居民樓的燈火紛紛亮起,勉強指引了方向。一路上小的擦傷劃傷不必說,沒有觸電或被深坑窨井什麽的吞沒,是他們最慶幸的事。

敲開被貨架牢牢抵住的超市大門花了點時間,這家大型商超地勢較高,深水沖上了門前的臺階,卻還沒淹沒大門,超市內每條貨道、每個貨架旁都擠滿了躲避的人,人們低聲議論着,不死心地撥打着家裏的電話。抵門的貨架被挪開、卷簾門被拉起的一刻,大門被一股兇狂的力量撞得哐哐直響,巨蟒舌頭一樣的水流從門縫嘩一下湧入,頓時引起一片驚呼,進來的職業選手趕緊與門內的人一起,費盡渾身力氣才把卷簾門重新合閉。

所有人呆呆看着這群從頭到腳都在往下淌水的年輕人,個別人胳膊腿上有顯眼的劃傷,往外緩緩滲着血,有人被水嗆得咳了幾聲。收銀臺上三四個衣着時尚的女孩緊緊擠着,迎面撞上他們的視線,鹌鹑似的縮了縮。

一個氣質溫潤的青年微微一笑,應該是要她們安心,另一個雙眼不對稱的人表情就嚴肅得多。

“這裏有個車禍中的傷者,他在哪裏?”

蘇沐秋被放在家居用品區中間的展示床上,除了鼻孔和嘴邊沾有血跡,身上并沒有明顯的外傷,人卻陷入了昏迷狀态。他還在自主呼吸,胸腔中發出咝咝的聲音,吸氣短促,呼氣卻長,給人一種很不妙的感覺。

在場沒有專業的醫護人士,誰也不敢動他。王傑希再撥陶軒那邊的電話,始終無法接通,QQ上敲蘇沐橙,發現網也斷了。

“不行,等不到葉修他們來再做決定了,我們必須行動起來。”喻文州拍板,仔細問過周圍的本地人,從文具區撕了一張筆記本紙,将簡易的路線圖畫給衆職業選手看。

“兩公裏內共有六個點位,其中兩個是大型醫院,四個是診所或社區醫院,我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到達這些點位——最好是大醫院,向急救醫生描述情況,拿到急需的藥品和工具。”他說,“盡量帶一個醫生回來,我知道比較難做到……盡力吧。”

“張新傑不用去,其他人最好還是兩兩結伴,風勢太大就往身上捆紮重物,一定注意安全。”肖時欽補充。

“我們真要這麽做?”

不知是誰低聲說了一句,那句注意安全顯得很諷刺,如果是在現實中,那自然要豁盡全力救人,這樣一個不曉得下一天、下一個小時、下一分鐘會不會崩滅的記憶世界,為一個記憶中的人物,冒自己精神死亡的風險,是不是太超過了?

“值得……嗎?”

“我也不知道值不值得。”喻文州靜靜說,“我只知道,葉修在這裏,他會怎麽做。”

蘇沐秋無知無覺地躺着,一只手了無生氣從床沿垂下來,與他們切磋搏殺過,一樣靈巧地在鍵盤上飛舞,握着鼠标打着榮耀的手,曾輕柔地拂過蘇沐橙的發間。

“我們不去,他也會去的。”方銳接道,李軒附和地點了下頭。

一個炸雷仿佛就在腦門正上方轟響,悶沉的震顫滾動穿過天花板的鋼筋水泥結構,白灰簌簌直掉,一棵粗大的樹木化為火球,搖晃傾斜着砸下來,許多扇窗玻璃為之粉碎,窗戶附近頓時掀起又一波驚叫。孫翔咬了咬牙,腮幫子上凸起一根青筋。

周澤楷利落地紮起褲腳,到貨架邊給自己換了一雙雨靴。

人群的竊竊私語聲逐漸變大,眼看他們走到卷簾門旁,終于有個剛才與喻文州對視的女孩子說話了。

“別說兩公裏,這種天氣,你們就是出去二十米都可能有生命危險。”她鼓起勇氣,“超市裏又不是沒有藥品……”

“常規藥品不行,我們需要急救箱,專業的醫療器械,甚至是一個醫生。”張新傑說。

“可是——”

張新傑直視她的眼睛,這本是他說話時的習慣,女孩子驚訝地發覺,這個一看就不茍言笑的人竟然笑了。

“不用擔心,”他說,“只要真的想,這個世界就是我們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