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薄恩義雪夜琵琶
李四郎見小翠兒為難,雖說是個使喚丫頭,到底也是年輕女子,不便往那小後生紮墩兒的書院裏尋人去,看看天色,離起更還有些時候,點點頭說道:“姐姐閨閣貴體,确實不方便,既然恁的,還是我跑一趟得了。”
說着,勞煩小翠兒好生看顧張三郎,自己告辭出來,依舊走了後頭街門兒,就往書院地方疾步而行,昨兒剛下雪,路還好走些,偏生今兒天氣有些回暖了,路上竟是泥濘不堪的,李四郎穿着木屐子,一路走一路心下盤算着,這一回等張三郎病好了,定要叫他請自己往二葷鋪子裏吃兩杯才行。
走了半日方才挨到了書院門首處,見外頭兩個小書童兒正堆雪人,見了李四郎是個白丁打扮,兩截兒穿衣的,并不肯放在眼裏。
李四郎見狀,心裏就有些怒氣,心說你們不過是此處服侍人念書的小厮兒,又不是有功名的相公,倒會看人下菜碟兒,只是如今有求于人,也只得陪着笑臉,搭讪着上前來說道:
“我問哥兒一聲,你們書院裏頭可有個張相公,排行老四,人稱張四郎的沒有?”一個童兒聽見這話,忍不住撲哧兒一樂,也不瞧着李四郎,只對另一個童兒笑道:“這人倒有些意思,來書院裏尋人,不說大號,倒說起人家排行來了,你不說學名兒,我們上哪兒給你找人去?”說着,兩個叽叽咯咯笑了一回。
把個李四郎笑得面皮紫漲,待要發作,又怕鬧出來給看街老爺知道,下了自己的差事,只得隐忍住了,不跟他小孩子一般見識,複又陪着笑臉兒道:“哥兒不知道,我是他一個故交家中手底下人,我們爺有句要緊的話兒要對張相公說,偏生吩咐得急,我一個粗人,哪裏去讨他的大號,還請哥兒行個方便,通禀一聲,請了他出來,我回去也好交差。”
那兩個書童兒聽見是家奴院公來請,倒是不敢想方才一般怠慢了,那大一點兒笑道:“喲,尊管怎麽不早說,倒是我兄弟兩個的不是。”又嗔了方才取笑的那個童兒道:“看你,只顧着耍子,險險耽誤了正經事。”說的那童兒嘟了嘴不言語了。
這大的笑道:“姓張的相公是多的,人稱張四郎的倒是只有一位,我領着尊管進去吧。”說着,引着李四郎往書院裏頭去。
李四郎這倒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別看一個鎮上住着,怎奈他家裏沒個念書人,竟是從未進過書院的,跟着前頭童兒走着,一面只管拿眼睛瞅着一間間的店房,原來也好似客棧的相仿,也有通鋪、對鋪、雅間兒之分。只怕是窮苦一點兒的子弟就睡大通鋪,一條長形的火炕,總能睡下一二十個,外頭挂着棉簾子,總有人進進出出的,裏頭還隐約傳來朗朗書聲。李四瞧見了,心生敬慕之意,想着日後自家的哥兒大了,也要送了來見識見識,若是出息了考上秀才是,自家祖墳墳頭上也算是冒了青煙了。
兀自想着,走了半日,方到了張四郎的下處,那李四定睛一瞧,倒是有些納悶,往日裏常見張三郎省吃儉用的度日,怎麽他兄弟倒會高樂,住着個雅間兒一般的屋子,瞧着倒沒有同學合住的,竟好似獨門獨院兒一般,只怕這樣的房子在外頭賃着,一月少說也要幾錢銀子,加上在此處搭夥的吃穿用度,只怕張三哥一家人一年的進項,竟多半都忙活了這位老兄弟了。
正想着,就聽那童兒上前拍門說道:“張相公,你有位故交家中派了尊管來接,說是請你過去說話兒呢。”說了兩句,裏頭才有個聲音不耐煩道:“你這小厮兒忒多事,才睡下又來鬧我。”
說着開了門,擡眼一瞧,見了李四郎,不大認得,一面作勢拱了拱手,面帶疑惑問道:“這位尊管府上是哪家,怎麽晚生倒不大認識的。”
說的李四郎面上一紅,見童兒搭讪着出去了,方才松了一口氣,笑道:“喲,這是四兄弟吧?我是你哥哥的同僚,鎮上一起打更的,叫個李四郎,我看咱們這身量兒,只怕是癡長你幾歲,你叫我四哥也使得,李四也行。”
那張四郎聽了,臉上騰的一紅,四下裏望望,見沒有旁人,方才松了口氣,神情就怠慢下來道:“怎麽今兒倒派了四哥過來,我哥哥也忒沒個算計了,要送東西銀子,自己躲懶不來,這樣天氣倒叫你跑一趟。”
李四郎聽見這張四一口一個“派你過來”,說的自己好似他家下人一般,心下不樂,心說都是一個娘肚子裏爬出來的,怎麽跑出這麽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虧他還是個念書人,也是斯文掃地。
見那張四郎也不肯往屋裏讓他,只得說道:“哦,四兄弟只怕是誤會了,只因你哥哥病在家中,我又有夜裏打更的差事,脫不開身,所以想煩請四兄弟過去,看顧你哥哥一晚上,等明兒我差事完了,早早兒的就來換你,也誤不了你的功課,不然你竟帶了書本過去也使得,常聽見人說你們念書人都是三更燈火五更雞的,倒也耽擱不了你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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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那張四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咳嗽了一聲道:“喲,我當時什麽事情呢,這個四哥可以不必擔心,我哥哥自幼身體強壯,從來是沒病沒災兒的,這一回想來是大雪凍着了,給他灌一碗姜糖水,捂上被褥發發汗就使得,也不用人看顧的,四哥也瞧見了,兄弟這裏正在夜課,雖然有心過去照顧,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是聖人門徒事理為要,這點子小事就不必四哥挂懷了,我哥哥自會調理,若是沒有旁的事情,小弟還要功課,就不陪四哥說話兒了。”
說着,也不管李四郎臉上下得來下不來,竟兀自回身進房關了門,就聽見咔嚓一聲,連門闩都落下了。只把個李四郎氣了個發昏章第十一,待要上前去拍門與他理論,到底是同僚的弟弟,自己拉不下這個臉來,況且書院乃是斯文地方,鬧出來自己臉上也不好瞧的,氣忿忿地轉身要走,忽然隐隐約約的聽見裏頭竟有琵琶彈奏之聲,李四郎側耳傾聽了一回,心中奇怪,怎麽這張四郎放着好好的書不念,倒弄起琵琶來了,盛怒之下也沒多想,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街上尋來一只活雞買了,依舊回在張三郎的土坯房內,見小翠兒正坐在炕沿兒上給他擦汗,見李四郎回來,臉上一紅就站起來,低垂了粉頸說道:“方才見三哥出了汗,怕這土坯房不牢靠,總有冷風灌進來,就給他抹了抹汗……”
李四郎見小翠兒這般知疼知熱的,心中感嘆那張四是他親生兄弟,倒涼薄如斯,竟不如一個鄰居貼心,心中倒替張三郎不值起來。一面對小翠兒晃了晃手中的肥雞笑道:
“有勞姐姐看顧三哥,方才路上回來遇見收攤賣的好肥雞,買回來還請姐姐借了老爺家中小竈收拾整齊了,給三哥炖湯喝,補一補元氣。”
小翠兒連忙擺手道:“三哥往常就在這裏搭夥,一月也要饒些銀錢給老爺家裏的,誰又不是鐵打的,還能管保一輩子沒病沒災兒?這裏別的沒有肥雞大鴨子多少還有些,倒要四哥壞鈔費錢,若是三哥病好了,又要埋怨我的。”
執意不肯收,說叫李四郎捎回家去,李四聽了只得罷了,一面又說張家四郎不肯來的事,小翠兒聽了,柳眉倒豎鳳眼圓翻,啐了一聲道:“三哥在這裏苦熬苦業的為了什麽,怨不得人家都說好好的後生家寧可送去當學徒,學些手藝好生度日,也別送到私塾裏念書去,人要是念了幾本歪書在肚子裏,就是那養不熟的白眼兒狼。”
李四郎拍手笑道:“姐姐這話罵得痛快,聽着倒是解氣。只怕今兒晚上我是走不開了,還要跟看街老爺說一聲,另換了別的兄弟去更房替我們哥兒倆當一天的差。”
小翠兒見這李四郎好似有些怕官的,笑着說:“四哥在這裏等一等,我出去炖了雞粥來,咱們打發三哥好歹吃兩口,你也一處吃些,我再往前頭去求求太太,叫她想法子跟老爺回一聲兒,保證不叫你落了埋怨就是了。”
李四郎聽見小翠兒樂意幫忙,念了一聲佛號道:“若是姐姐肯說句話兒,比我們磕破了頭都強。”說着,小翠兒自去了。
不一時仍回來,手上端了兩大碗雞粥進來笑道:“三哥的福來了,方才我去上房屋見太太,可巧老爺在家,兩個不知說些什麽,看樣子倒是歡喜,我就趁着這個功夫兒回明白了,全不費一點子事,老爺聽見三哥病了,還叫我好生看顧着,若是明兒不好,尋個大夫來瞧瞧,自有公中拿出錢來瞧病,倒不用你們費一點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