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碧霞奴打醮姻緣
喬家大姐兒見妹子撒嬌,十分憐愛将她摟在懷裏,柔聲說道:“看你,好端端的倒傷感起來,這不是替古人擔憂麽,快別這樣兒了。”
一面又怕妹子鑽了牛角尖兒替自己勞心費神,連忙岔開了話頭兒道:“仙姑方才不是要聽當日之事麽,二姐兒你去另外炖了茶來,拿幹淨蓋碗給仙姑端上一杯。容奴家細細的說。”
那喬二姐聞言答應一聲出去了,大姐兒方說道:“只怕前頭我們太太也對仙姑抱怨過了,說出來不怕您老笑話,奴家自從十五歲上得了這號兒病,鮮少出門,心中也是涼透了的,并沒有半點兒癡心妄想了,安分守己在家裏做些活計,只因當日我母親在時就有好手段針黹,大半都傳了我,雖然不及她老人家,也算當得精巧二字了。
如今父親沒了,家中寡母弱弟,并無多少進項,我們太太命我做些針黹,煩出人去鎮上換錢,所以喬家集上年輕姑娘并媳婦子都知道我的手藝,前兒村東頭兒一戶人家的姑娘拿了一枝新鮮宮花兒來給我瞧,說是她兩姨姐妹跟着姨媽串親戚帶來的,她愛的什麽似的,只是這宮花兒是京裏的新鮮花樣兒,拿紗堆的,她表姐不肯相讓,想着奴家手巧,借了來給我瞧瞧,能不能做。
我看了一回,這東西雖然精巧,貴在想頭兒新鮮,手藝倒不十分繁複,就找了些粗布先打了個樣兒給她瞧,果然堆得七八分相似,那姑娘歡喜,約定了來日拿來石榴紅绫的料子給我做六枝,我因問她如何這樣着急,她便說第三日就是老娘娘廟裏做好事。”
那三仙姑聽了拍手笑道:“倒沒想到姑娘是個愛熱鬧的,如今聽見那位姐兒說老娘娘廟裏做好事打醮,也想去瞧瞧了?”
大姐兒聞言搖頭苦笑道:“仙姑雖說不常來家,也是自小兒看着奴家長起來的,我當日沒病時尚且不愛熱鬧,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反倒愛去湊熱鬧不成?這裏面有個緣故,只因當日我母親及笄之年便與父親完婚,怎奈出身大家女兒,又年幼體虛,過門幾年不曾開懷生養,聽見這老娘娘廟十分靈驗,最能體貼女孩兒家的心事,凡事年輕姑娘求姻緣,或是媳婦兒求子的,必能如願,所以當日前去這碧霞元君祠內許下心願,果然一年後誕育一女,就是奴家了。”
三仙姑聽了,連忙念了幾聲佛號道:“阿彌陀佛、無量壽佛,可見這神佛的事情到底是有的。”
大姐兒點頭笑道:“我母親當日也是這麽說,因為是拜了碧霞元君老娘娘方才得了奴家,所以給奴家取了小名兒,就叫做碧霞奴。”
那三仙姑雖然時常來往喬家,只因不是內眷,倒是不曾聽見大姐兒的閨名,如今聽了,拍着巴掌道:“了不得,好嬌貴的閨名兒,當日老身也曾看戲聽書,恍惚聽見當年大唐天子太宗皇帝駕下的長孫皇後娘娘,乳名就叫做觀音婢的,你們先頭太太果然有見識,怨不得當年這十裏八村兒都說你有娘娘命呢。”
碧霞奴聽了這話,想起當日自己未嫁傾城,豔名遠播,求親之人踏破了門檻,怎奈轉眼之間紅顏白發,父母又相繼去世,寄人籬下孤苦無依,不由得眼圈兒一紅,又怕三仙姑瞧見了笑話,只得勉強忍住了,說道:
“不過就是圖個神佛庇佑,好養活罷了……只因為奴家這乳名,所以當日聽見那姐兒說的,心中就存了這個癡心妄想,想着遮得嚴嚴實實的去了,倒也不值什麽,就對我們太太說了,太太因說白日裏家中好些活計,走不開,只好做完了活計才放我出去。
出門時已經過了晌午,太太原說包袱裏給我擱了車錢的,誰知走在官道上雇了車,一摸包袱裏竟是忘了沒給的,奴家只怕車把式怪罪,只得下了車步行而去,無奈鞋弓襪小,走了半日,日頭下山時才勉強到了高顯鎮上,若要再回去時,又怕山路崎岖,夜間多有毒蟲猛獸,當時城門将将要關,想來想去也只得先進城再說。”
那三仙姑聽見陳氏這般歹毒,咬咬牙,悄聲道:“好姑娘,可是委屈了你,別惱,天都知道,早晚有她的好報應!”
大姐兒見這三仙姑倒是古道熱腸的,十分感念,點頭一笑道:“這也罷了,且不說她心裏怎麽盤算,我就只當做是她忘了……當日進得高顯城裏,雖然也只得打店的規矩,怎奈單身女子不敢投宿店房,想來想去,那老娘娘廟既然今日做好事,必然神像前頭有個大燈海的,倒不如往那廟中忍一宿,便是有妙祝前來相問,少不得如實相告,想來老娘娘廟中都是女道,若能發發善心留我在禪房裏過一夜,豈不比流落街頭強過百倍麽。”
三仙姑聽了點頭道:“到底大姑娘是有些見識打算的,若是一般沒出閣的姑娘落到這一步田地,還不一定怎麽哭天抹淚兒的鬧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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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兒搖頭道:“再不要提起這事來,若是知道當日竟能撞客了尊神,奴家倒是寧可流落在外,也不敢再往那廟裏去了……”
仙姑道:“莫不是遇見了老娘娘顯聖,無量壽佛,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事兒。”大姐兒聽了沒忍住,撲哧兒一樂道:“若真是老娘娘還好,奴家原沒瞧清爽,看着倒像是山門裏頭的金剛成了精,好高大的身量兒,就站在廟門首處,直勾勾的瞧着我,唬得奴家三魂渺渺七魄茫茫,連忙往廟後頭跑了,誰知那尊神并沒有追來,到了後頭,果然遇見一班幽尼女道,見奴家夤夜之間撞了進來,慌不擇路的,只當是遇上了歹人,連忙救下,安頓在禪房裏歇了,到第二日開了城門,方才送我出來的……”
三仙姑聽書一般,聽得眼睛發直,大姐兒講了半日,有些口渴,拿過炕桌兒上的蓋碗兒呷了一口茶,見仙姑只管犯怔不說話,因試探着說道:“仙姑這是怎麽了,莫不是給奴家這故事唬着了不成?”
三仙姑這才回過神兒來,說道:“喲,這倒也新鮮,饒是我老婆子給人家跳神一輩子,這樣真而又真、切而又切的事情也是頭一回聽見呢,也怨不得老身聽住了,既然恁的,我給姑娘跳個神驅驅邪祟,管保就好了。”
娘兒兩個正說着,二姐兒打簾子進來,端着茶遞在仙姑手上,一面笑道:“那敢情好了,自小兒常聽說仙姑會跳神,可惜沒瞧見,如今倒要開開眼界呢。”
大姐兒聽了連忙擺擺手道:“仙姑如今有了幾歲年紀,很跳不動那個了,況且咱們都是老街舊鄰的住着,原用不着做個虛樣子,若不是我們太太說要請,還不敢勞動仙姑,如今只要指點如何送了這個祟就行了,若要跳個全武行的,只怕吵了麟哥兒的功課,太太也未必肯。”
那三仙姑知道瞞者瞞不識,別看這喬大姐兒是鄉下丫頭,到底是秀才家裏的閨閣體态,信的是孔聖人牌位,自己又何必費力不讨好,況且大姐兒說的原沒錯兒,自己如今老天拔地的,跳給外人看看懵些銀錢還罷了,自己從來往喬家走動時都不必如此,因笑道:“這是大姐兒憐惜老身了,既然恁的,容我算算……”
說罷,觑着眼睛,喬模喬樣的掐指一算,點頭笑道:“有了,果然是廟裏金剛成精,撞客着了,姐兒得了空閑時,拿五色紙錢往南方走,遇見桃樹,花根兒底下燒了,便送了這個祟。”
喬二姐聽了偏要追根究底道:“仙姑,為什麽要往南方去,又如何要在桃樹的花根兒底下燒紙呢?”大姐兒不等她說,因點頭道:“若是金剛成精,自然要往南天門方向拜一拜的,至于桃樹,古來桃木都是驅邪之物,果然仙姑斷得沒錯。”
那三仙姑聽了,拍着巴掌笑道:“果然大姐兒是個水晶心肝兒玻璃人兒,一點兒不用老身多說,明兒若是姐兒竟做了這個生意,可就沒有我老身的飯碗兒咯。”
說着,娘們兒幾個笑了一回。大姐兒因吩咐妹子開箱籠拿錢,仙姑連忙謙讓道:“既然是太太叫我來的,少不得還要到堂屋裏去讨賞,你們小姑娘家家的能有幾個錢?又沒進項,快別如此。”
喬大姐兒搖了搖頭道:“仙姑不知道,我們太太想來是泾渭分明,如今因為我病在炕上,請了您老過來,沒有反叫人家壞鈔的道理。”
二姐兒接言道:“仙姑收了吧,多少是我們姐妹一點兒意思,便是你在上房屋裏讨了賞,到頭來還不是算在我們頭上,倒不如現在交割清楚了,省得落了那一位的口實。”
仙姑見兩個女孩子給人擠兌的也是無法,心中可憐孤女兒,因意思意思收了二百錢,便再不肯多要,大姐兒知道仙姑憐惜之意,到底取了自己繡的一方帕子與了她,娘們兒幾個又說了一會子閑話,方命二姐打發這三仙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