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訴衷情破釜沉舟
那李四郎聽了,喜得摟了婦人在懷笑道:“我的好親姐姐,你既然有這個巧宗兒,怎麽往日裏不知道照顧小人?如今趁着三哥要去,不如把我也謀了進去,和鎮上的公幹倒着班兒來,家裏多一份嚼裹兒,也好過幾年尋一處大些的房子與你們娘們兒安身。”
嬈娘聽了搖頭道:“三哥便罷了,是逼到那個份兒上不得不做的,我卻舍不得叫你三班倒,再說在鎮上做更夫好歹是穿官衣兒的,說出去又體面,老街舊鄰見了怎敢不敬你,若是到了大戶人家做工,雖說不要賣身契的,到底是個為奴為婢的勾當,卻沒得叫人心疼。
如今咱們家又不等着銀子使,何苦來平白去給人家做奴才,這房子雖說淺窄些,到底也是個正經家宅,不是比三哥家的強遠了?我一個婦道人家有什麽不知足的,還有一節,三哥是個心底無私的漢子,我才放心薦了他進宅門兒裏頭做事,你這樣眼饞肚飽,每日裏只知道纏我的,我可不放心把你丢到那一群莺莺燕燕的後宅裏去,前兒師兄來家瞧我,你沒聽見說那張大戶家如今放着六房小妾,商量着還要再娶呢。”
四郎聽見渾家這般心疼他,早就樂開了花,又見這婦人倒會拈酸,原是小夫妻情份所在,因摟了她在懷裏笑道:“好姐姐,除了你我誰也不要,就是天仙來了,也只當咱們沒有那個仙緣兒。”哄得婦人心花都開,兩個就着方才春意兒,梅開了兩度,不在話下。
放下李四夫妻暫且不表。
卻說三郎與兄弟分手各自回家,到了土坯房裏卻不見了碧霞奴的蹤影,正要到小廚房裏去尋,忽見炕桌上茶壺底下壓着一張字條,原來是渾家做好了這幾日的活計,久等自己不來家,自去繡莊上交活兒去了。
張三見了,想着在家無事,不如往街面兒上尋了渾家,兩個逛逛,順便給大姐兒添些日用之物。正要出門,忽然聽見看街老爺家後門響,回頭一瞧,閃進一個人來,卻是那翠姑娘的模樣。
三郎如今成了親,倒不似往常恁般忌諱,只當是小翠兒有事來尋喬姐兒,不過借些針線剪子,因笑道:“翠姐姐是來尋我屋裏的麽?今兒不巧,她往街裏送活計去了。”
翠姑娘擡眼把三郎瞧了兩眼,幽幽的說道:“她在這兒,我反而不來呢。”
那張三郎是個明白人,如何不知道小翠兒這話的意思,當真是掰開八瓣頂梁骨,一桶冷水潑下來一般,他年輕後生家,鮮少經歷此事,如今竟是驚得不知如何應對,把往日那機靈勁兒都丢到爪哇國去了。
翠姑娘見三郎唬得呆雁一般,倒忍不住撲哧兒一樂,也不似往日恁般端着架子,溫溫柔柔上前來欺住了身,柔聲說道:“奴家心事,三哥豈有不知道的呢……”只說了一句,臉上就飛紅了。
三郎再想不到她一個年輕姑娘家竟是這般不尊重,如今稍微穩住了心神,便有些壓不住火氣,想着前頭老爺太太還在,這事斷不好嚷出來的,只得蹙了眉,沒好氣道:
“姐姐的心事我如何得知?如今我渾家不在家,你要尋她也只好改日,倒沒得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給人家說嘴。”
說着,一伸手做個送客的架勢,就下了逐客令。那翠姑娘見自己不能以柔情感化了他,心裏又急又羞,也顧不得許多,一頭就撞在三郎懷裏哭道:“三哥救我。”
張三郎是個正人君子,平生從無二色,如今豈肯叫一個丫頭壞了自己的名頭,連忙閃過一旁,退避了幾步,聲音裏都帶出了怒氣來:
“翠姑娘,我敬你是太太房裏的人,平日裏幾句玩笑話是不妨的,只是你若把我當成尋常狂蜂浪蝶、輕薄子弟,可就打錯了主意。若是這樣鬧,我也少不得回了老爺太太,到時候斷送的可是姑娘的大好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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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姑娘見事情終究沒有轉圜的餘地的,忍不住嘤嘤咛咛哭了起來,待要大哭,又怕驚了前頭太太歇中覺,只得咬破了櫻唇強行忍住,一面抽泣道:“三哥心裏,此時只怕當我是個浪蕩女子,一錢不值了,只是這些年我的情份不變,又幾時做過這樣下流沒臉的事情來?如今不是逼急了,我也不來纏你,實在是沒個活路,才想起這條路來,三哥是個宅心仁厚的人,難道要把我往絕路上逼麽?”
原來那看街老爺是個沒甚品級的小官兒,如今眼見過了不惑之年,也還是掙不上去,聽見衙門口兒裏縣丞出缺兒,有意謀了進去,只是上頭太爺有些貪酷之弊,要好大一筆挑費打點,縣尉那一頭也不是省油的燈,總要上下打通了關節,方能如願以償。
老爺只靠着每月幾兩銀子的俸,如何有這個力量?因與鎮上一家富戶有些瓜葛,便請了來家吃酒,商議着借重他家之力謀了進去做個捐班兒,一旦得手,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兒銀,雖說比不得知府,這銀錢是少不了的。
誰知請了富戶來家吃酒,偏生就一眼看上了他家的翠姑娘,當面是不曾提過的,後來與看街老爺攜着手走出去,上轎之前低眉耳語了一番,想要翠姑娘做妾。
看街老爺聽見這話如何不應承?在那富戶面前一力作保了,回到家來對太太說了此事。
太太也覺得這一門親還做得,趁着老爺出去公幹,把翠姑娘喚進房內,拉着手兒細細的對她說了,誰知那小翠兒倒是剛強,賭咒發誓說誓死不嫁的,情願在家伺候老爺太太一輩子。
太太并不知道她這一段女孩兒家的心事,自己原不好強她,只是夫主已經在那富戶跟前兒打了包票,這會子說不給,只怕借當的事情就要告吹。
少不得拿出當家太太的身份彈壓了小翠兒兩句,叫她死了心,安心預備發嫁,翠姑娘仗着是自小兒買來,太太跟前兒長起來的,撒嬌撒癡的了一番,誰知又給老爺撞見,說她不知好歹,還是趁早斷了念想兒好生過去服侍。
翠姑娘此番萬念俱灰,忽然就想起張三郎來,雖然心中知道此事沒有三成把握,也少不得當了救命的稻草,趁着碧霞奴出去的當口兒來尋他,請三郎在老爺面前讨了自己做妾,便免了外嫁的勾當。
那張三郎心裏只戀着大姐兒一個,旁的嫩婦少女如何肯放在心上,聽見翠姑娘這般說,斷然不肯兜攬的,好生規勸了一回,到底送了回去。小翠兒此番倒是斷了癡念,只得噙着淚收拾了嫁妝,一面心中深恨三郎與碧霞奴夫妻兩個。
一時碧霞奴來家,三郎倒不曾當一回事,也沒對她說起,但見喬姐兒大包小裹兒的拿了幾樣東西進來,趕着接了,一面笑道:“瞧這架勢,自然是包銷了的?”
碧霞奴笑道:“正是呢,東西一送去就都訂出去,這一回是裏頭管繡娘的嬸子大娘們出來接着,又與我說了半日,換了一遍茶才放我走的,日後咱們家的活計,他們繡莊子上就包銷了。”
一面将自己在街面兒上買的東西拿給三郎瞧,也有手使的家夥,小風爐、湯婆子,都是嶄新的,也有給五姐的胭脂水粉,卻是一個磁盒兒,裏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兒,三郎平日裏也常見喬姐兒梳妝,只因她生得十分白膩,從來不施脂粉的,到沒見過這樣新鮮物件兒,因拈了一根拿在手上笑道:“好金貴的物件兒,往日倒不見你使。”
大姐兒聽了笑道:“這是給你妹子預備的,聽見那挑貨郎說了,這不是鉛粉,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對上料制的。通體擦了最是保養肌膚,又不傷臉,明兒家去,你記得捎回去,也叫五姐高興高興。”
三郎見喬姐兒不念舊惡,倒會愛屋及烏照應妹子,心中歡喜,又見竟辦了兩本書回來,笑道:“姐兒越發出息了,倒買了四書本子來念麽?”
喬姐兒搖頭兒笑道:“好端端的又念它做什麽,這是今年新刻的選本,雖然是時尚之學,我瞧着選的文章詞句也嘉、字跡也妙,又沒有半點兒展卷之處,所以辦了來與你兄弟瞧瞧,俗話說書讀百遍其義自見,便是他天分才情上差個一星半點兒的,架不住勤能補拙呀。”
三郎瞧了半日,都是給自家母親弟妹買的東西,大姐兒竟是一點兒也沒給自己辦貨,十分過意不去道:“難為你這般夙興夜寐的做,換了銀子錢來都給老四還了債,又要給婆家置辦東西,怎麽自己倒省不得花了呢?”
喬姐兒指了那妝鏡臺道:“喏,那不是?自從我來家,你只要手上但凡有些寬裕銀子,還不都是使在我身上麽,如今我再添些,越發沒處擺了。趕明兒你若是改了這個亂花錢的毛病兒,我自然知道給自己添減東西的。”夫妻說笑一回,竟沒提那翠姑娘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