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冠帶子流落風塵
這琴官兒卻是個妙人兒,當日也是公府侯門舊家子弟,只因父親犯事,連累一門良賤,男的便要充軍發配,女子都充入教坊官妓之列,那是琴官兒還是個剛落草的小奶娃,執刑官不忍叫他跟随父兄去往北方苦寒之地,便判了随着親娘往教坊裏頭勾當。
誰知夫人原是大家閨秀,十分烈性,怎肯做此賤業,女監之中半夜起來,一條汗巾子吊死在房梁上。這琴官兒便沒了着落,只有當日夫人貼身侍女含羞忍辱,倚門賣笑養活小主人。
長到了*歲上,出落得十二分人才,只做女童打扮,便有幾個熟客問了行院裏的媽媽要梳攏他,那鸨兒知道是個小厮兒,也不去兜攬此事,又怕行院裏養着男娃兒,來日大了與姐兒們勾搭,終究要鬧出事來,所以叫個人牙子進來賣他。
分別之際,丫鬟方才和盤托出琴官兒身世,那琴官兒在世十年,只當這丫頭是他親娘,再想不到自己原是官宦門第出身的,丫頭含淚說道:“少爺此去,定然也是賣入梨園,好歹與師父陳情,禀明自家身世,莫要做那小旦的勾當,堂堂男子卻着了女妝給人品頭論足,豈不是玷污了老爺門楣……”
那琴官兒尚在年幼,不能十分明白,只見養母哭泣哀告,只得答應,當下磕了三個頭,叩謝多年養育之恩,随着人牙子去了。
也是他爹娘有些陰鸷,偏生遇見了嬈娘的父親杜老爹要組個班子做小戲兒,四處尋訪清秀的小厮兒,這一日來在人牙子家中相看,一眼看上了琴官兒,只因小厮兒生得在美,終究不過是幾年風光,過了一十五歲發身,便要漸漸長成男子相貌,所以雖然生得十分顏色,也不過十幾兩銀子的身價兒,就将琴官兒買了回來。
到了家中自有教習,教着琴官兒并旁的幾個小厮兒窩腰彎腿學些身段兒,只有琴官兒哭哭啼啼的不肯,教習只當是這孩子懶惰,下死命打過幾回,終不能改。
杜老爹瞧着蹊跷,就拉着手兒問他緣故,琴官兒方哭着說了自家身世。誰知那杜老爹雖是做梨園行兒的,天生倒有些見識,知道是清官之子,十分愛重,便不叫他學戲,那是嬈娘也在七八歲上,正上女學,便送了琴官兒入學與嬈娘做伴兒,兄妹相稱。
又過了幾年,杜老爹年紀大了,江湖上走跳不動,見自家幾個男娃都是嬌生慣養的不成事,嬈娘又是閨閣女孩兒不能抛頭露面,便将戲班子傳與琴官兒帶着,一面将自己畢生琴藝傳授了他,為的是來日糊口之用。
一時老爹病故,杜媽媽依舊帶着孩子回鄉務農,琴官兒傾其所有将師父風光大葬,又滿城打聽合适人家兒,意欲發嫁妹子,因為心疼嬈娘,一有後生提親,總叫她立在屏風後頭相看,誰知嬈娘就看中了李四郎。
琴官兒打聽四郎家道中落,且喜人品踏實肯幹,不是久困之人,又見妹子愛他,只得倒賠妝奁少要聘禮,将嬈娘風風光光打發出門,完了師父心願,自己依舊是投身在張大戶家,代了師父的琴師之職。
他雖然不茍時尚,到底是梨園子弟,頗能察言觀色體貼人心,又生的嬌豔,很得大戶寵愛,時常要勾搭他,琴官兒偏會欲迎還拒的手段,保住自己清操,又不觸怒東家,誰知那張大戶因為不能上手,反而對他刮目相看。
前日因為妹子杜嬈娘對自己說了,要薦一位鎮上的更夫頭兒來家兼差,那杜琴官原本不欲兜攬此事,聽見妹子妹夫說了三郎家中之事,敬他是個未學的君子,所以在管家面前一應撺掇了此事,方才謀了進來。
誰知沒過幾日鬧出這事來,在房裏聽見,心裏一驚,略穿了幾件鮮亮衣裳走出來,意欲瞧了究竟。這琴官兒久在梨園,最有識人之明,見那張三郎一表人才、凜凜正氣,便知他絕不是那一等等徒浪子,況且往日裏教習各位姨娘們彈唱歌舞,見那翠姑娘總是秀眉微蹙,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模樣兒,必然也不是為了張大戶牽腸挂肚的,只怕此事還有諸多疑點,自己倒要詳審一番才知端的。
見那張大戶氣得三屍神暴跳,連忙做出些風情來笑道:“我當是什麽大事呢,想來老爺是鎮上的首戶,他一個小小的更夫,怎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只怕真是誤會也未可知呢。”
張大戶見琴官兒往日對自己淡淡的,今兒倒殷勤,待要給他些好臉色,又想起翠姑娘賭咒發誓說是三郎要禍害自己,心中憤恨,擺了擺手說道:“這事很不與你想幹,如今七奶奶已經指認了是這賊子調戲她,正要拿了帖子送到衙門裏,叫太爺嚴審才是,不怕他不招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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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官兒聽說要經官動府,唬了一跳,自忖這一去必然兇多吉少,待要再勸,又見門首處走來了小翠兒的丫頭說道:“奶奶請爺過去呢,自己睡着怪怕人的。”
那張大戶見了愛妾,便把琴官兒丢在一旁,對他笑道:“這裏沒你的事了,快回書房歇下吧,生得可憐見的,風吹了又要病。”
琴官兒知道趕不上話頭兒,無法再說,只得勸道:“就是要送官,也沒有三更半夜送去的,若是太爺正歇着,只怕倒沖撞了他老人家的官威,不如明兒一早再送吧,時候不早了,爺快回後宅歇了,小人這便回去。”
大戶見琴官兒此番溫言軟語的囑咐自己,心花都開,捏了他的手笑道:“我的兒,你且回去,明兒咱們再說。”
琴官兒心上不耐煩,又礙着他的面皮不好掙開,只得含笑以對,送了大戶出去。見走遠了,方才撤步抽身回來,打發那幾個小厮道:“你們也都回去歇下吧,此處有我照應便是,到底是我薦來的人,有什麽幹系都在我的身上,幾位大官兒自便的好。”
那幾個小厮們也是熬得眼皮子打架,心中正暗暗叫苦不得好眠,如今見琴官兒樂意擔下這個差事,心中如何不樂?況且出了事自然是他兜着,與自己等人無幹,道了一聲辛苦,各自去了。
琴官兒送了衆人,方才關了房門,連忙上前來要解三郎的繩索,只是芊芊玉指一時掰不動麻繩子,三郎知道這是李四郎的親戚,十分客氣,說道:“不敢勞動杜老板。”一面兩膀一晃,那繩子竟是死長蟲一般從身上滑落下來。
琴官兒往日裏常聽妹夫說起,這張三郎好個把式,如今見了方信,點頭嘆道:“三爺好個手段,既然有本事走了,為什麽不先家去躲一躲再說?”
三郎笑道:“若是旁的罪過卻也好說了,只是這花兒案子,小人卻不敢擅自走了,外頭聽見,還道是畏罪潛逃,我雖是山野村夫,自有念過基本聖賢之書,再不做這樣沒擔當的事情。”
杜琴官見三郎這般磊落,心中十分敬重,又是妹夫的幹親,自是責無旁貸要與他方便,因問道:“小人見三爺生得雄壯磊落,再不是那一等腌臜下作之人,如今此處再沒外人,還請三爺對小人實說,到底為什麽無端給人攀扯在內?”
問了幾遍,三郎因顧忌着翠姑娘性命,又想着自家也是攤上此事也是慚愧,只是低頭不語,杜琴官又勸道:“小人一向在府裏做教習的,冷眼旁觀着那七奶奶雖然年輕些兒,卻也不是那一等狂蜂浪蝶,三爺又不是等徒浪子,如今你們兩個鬧出來,自然是有些根源的了?”
三郎見琴官兒堪破了內中情由,知道隐瞞不得,況且又要求他傳話給渾家,只得将事情始末緣由說了,又囑咐他道:“若是來日可以大事化小,倒也不必提起當日之事來,小夫人雖然對我不仁,我卻不能借着此事将她治死。”
杜琴官聽了內情,卻是蹙眉道:“難得三爺一片君子誠心待她,不想竟有這樣不才之事……只是如今這張大戶卻不是好惹的,一縣之中上至知縣相公,下至縣丞、縣尉,哪個不與他有些交情,如今內宅出了這樣的事,只怕他為了保全名聲,未必倒肯輕易出脫了三爺,着實難辦些兒……”
三郎聽了這話,心中涼了半截兒,自己鐵铮铮的漢子,萬事不怕,就只是負了渾家一片癡情托付終身,若是恩愛夫妻不到頭,豈不是斷送了碧霞奴一段女孩兒家的心事,想到此處心如刀割,險險滾下淚來,只因琴官在此,咬牙忍住了。
杜琴官見三郎眼圈兒一紅,還道是他有些怯官,連忙柔聲安撫道:“三爺也不必着急,這事雖然兇險,也不是全然沒有緩兒的,如今小人在官面兒上有幾個相好的郎君,自然竭盡所能幫襯說合,不知三爺家裏有甚高親貴友,若有時,寧可花幾個錢去請了來疏通疏通,萬一碰出一個機會來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