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聽途說道破天機
三郎聽見母親說擅自去了自家找媳婦兒說情,心中惱怒,正要發作,又聽見王氏笑道:“難得你自己看上這麽一個好女子,模樣兒行事兒都大方,心也善,如今答應下來要幫襯你兄弟說親呢,趕緊的,你收拾收拾就會鎮上去罷,與你屋裏的好生商議一回,田裏的事情有我們娘們兒幾個足夠了。”
張三郎一時又摸不着頭腦,心中疑惑喬姐兒怎麽冒冒失失就答應下來,轉念一想自己的渾家是個有主意的,內中必然有個緣故,如今母親既然放了自家回城,樂得丢下莊稼活計回家與妻子團聚,到時問明白了喬姐兒心中打算便可。
作別了母親,因急着來家問個明白,來在村口騾馬市上雇一匹腳力。那騾馬市掌櫃也與三郎相熟,論起村裏街坊輩兒來,還要叫他一聲叔兒的,見三郎過來因笑道:“官老爺來家,久沒見了。”
三郎笑道:“大叔,小侄一向在縣裏勾當,街裏街坊倒是少拜望您老,本是來家春耕,縣裏有事又要急着回去一趟,來尋個腳力。”
那街坊挑了一匹好馬道:“若要快些個還是大牲口好,小驢兒游春還湊合,跑起來倒不穩妥。”三郎謝過,交了定錢拿了收條子,鞭鞭打馬回在高顯城中,城門口騾馬市的垛口處交割了馬兒,退了定錢。一路來家,一推門倒沒銷着,看光景只怕是碧霞奴剛剛教完了針黹回來。
熟門熟路推門就進,迎面撲來一只奶狗,朝着自家汪汪直叫,那張三郎好高大的身量兒,見這小玩意兒倒也不怕,只覺着好笑,因俯下身子去意欲與它順毛兒,誰知那小奶狗見了三郎這般人物,倒唬得不敢動彈,身子一矮團了起來,嗚嗚咽咽的叫喚,好似求助一般。
房裏碧霞奴閃身出來,喚了一聲“阿寄”,那奶狗見是女主人,撒開了短腿就往回跑,一股腦兒鑽進喬姐兒裙擺之內,再不肯出來。
喬姐兒擡眼見識丈夫來家,撲哧兒一樂道:“我說阿寄再不是膽小的狗兒,怎的一見了生人就唬成這樣,原來是你,莫說是它,當日倒把我唬得落炕了三四天呢,好可憐見的,瞧見了你只怕是當成熊瞎子了罷。”
說着,自裙擺之中掏出那小奶狗來,一面抱在懷中笑道:“莫怕,是家主回來了。”三郎見了好笑道:“敢情我不在家,你竟不曾接了妹子來住,反倒淘換了這個小奴才,這也罷了,怎的不弄一條大些的,倒好看家護院,這小奶狗頂什麽用,倒沒得天天在家淘氣,反倒要你哄它。”
夫妻兩個逗了狗兒一回,喬姐兒往廚房下了一鍋爛肉面,點上香油,切了兩個吃碟兒擺上,打發丈夫吃了飯,兩個隔着炕桌兒對坐,三郎因問渾家怎的貿貿然就答應了母親不情之請。
喬姐兒搖頭兒道:“這一回我也算是瞧明白了,若要婆母娘一碗水端平也是沒甚指望,既然恁的,倒不如趁此機會把話挑明了,豈不是一了百了麽。”
三郎問道:“如何又叫做一了百了呢?”喬姐兒道:“如今靠着你給人畫小像,我去教針黹,這一二百兩的挑費倒也拿得出來,雖說你是家裏長子,論理祖屋來日必是你的,只是瞧着婆母和小叔那個意思,倒也未必能夠順遂辦了,依着我的糊塗想法,咱們竟趁着這一回給四郎娶親,就打發他外頭住去,房屋地壟的契約上頭也一勢改明白才好,省得來日婆母娘有個山高水低,倒要經官動府的惹人笑話……”
三郎聽了渾家一番打算,把話擱在心裏頭暗暗的揣摩,面上便不言語。喬姐兒等了半晌,見丈夫沒話,只怕他心裏有些疑影兒,又柔聲說道:“今兒這話原本不該我一個新媳婦子說的,只是你老家兒也太不公了些,常言道物不平則鳴,我倒沒什麽,只是可憐你白給人家做了頂梁柱,臨了倒沒些好處,還只是落埋怨。”
張三郎見渾家誤會了,趕忙挪過炕桌,摟了妻子在懷裏,兩個靠着炕櫃坐了,一面說道:“我不過是把姐兒的話過過心,又怎會疑你?咱們成親日子雖短,也同舟共濟經過了幾件大事,姐對我的心思難道我瞧不出來。只是四郎那小厮兒是個有一花倆的主兒,這一回遇上的人家兒又不地道,我只怕他是吃了人家的暗算,才又想了一回的。”
喬姐兒聽說那家人家不尴尬,連忙問他端的,三郎方将女家如何遣人前來逼迫之事說了,碧霞奴聽見這話,好生疑惑,因說道:“若是沒見過世面的,倒也給唬住了,可巧我這幾日都在宅門兒裏頭做事,多少也知道些大宅子裏頭的規矩,儀門角門都有門上小厮支應着,比如周評事家中,雖說沒有男仆人,一道門上總有兩三個婆子聽差。
小姐的繡樓外頭更不用說,你是做更頭兒的,又在這個上面吃過虧,怎的不知道繡樓外頭有多少人回護着,就是小姐身邊如何只有一個丫頭?我們周大姑娘家老爺雖說退職在家了,小姐身邊尚有養娘、丫頭、婆子衆星捧月一般,小姐的繡房一個男人家就那麽容易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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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聽見女家的表少爺帶了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尋四郎的晦氣,當初心裏就存了疑的,如今給渾家這樣一說,倒也有些疑惑起來,夫妻兩個琢磨了一回,又不大明白內中機關,只得先睡下,明兒再說。
第二日碧霞奴往周府上教針黹,可巧周大姑娘的表嫂來家瞧她,送些繡品賀她出閣,周小姐一面拿出自己的活計來請嫂子瞧,表嫂瞧了倒是一連聲兒的贊,連忙叫引着碧霞奴厮見。
喬姐兒見這位表嫂當家立紀言語爽利,忽然想起昨日之事來,只因她是個當家娘子,便不大避諱。因試探着笑道:“俗話說侯門似海,奴家原先只有戲文上頭聽過大家子如何生計的,直到來了府上伺候,才算是開了眼界呢。”
周家表嫂掩口笑道:“可說呢,我這位表妹家中雖比不得公侯将相,勢派兒倒也是大的,比她表兄家裏就強遠了,你瞧瞧,光是貼身的大丫頭就有兩三個,我們那邊兒房裏只有一個大丫頭,外頭兩個粗使的,一個上竈的罷了。”
喬姐兒點頭道:“常言道禮出大家,若不進來,再想不到有這些個規矩,怎麽往日戲文裏頭都說,哪怕是丞相家的小姐,也只有一個丫頭服侍,高門大院兒的,憑什麽窮秀才也翻得進來,可不是叫人打嘴麽。”
表嫂哎喲了一聲笑道:“難為大娘子這麽個伶俐人兒,竟信了那戲文裏頭的胡謅了?如今我妹子家中是正七品的官兒,還要這些個排場,那封疆大吏家中的繡樓,哎喲喲,好比皇宮也似的,前兒堂客席上赴宴,聽見一位娘子說的,那樣人家,小姐奶奶們略要舉動,先要咳嗽一聲,說個‘走動’二字,一層層的傳了出來,二門裏頭再沒一個閑人,可不是如同後宮裏的娘娘們了。
那戲文裏頭也有個緣故,只因寫戲的都是些落魄的秀才書生,常住勾欄院裏,與姐兒們夫妻一般,他要給行院閨閣增光,雖然假托才子佳人,實則寫的就是暗門子。”
原來這表嫂出身商戶人家,自小兒胡打海摔慣了,後來巴結書香門第,倒賠妝奁嫁了進來,所以知道這些市井瑣事,不但說得喬姐兒紅了臉,那周大姑娘也掩面笑道:“表嫂越發瘋了,如今當着我們的面說些村話,我聽不懂,這就去母親房裏服侍。”
那表嫂扯住了周小姐的衣袂笑道:“你少和我作怪,趕明兒出了閣,還這麽喬模喬樣的不成?”娘們兒說笑了一回,伴着做些針黹,到了晚飯時候,碧霞奴辭了出來。
來家打發丈夫吃了飯,将今日閨閣私語說與他知道,一面說道:“這事只從內宅打聽,到底不準成,你那把兄弟李四郎不是有個大舅子就是梨園行的?前兒還幫襯過咱家的官司,依我說,你借此事請他吃兩杯,再旁敲側擊的問一問,不然別的親友都是良家,更不知道裏頭的行市。”
三郎記下渾家囑咐,第二日會齊了李四郎,只說要請杜琴官吃酒,李四郎笑道:“我的哥哥兒,好輕巧的話,若是請旁人吃酒也罷了,你要請他,只怕不得這個臉。”
三郎不解其意,因笑道:“你這小厮兒好大口氣,我為了謝他當日搭救情份才請客,怎麽就見得不賞臉。”
四郎道:“你不知道行院裏的規矩,梨園子弟就與勾欄家的姐兒相仿,你要請他吃酒,尋常子弟再不肯去的,只怕吃了市井人家兒的酒,可就倒了行市,最次也要念書人來請,才肯去的,若是有錢有勢的大佬,就更樂意了,不然為什麽我那大舅子倒肯在張大戶家裏教習,就是這麽個道理。”
張三郎聽見這話,嘆了口氣道:“可惜了他這麽個人,竟俗了……”四郎擺擺手道:“他是犯官之子,能夠死裏逃生就算好不過的了,還想着怎的?聽見倒是在風塵之中有個相好,只是男色一途,到底玩形弄影不是正道,來日未必有個結果,誰知我這舅子又與別的戲子不同,卻不肯買個丫頭娶妻生子,只怕負了那相知,倒也是他一段癡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