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二等

臨霜回到藏書閣時,秋杏正坐在小桌前,對着幽燭縫繡着什麽。臨霜本不欲打擾她,但想了想,終還是湊過去,同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起話。

秋杏開始僅是同她閑聊,可聊着聊着,思緒便被吸凝住了。她聽她說着自迷林湖到恢名的所有經過,待她講完,立即理了理思緒,做了一個簡短的總結。

“你說,你今天偶然救了小少爺?”

“嗯。”正對着秋杏又亮又大的眼,臨霜點了點頭。

“你說,你還看到了長公主和老夫人?并且長公主和老夫人也知道了你救了小少爺?”

“嗯……”

“你說,你還碰到了三少爺?而三少爺,就是上次在馬廄幫了我們的那個少爺?”

“……嗯。”

“三少爺還允許你名字改回臨霜?!”

“……”

眼見着秋杏兩眼放光,臨霜心中有些不安了,不自覺退了一步背住牆,讷讷道:“……嗯。”

“啊啊啊啊啊!!”

只聞秋杏驟然爆起尖叫,像訝異又像是驚喜,幾乎興奮極了,撇開繡帕上前擁住她,“臨霜!你這是要發達了呀!”

“……你說什麽呢?”臨霜一頭霧水,悄聲無息地推開她。

“你傻嗎!”秋杏的臉色紅撲撲的,粗咧咧倒了杯茶,遞給她,“你看,你救了小少爺,長公主和老夫人誇贊了你,三少爺問了你的名字,還親自吩咐讓你改回原名!臨霜,他們這是要提拔你呢!我覺着,你就要被調在家主的房裏了!”

臨霜只覺她這話無異于天方夜譚,小口啜着茶,随意“唔”了聲,并未放在心上,“怎麽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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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個呆子,居然還不信?”伸出手指戳了她一下,秋杏眸光轉了轉,“不信我們立個賭,你等着,我說的保證是真的!”

·

秋杏的話,在當晚便得到了證實。

當天傍晚,翠雲自晚膳時方才從前院歸回,卻并未同她們一同用膳,只吩咐着臨霜膳後去她房中一趟。臨霜還未動什麽聲色,秋杏已在一邊止不住地擠眉弄眼,被臨霜一眼瞪了回去。

用過晚飯,臨霜依令來到翠雲的房外,輕叩幾下房門,“姑姑,是我,臨霜。”

翠雲應聲令她進門。

翠雲的房間是一間獨室,與其他小丫鬟門的房間挨連着。似她這般品級的姑姑,雖并不能同家主一般住得雕繪華麗,但也可獨居一寝。然而翠雲一向節儉,曠大的屋中僅有一桌一榻,連喝水的茶壺都是經年古舊的,邊角磨得發白,已不知用了多少年。

臨霜走進去時,正見翠雲坐在屋中,幽淡的燭光将整個屋室暈得昏黃,相較平時,桌上還多置着一個包裹。

臨霜朝她見了禮。

翠雲微笑,與她簡單敘了幾句,後将那個包裹推到她面前,道:“打開這個。”

臨霜遲疑,依令打開來。

包裹中的是兩件新衣,青衣雪衽,月白裙擺,臨霜認得,這是二等婢女的服制。衣上還擱着二兩銀錢,鉛錠嶄新。

臨霜不解,望了望翠雲。

“這是老夫人賞你的。”翠雲笑道:“老夫人說了,你這孩子機靈,長得也好,看樣子也讀過書,做粗使實在委屈了。今兒起做個傳話的二等也好。不過如今各院剛補調好人,所以讓你先在藏書閣做着,待來年,再把你調到前苑去。”

臨霜怔了一下,一句話下意識脫口而出,“姑姑,臨霜就想在藏書閣,哪裏都不去!”

她這話倒真是出自本心,一來這裏她可讀書,二來,她是真的不願侍候家主。

人與書相及,到底書是死物。少了人事,也避免許多争執。

翠雲卻笑了,道:“傻孩子,這種事,別人想求都求不來,哪有往外推的?我知道你性子淡,也不願與別人争什麽。但能侍候家主,多在家主面前混個熟面,到底是好事。且不說別的,就是未來,等你大了,多攢些銀兩為己贖身,或是許配個好人家,都是好的,你也要多為自己考慮考慮。”

她不由分說将包裹塞進臨霜懷中,又細細囑咐,“說實話,我在這書閣也掌事了幾年,你算得上是我見的條件最好的丫頭,不說旁的,便我獨見,就該入家主的苑閣裏。此番不是我不留,而且若為你考慮,就不該留你。你的路還長着,你得仔細想想你未來的生活,早做打算才是。”

臨霜執拗不過,只能接應下來,又淺談了幾句,慢慢步出房門。

……

一開門,正對上一直藏在門外偷聽的秋杏,臨霜吓了一跳。

見到她懷中多了一個包裹,秋杏的眼睛都不禁亮了光,忙一溜随在臨霜的身後,滿心的好奇,“怎麽樣怎麽樣?我說的沒錯吧?老夫人賞了什麽?我看看……”

她輕手一掀,望見包裹中青色的一角,登時喜上眉梢,“二等!臨霜,他們是不是給你調到家主的苑閣了?是誰的房啊?長公主?還是老夫人?或者……是小少爺?三少爺?!臨霜,是不是三少爺啊!”

臨霜無語,戳了下她的額,戲谑,“少爺少爺,你就知道少爺!是不是又思春啦?”

秋杏“哎呦”了一聲,揉着額頭,氣鼓鼓瞪她一眼。

兩人說說笑笑,正向着寝屋的方向走,路過月門前,忽聞門外一陣細細碎碎的響動,似乎是有人正在争執着什麽。就着月色,只見門外有一道小小的人影,似乎是一個女孩子想破門而入。然而門外小厮一直攔着,說什麽都不肯她進。女孩有些急了,滞在原地焦急地跺了跺腳,幹脆坐在門口哭了起來,任由小厮如何拉扯都不肯起身。

兩人本沒打算理會,恰見兩個同院的丫頭邊搖頭邊走進來,鄙夷地念叨,“……真是的,後院的阿貓阿狗也想進藏書閣,也不看看藏書閣是什麽地方,就敢亂闖……”

“可不是,一會兒驚動了翠雲姑姑,有她好受!”

秋杏好奇問,“那邊發生什麽了?那麽吵?”

一個女孩停了一停,“沒什麽,一個後院的丫頭,自稱是什麽方啊圓啊的,一來就開始哭,說要尋人,問尋誰,只說尋什麽臨霜。我們院裏哪有叫什麽林呀霜啊的。趕她走,她又不走。真是……”

秋杏和臨霜反而愣了,對視一眼,突然想到什麽,異口同聲。

“阿圓?!”——

再顧不得什麽,二人立即朝着月門處行去。

·

那女孩果然是阿圓。

毋庸置疑,阿圓是哭着來的,心态情緒自然不大好,到了藏書閣又與他人起了争執,心緒更是糟糕到了極點。秋杏與臨霜猜測她是受了欺壓,這個念頭在臨霜看到阿圓那一雙手的時候,心下便立即篤定了。

在臨霜的印象裏,阿圓的手一直白白嫩嫩的,跟她的名字一樣,圓圓微胖。她天生好皮膚,雖長得不出挑,但臉頰粉白細膩,加上愛笑,倒也透着女孩純真的可愛,便連手也生得如臉頰一般細嫩。然而此刻,她那一雙嫩手卻滿是瘡痕,皲裂的新傷碾着舊傷,粗糙而可怖。

臨霜和秋杏望見不禁心口一跳,立即取來傷藥,邊替她擦傷,邊聽她敘述了事情的始末。

原來是這幾日,湘月一直頻繁地往浣衣苑跑,說是得了二房二夫人的命令,命浣衣苑的婢女們洗些褥單衣裳。其實這本沒什麽,但問題的關鍵,便是那些褥單與衣裳,都乃是上好的冰蠶絲所制。

臨霜自小生在鄉村,連那冰蠶絲是什麽都壓根不知道,但之前尚未分院時,她們這些小丫頭常被浣衣苑的婢女支喚洗衣,倒也有些許了解。據說這冰蠶絲乃稀匹,極其難得,是由最上等冰絲所織制,絲縷細膩輕薄,似蠶絲而非蠶絲,便連最上等的蠶絲都無法比拟。最關鍵的,是這以冰絲所織制的布匹,自來便帶着涼意,以它所制成的褥單與衣衫,更是為夏日消暑的佳器。

冰蠶絲量少難存,千金難求,即便是金碧華奢的公府,各院的數量也極其有限。府內的下人多知曉這絲布的貴重,平日保存與利用都格外小心。說來這冰蠶絲雖貴,但卻尚好存留,僅需密封陰幹涼爽處即可。但這絲布的清洗工序卻繁瑣複雜,啰嗦不說,最關鍵的,是必須以冰水進行浣洗。

那湘月先前在阿圓處吃過癟,心中早就澱下了仇怨,此番得了令,刻意刁難不說,私下竟還買通了浣衣苑的嬷嬷,執意要阿圓進行浣洗。現在天氣雖已轉暖,但到底存涼,尤其以冰水洗衣,幾番下來手上不免生了創傷。其實這冰蠶絲雖好,但府中大多都是夏季才使,且一季僅使那麽兩三回而已,但這次據說是二夫人突發熱症,需以冰蠶絲消熱,且隔三差五便要洗上一回,故,這一回浣洗完的稍才晾曬好,下一回換洗的又分來了,來回折騰了幾遍,已經令阿圓開始吃不消。

阿圓忍不住哭泣,“我都跟那嬷嬷提過幾次了,可是她不肯聽……非要我來洗。上次我手上化了濃瘡,不小心沾染上了一點,就被她一頓打罵。這也就罷了,我以為下次就能不讓我來做了,結果新下的一批來了,又是令我來洗!我……”

臨霜與秋杏對視一眼,也面泛不忍之色。

“阿圓,別哭了。”臨霜從一旁打了盆溫水,絞了帕子,替她拭去面上的淚痕,“你手上剛抹了藥,別染了淚,不然,傷又該不好了。”

“真是太過分了!”秋杏緊握着拳,氣憤不過,騰地站起來,“我們忍了她那麽久,不跟她争執!她倒好,現在沒辦法為難我們倆,就開始為難阿圓了!不行……我非要跟這個湘月理論理論不可!”

“秋杏。”臨霜輕駁了她一聲,拽拽她的衣袖。

“你跟她理論能有什麽好理論的?她想雞蛋裏挑骨頭,當然怎麽挑怎麽有了。再說,人家本來就想着抓你的把柄,你現在過去,不正給了她把柄?還是在人家的地盤上,你哪還有理?”

秋杏呼哧呼哧喘着氣,聞聲深深沉了兩下呼吸,氣悶跺腳,“那難道,就要憑她欺負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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