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回憶

臨霜曾經玩過一樣東西,說起來還是陸松柏教會的她。便是由掌大的幹葫蘆劃開一個小口,将裏面的東西掏清,再在葫蘆身上打戳開七八個大小不一的孔,用它吹起來,便會有抑揚頓挫的聲響,十指落在不同的孔上,所出的聲音也不盡相同,落孔的指不斷變換,便可連成一首小小樂曲。

似她這種自小家窮的孩子,從未接觸過琴筝竹笛一類的樂器,僅有這種做工簡單、取材方便的小玩意可以碰觸得到。她隐約還記得那東西叫作葫蘆埙,雖然不及琴筝聲音優美悠揚,但吹起來的聲音也是柔和醇厚、空靈柔美的。這一次擇選中樂律的一項于她而言頗難,好在規則不限樂器。盡管葫蘆埙不能與琴笛相比,然眼下的情形,卻似乎是她唯一的選擇。

臨霜在後院廚房中尋了一個大小相宜的葫蘆,又借了幾個鑽頭與小刀,用小刀将葫蘆的嘴口切劃開來,仔細将裏面的東西都掏幹淨了。她依照着回憶,用筆在葫身上劃下八個小孔,又用木尺量了又量,确認應當不會再有差錯,便用小刀沿着筆記将小孔劃戳開,一下一下做得極其細致。

“這能行嗎?”

秋杏在一側看着臨霜做活,用砂紙将那些刀鑽打磨得光亮,。她心中還是抱着狐疑,雖然幼時也經常耍玩這種葫蘆埙器,但一聽要用它來進行選試,怎般都覺得不大可能。

“沒問題的。”臨霜擡頭對她笑了一下,揚袖拭了拭額角的汗,繼續凝神矚目仔細刻劃。

她做得極其細致,以小刀的銳刃一點一點劃破葫身,幾乎一丁半角都不敢出錯。逐漸桌上的葫蘆屑越積越多,漸漸積成了一個片小丘。秋杏安靜地替她拂去桌上的碎屑,忙前忙後,不敢擾她分毫。

“咔噠”一聲輕響,只見一個小孔已經被戳劃開了,臨霜舒了一口氣,用砂板将小孔的邊緣磨得光滑,然後放下小刀。

她與秋杏對視一眼。

深呼吸了一下,臨霜蜷了蜷手,慢慢将那個小葫蘆抵到唇邊,輕輕吹了一聲。

“嗚——”

一聲古樸的低鳴在房間裏漫開,聲色渾厚。

秋杏的眼睛徒然睜大,半是驚喜半是驚訝,頓了頓,忽地爆開一聲高呼,“啊啊!成了!”

臨霜亦笑了起來。

窗外的月色迷蒙,夜風飒飒,透過斑駁的樹影靜落一地銀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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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個小小的葫蘆埙已經完成了。

那個埙大抵三分之二的掌大,葫身上散着八個孔,四大四小。她用砂紙将整個葫身摩擦的锃亮,又以墨筆與朱砂在上面綴上幾朵小小紅梅,雖簡陋,倒也不失風雅。

分別坐在臨霜的兩側,秋杏與阿圓目不轉睛地盯着她。

臨霜将那一小小埙筒置在唇下,纖白的手指按住了幾個小孔,輕輕吹動,很快又飛快變換,一陣清幽的音調突然響起,山澗溪水擊般的哀婉空靈。

秋杏和阿圓不禁一訝,相互對視了一眼。

清靈的小曲逐漸在耳邊漫開,幽幽迷離,純淨如水。低緩的音調婉約而優美,似乎是從十分遙遠的地方飄蕩而來的,低哀悠長。

逐漸的,妙曼的音調似乎變了,開始變得靈動活躍,細細聽聞,漫漫旋律間她的氣息似乎有些不穩,卻絲毫不影響樂曲的悅耳。餘音靡靡,清動柔和,悱恻而唯美,仿若燦爛春花搖曳綻放。

臨霜屏息靜氣,白皙額頭滲出了點滴汗珠,

慢慢的樂聲又逐漸慢了下來,回歸了最初的幽婉柔美,如雲霧緩緩彌漫。低沉的樂律越來越弱,亦越來越微,漸漸化在空氣裏。

樂聲止息,四周靜寂,唯有耳畔似有餘音蕩漾不絕。

……

“好!”靜了片剎,阿圓忽然開始鼓掌,“太好了臨霜!很好聽!這回你一定成的!”

“是啊臨霜!”秋杏也大為激動,臉上紅撲撲的,眉眼彎成月牙,“就是後面的時候有些洩力了,還有幾個音好像有些不準,還是要多練一練!不過現在距離擇選還有時間,一定能練熟的!”

“嗯,我知道了!”長舒了一口氣,臨霜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心頭止不住的喜悅。

握緊了手中的葫蘆埙,她平緩下心跳,閉上眼,思緒不斷祈禱。只但願這一次,她可以順利通過選試,可以……實現自己的願望。

·

夕晖殘照,靜靜映落在粼粼的湖面上,泛出點點破碎如金的光澤。

中院迷林的盡頭,一道身影靜靜屹立,素白的裙袂被微風拂的輕飄,埙樂彌漫,悠緩而安逸。

臨霜今日的活計做的很快,過申不久,便已将翠雲安排的所有任務全部完成了。她急着練習樂曲,又擔憂在藏書閣內會影響他人,幹脆拾了小埙獨自來到迷林湖畔,對湖靜靜研練。

西山日薄,晚霞燒灼。襯合着幽幽清樂,更顯四下景色沁人。

如風似雲,卻比風更清渺,比雲更幽淡。

她靜靜地吹奏着葫埙,那一曲柔合小歌在日影漸斜間逐漸變得熟稔,熟悉的旋律在心頭腦海間蕩漾,将她的心緒也拉得極遠。

耳邊似乎想起一抹柔美的唱音,伴随着空靈的靜樂,靜聲吟唱着。

“綠兮衣兮,綠衣黃裹。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

那是娘的聲音。

她靜靜閉上眼,感受着樂曲如溪流逐漸漫過胸口,帶着思念,仿若随着風飛得很高很遠的地方。

神思,似乎一瞬閃回到小時候,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幾乎都已忘了,那是真實還是夢境……

靜谧的村莊,炎熱而安寧的夏夜,知了在耳邊纏燥地叫,母親就抱着她,坐在家門口的小凳上望星星,她便吟唱着這首小曲,父親在一側為她吹埙伴奏。銀燭月光,小扇流螢,一切都恁般的美好……

記憶裏,娘親一直都是那樣溫柔美好的——

她溫和賢惠,秀外慧中,即便困苦的生活流逝的歲月打磨掉了她絕美的顏容,可在她眼中,她依舊是那樣的柔婉美麗。在她心裏,她一向是那樣的偉大,繡得一手漂亮的繡品,也會畫漂亮的畫,會為她辮最漂亮的辮子,織五彩缤紛的頭繩,幾乎無所不能。

直到去年的那場山洪……

她還記得那一天,連續幾日的大雨,終于在那一天放出了短暫的晴天,陽光映在娘親的身上,照得她望上去暖融融的。娘親對她說,鄰居小楊家的奶奶病了,她要去山裏替鄰居奶奶采藥。鄰居家的主人已經答應了她,只要采齊了藥材,便會分給他們一匹新羅布,那匹羅布非常的漂亮。正好可以為臨霜裁一件新衣裙。

爹爹擔憂會複又下雨,本不願娘親獨去,娘親卻執意要去。她說,霜兒已經是大姑娘了,一定要有一件體面的衣裙。她說,那匹绮羅色彩鮮豔,如若制成了衣裙讓霜兒穿上,一定會非常的漂亮。

她讓臨霜在家中耐心的等,等她回來,就會有了漂亮的新衣裳。她興奮地點頭。然後等了很久很久,從清晨等到入夜,從天黑等到傍晚,等到烏雲遮蔽了溫暖的陽光,天空又開始下起了暴雨。可最終等到的,卻是山田洪水滑坡的消息——

爹爹幾乎急瘋了,冒着瓢潑暴雨去山中尋找,卻連母親的屍首都無法尋到。自那之後,她便再也不曾看見爹爹的笑容。他一夜白了頭發,身體也每況愈下,時常咳得撕心裂肺,咳得連鮮血都嘔出來。嫂嫂一開始還強忍耐着,最後便再也無法忍耐。家中終日充斥着各種争吵,謾罵,迫人心弦的壓抑。

然後,在半年後的一天,爹爹也終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她還記得,爹爹去世的那一天,正是年節三十的佳日,整個小村都被節日的喜慶籠映着。門口的大紅燈籠似火一般的紅,映得父親的氣色異常的好。他親自為她下了一碗湯面,還背着嫂嫂為她偷偷多放了兩枚雞蛋,看着她認真吃完,然後将她領在床前,将那個雪白的小帕放在她的手中,與她絮絮說了許多話。

那一天爹爹與她聊了很久很久,從她的出生到她的名字,從她的哥哥再到對娘親的憂思。他說是他對不起他們,若不是他年輕時太過傲氣,也不會令他們淪落至此;他說他這一輩子真的太幸運,遇見了娘親這般美好的女子,又有她這樣一個聰明乖巧的女兒;他還說,臨霜,你一定要繼續讀書寫字,一定要走出這個小村去。你是一顆明珠,不該永遠埋落在這個小小的村子裏,無論遇見什麽困難,你一定都不能放棄,要為自己做争取。

松柏性子軟弱,恐成不了大局。所以你一定要堅強,你是陸家的希望。

他究竟都說了哪些話,臨霜已不能全部記清了。只記得那天子時過後,村中各家響起了歡悅喜慶的炮聲。煙花将天空映得明亮,也照亮了爹爹的臉龐。他靜靜地躺在床上,對她笑着,說道,臨霜,爹乏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新歲快樂。

嗯!爹,新歲快樂!

她也對他微笑,懷捧着那個小帕,高高興興地回了房。

那卻是父親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等到第二天,她再去與爹爹拜年時,爹爹已經去世了。他安安靜靜地躺着,雙眸緊阖,蒼勁的臉龐冰冷一片,寧逸而安詳。

……

一顆淚珠倏地從眼眶中滾落出來,臨霜的氣息淩亂了,雙手微抖,小樂逐漸弱下來。

睜開眼,腦海中的一切又瞬間消逝。眼前僅有小林清湖,粼粼波光,旖旎昏黃的夕晖。

怔了怔,她默默垂下手,呆呆望着遙遠的天際。

……

“錯了一個音。”

靜了靜,耳邊倏然響起了一個聲音,既清淡又熟悉。

臨霜詫了一下。

下意識,順聲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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