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自卑
夜涼如水,小林之內靜谧安然,唯有風過樹葉沙沙之音。
阿圓一股氣從遠處跑來,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她靠着樹幹坐下,胡亂蹭去額上的汗珠,一把接過秋杏遞來的水袋,咕嘟咕嘟地大口飲下去。
“怎麽樣怎麽樣?”已等了許久的秋杏立即湊上來,一臉急切地追問。
“我都打聽清楚了!”粗咧咧抹了一下嘴,阿園道:“今天的那個姑娘,是紫竹苑的一等掌事婢女,叫方錦心!”
“方錦心?”
“嗯。”阿圓點頭,盤起腿開始做解說,“她是老夫人身邊那個大嬷嬷,問蓉嬷嬷的女兒,是公府的家生子!她爹是公府南院的方管院。好像她自小就被老夫人分在紫竹苑,待了幾年了,慢慢成了紫竹苑的掌事。三少爺身邊沒有貼身大婢女,所以她雖然不能入內苑侍候,但也是紫竹苑裏位次最高的,加上三少爺身份的原因,所以府裏對她,都還是很尊敬的!”
秋杏愣了愣,疑問,“那她已在紫竹苑內了,又為何要去選三少爺的侍讀?侍讀不過也是一等,反而還要聽從掌事的吩咐。”
“不知道。”阿圓顯然也大為不解,搖了搖頭,“但這一回,東院那邊都傳言這個方錦心是最可能選上的。聽說這也是老夫人的意思,因為她還沒入紫竹苑前,是跟着西院的二小姐一塊兒的,所以琴棋書畫也都有跟着學。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問蓉,老夫人頂喜歡她!所以一開始也是想着讓她做三少爺的侍讀,才把她分到紫竹苑。結果三少爺不喜丫頭侍奉,時間一久,也就這麽拖延下來了。”
秋杏郁悶了,側頭望了一眼臨霜,嗤之以鼻,道:“切!要我看,三少爺肯定不喜歡她!不然她都在紫竹苑那麽久了,為什麽不早安排她侍讀?反而要花工夫弄現在這麽大的陣仗!”
“誰說不是呢。”阿圓也跟着贊成,“巧慧她們也是這麽說的!她們也不喜那個錦心,說她不過一個家生子,讀過些書,長得也還好,就傲得眼睛都幾乎長在了頭頂上!不過這一次,我倒誤打誤撞聽到了點別的,說來也是稀奇。”
“什麽什麽?”秋杏好奇地湊近了些。
向前挪了挪,阿圓聲音很低,“我聽說啊,那個錦心,好像和錦瑜有點聯系,貌似是她親妹妹!”
“啊?”秋杏驚了一下,仔細尋思,不可思議,“怎麽可能?雖然她們名字裏都嵌着‘錦’,但我記得錦瑜姓王,也不是家生子,怎麽可能是那個錦心的親姐?”
“我也是聽說的。”阿圓道:“據說是因為有人親耳聽見過錦瑜向着問蓉叫娘,所以才有這個傳聞,但是問蓉嬷嬷和錦心都沒承認過,錦瑜也從沒說過,所以這事兒傳的人還不多,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秋杏搖了搖頭。
左右這與擇選的事宜無關,她也懶得去測想。偏頭見臨霜一直垂眸沉默,面龐悶悶,心中不由一軟,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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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霜,你放心吧。那個錦心,看着好像很厲害,但就像我說的,若是三少爺真有心讓她做自己的侍讀,又何必等到現在?要我看,你比她可漂亮多了!還會寫那麽的好看的字,你一定比她強的!安心。”
“就是啊!”阿圓也在一旁幫腔。繞到她的另一側,也兀自勸慰了半晌。
臨霜一直不曾說話。
令秋杏阿圓所不知道的卻是,她所郁悶的卻非是對此次擇選的擔憂,而是打從心裏所湧溢的自慚與羞愧。
她忘不了那個女孩的模樣,自信從容,清麗倨傲,仿似一顆耀眼的明珠,只是默默站着,便可生自己出光來,奪去所有人的矚目。
以前她從不覺得自己與旁人有很大的差距,也知道每個人的出身家世都不盡相同,起點定然也是不同的。然而她深深覺得,即便自己再怎般低微,通過努力,終有一日可改變這一切。直到,看到了那個女孩子。
與她相及,她感到自己仿若一粒小小塵埃,在她的光耀下更加渺茫。
不覺的,她的腦海逐漸浮現起那個少年,面龐滄峻,眼瞳疏涼,即便她距他那般近,卻仍覺他離得很遠很遠,遠到她看不透他目光中的情緒,聽不出他的話語,甚至無法确定他的喜怒。他似乎永遠恁般疏遠高貴,于她而言,峰巅般高不可攀。
直到這一刻,她恍惚才發覺,或許只有那女孩,才能配侍候在他身側。
·
第二日黃昏,阿圓帶來了一個新的消息。
消息是從文嘉閣巧慧的口中翹來的,是此次選試的內容與規則,雖還未最終确定,但已八.九不離十。此次擇選共召了公府內上百的婢女,共分四選,雖然最終的人選是由三少爺自己來決定,但前幾選的篩別,卻是由老夫人與長公主進行監選的。
選試共分五項,分別為詩詞、棋藝、書畫、點茶及樂律,時間初定于下月初五,地點就設在東院之內。為了公平,屆時長公主會将這批參選的婢女獨辟于一個空苑內,現場命題,再在規定的時間內令她們進行發揮。五項選試分三日進行,前兩日先行詩棋書茶的選試,每項各半天,擇試後現場出榜,只有榜上有名者,方才能入下一場擇選。
侍讀婢女與普通的侍婢是不同的。
梁朝自開國起,倡導國民讀書的風氣便極重,梁朝皇家以文治國,向愛賢才俊傑之輩。為了可令那些世家貴族子弟勤學務禮,梁太.祖皇帝還特意自京州城內舉辦太學與女學,命朝中各世家子女進修學識。一開始,這些世家子弟身随的也只是些小厮書童,可卻不乏一些自幼嬌養的少爺公子,一向習慣了丫頭服侍,又不滿男童的粗心大意,便令婢女跟随進學,這一舉慢慢得人效仿,逐漸便轉化為了侍讀婢女,伴随主人進學下學,既是監守公子小姐進學,又可更方便得随侍。
以往自府苑內貼身侍奉的奴婢,僅需司好其職,盡心盡力,将家主的生活起居侍候适意便可,可侍讀的條件卻更為苛刻些,除卻可貼身侍候起居,還要明懂書文寫字,偶時遇見些愚笨鸠拙者,下學後還要為侍主答疑解難。此前在宮學尚不完善時,一些自宮學任教的傅者不敢擅惹這些嬌女貴子,故在其犯錯時,便以侍讀為主代罰,直到後來太.祖皇帝知曉,下敕不允侍讀書童代苛之舉,方才消改了這股風氣。
其實侍讀婢女雖說難任,但在公府,以往為少爺小姐的侍讀擇選中,都不過随意挑選幾個會讀文寫字,相貌端正的丫頭便是了,無需這般興師動衆。雖說在其他一些人家,條件優勝些的侍讀甚可作為家主之師,但畢竟修行學問當在個人,也無人會将學問優劣與否挂在侍讀的身上。但沈長歌卻與旁人不同。整個帝都城內無人不曉,定國公府的嫡孫沈長歌雖年方十五,但卻天資超群,才兼文雅,其才學便是連梁帝皆贊賞有加,甚以“五陵才子”之名冠之。
這般一位不凡少年,想大興幹戈擇一才貌雙絕的丫頭作己侍讀,仔細想來,似乎也是理所應當的。
細聽着阿圓敘說完擇選規則,臨霜一直若有所思。
此次擇試的五項中,她有長項,卻也有弱端。選試的第一天要核考詩詞與書畫,詩詞自不必說,是她最為擅長的部分,以前在小村時,那花白胡子的教書先生最喜吟詩,常常與他們作詩對韻,設題猜字。她讀的書文雖少,但在普通女子中已算良多,無論命題還是限韻,她都可做到信手捏來,倒不必過于憂心。
書畫中作畫是她的短板,好在此次所定的規則,是書與畫只需二擇一即可。她對自己的書法還算有信心,除卻簪花楷體,爹爹還教過她其他數種字體。爹爹說過,字如其人,為了令她可練就一手漂亮的字,他經常擇撿些整塊的灰石磚,命她用沾了水的毛筆在磚上練字。她尚還記得,曾有一枚方磚被她用來日複一日的練習,水滲透了磚石,逐漸将整塊轉都腐蝕得空了,被她不慎落地摔了個粉碎。
棋藝她并不深谙,但也非不曾接觸過。曾經爹爹交過她們兄妹二人一些,雖下的不算多好,但到底中規中矩,同一般人還是可以制衡上個把時辰。點茶是她自入府後由紅玉教授的,她雖不知自己的技術如何,但也曾數次得到過紅玉的誇贊,想來也不難過關。
唯一令她棘手的……
“樂律?”秋杏明顯也詫住了,凝疑了一瞬,蹙眉,“怎麽還會有樂律?”
“我也不知道。”阿圓搖了搖頭,“但是巧慧确是親口這麽說的,說是不限樂器與樂曲,但是一定要奏一曲,而且還是最後一天,是終試。”
秋杏無語了,想了片刻還是不能理解,詫異道:“我從來都沒有接觸過樂律。”
“我也是。”阿圓跟着點頭。她們皆是自小貧苦的民女,平時的生活起居都是艱難的,又怎會接觸到這些花月風雅的興事?
秋杏心中不免有些擔憂,“臨霜……你可會什麽樂器之類?”
臨霜沒有說話,只是平靜擡起頭,默默望了她一眼。
便是那一眼,秋杏立即知道,自己的擔憂成真了。
“那可怎麽辦?”秋杏忍不住有些急了,若是會而不精便也罷了,偏偏臨霜是完全不會的。況且終試還要與長公主與老夫人臨面,若屆時無法獻演,豈不是只有眼睜睜被裁汰的份。
阿圓顯然也是氣憤的,“要我說啊,這就是長公主和老夫人刻意給那個錦心放水!我可聽說,那個錦心琴彈得可好了,像我們這種奴婢有幾個是學過樂律的?還不是——”
她話未說完,秋杏已飛快撞了下她的肩,又急戾白了她一眼。
阿圓立即怏怏住了嘴。
靜了片晌,阿圓重新開口,“臨霜啊……你別擔心,我們一定可以想出辦法的!而且現在具體怎樣還不知道呢,說不定過兩天,老夫人就取消了這一項……”
“阿圓。”臨霜的眉目微動,凝思少頃,靜靜擡起眸,“你方才說,無論什麽樂器,只要可奏一曲,就可以,對嗎?”
不知她想要做什麽,阿圓遲疑地點點頭。
指尖微蜷作半弧在膝上輕點,倏地一停。
臨霜靜靜道:“那我有一個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