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入苑
啪!
一聲掴響在林間赫然響起, 脆亮而分明,旋即沉寂下去。
錦瑜偏過頭,左半邊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幾乎失去知覺。腦海一陣轟鳴, 她只覺整個世界都恍然颠倒了,勉強扶着樹幹緩了半天, 才将将緩過神來。
面前的問蓉冷冷地盯着她。
錦瑜不敢說話,瑟縮了兩下, 咽下了口腔彌漫的那股腥甜味道, 看了看問蓉, 又望了望她身後淚眼婆娑的錦心,試探着張了張口,“娘……”
站在問蓉的身後, 錦心哭得異常傷心,梨花帶雨,卻是楚楚憐人。
“你不要叫我娘!”問蓉顯然氣極了,怒火中燒, 聲色急戾冷漠,“就因為你,把一切攪成這個模樣!我讓你分院時多注意一些, 卻沒讓你這般胡亂分院!那幾個丫頭一看便知條件不錯,你給随便放在哪個偏院便是了!怎就給分到了後院馬廄?!”
“不是這樣的!”錦瑜心中委屈,眼睛裏水光湧溢,聲音也哽咽起來, “我也沒想到事情會成了這樣……當初,是她們幾個先頂撞我,我才——”
漠然“哼”了一聲,問蓉眉宇驟厲,猝然抓住了錦瑜的手。
錦瑜吃痛,忍不住呼出聲響,眼淚終于也淌下來。
月華之下,一只碧綠的手镯掩在袖袂之下,泛出明亮的光。問蓉望着,冷笑,“究竟是她們頂撞了你,還是你受了別人的賄?你這死丫頭,已經敢背着我做這些勾當,我的話,是不好使了不成!”
“不是的!娘,我——”
“好了!”一直不曾說話的錦心煩躁地駁了一聲,“你們能不能不吵了!”
錦瑜的話頓時停下來。
問蓉亦冷漠撇開了手,回頭。
“娘,你就算罵死她打死她,現在結果也已經是這樣了。那個陸臨霜,馬上就要入紫竹苑了,你們在這裏吵有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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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越想越急,也越說越傷心。滿目的眼淚又徐徐落下來,仿佛斷了線的珠子,一滴滴落在裙上,洇開一朵朵淚花。
問蓉怎舍得見女兒流淚,不禁心都軟了,柔下了聲色,以帕淨了她面頰的殘淚,哄勸道:“好了心兒,不哭了,乖,不過一次失利,怕什麽?那個丫頭,又何處比的過你?這一次是她運氣好,下一次,她可不一定就有這麽好運氣了!”
一旁的錦瑜默默望着,心中五味雜陳,說不明是種怎樣的滋味。
恍惚似又想到什麽,問蓉的面色又冷下來,“不過這一回,我們倒真是讓這丫頭給蒙了!竟沒想到,她竟會識得三少爺!”
錦心神思一停,同樣詫異,“對,娘!她怎麽會認識三少爺?就憑這馬廄那一次,三少爺怎能會義無反顧幫她?還有小少爺,為什麽小少爺也一直認定她?她不是只是個偏閣的丫頭嗎?”
問蓉皺着眉搖頭。這一點,同樣也是令她萬分不解的。
她倒是知曉她曾救過小少爺。那一次,她就伴在老夫人身側,後來在擇試時聽長公主那麽一提,方才想起自己曾見過這丫頭。可即便如此,也只能證明小少爺偏護他的緣由,然而,她又是何時同三少爺牽連上的?
仔細回思那天在晴源居的一幕幕,她至現在才感覺到一點不對。那丫頭曾幾次三番,擡頭望向三少爺的方向。而回憶三少爺當時的眼神……顯然也不是陌生的,她能分辨得出,這兩人此前便認識過。
最關鍵的,還是她當時所奏的那首曲子……
盡管當時那丫頭給了衆人一個聽似合理的解釋,但想來那丫頭不知,這曲子乃是老夫人的生母最愛的曲子,老夫人雖愛,卻極少主動提起,便連她,也僅在許多年前,在老夫人哄勸哭鬧的三少爺時才聽過一回。那丫頭生在北地,竟會在雲地商人處聽到同一首?這世上真會有這樣的巧合?
錦心心中郁結,泣聲道:“娘,那丫頭馬上就要成三少爺的侍讀了……我是不是永遠也……”
問蓉眉頭一皺,輕斥,“傻孩子,你說什麽呢!她不過是入了紫竹苑而已。輪起資歷,你在紫竹苑的腳跟可比她穩!況且,即便入了紫竹苑又如何?能入苑不是本事,能在紫竹苑待得長久,才是本事。”
錦心微微一訝,擡頭,正對上母親幽深半斂的視線,目光莫測詭谲。
“娘是想……”
問蓉卻什麽都沒說,只是輕拍了拍錦心的手,目光向後微一示意,瞥眼掃了下還在一旁的錦瑜。
錦心了然緘口,默默抿住唇。
問蓉笑道:“好了,快回去吧,紫竹苑還一堆事情等着你。放寬心,左右她已入了苑,在我們眼皮子底下,還愁什麽!”
錦心點頭,仔細擦淨了臉,伴着問蓉向遠走去。
“娘——”身後的錦瑜忽然喚了聲。
問蓉腳步一停。
似乎适才想起身後還有一人,她回過頭去,目光向錦瑜身上随意一掠,頗具不耐之意,然後吩咐道:“好了,你也快回吧!你記着,雖然目前你我的關系已經暴露了,但你到底是在後院,平時無事,不要過來找我。還有,現在你已不是紅楓苑掌事,平日可得安生些,別再惹出什麽事端,不然,別怪我給你攆出去!”
錦瑜心中登時一惴,喉嚨似乎被堵住了,再沒說出一句話來。
“走吧。”不再理她,問蓉帶着錦心轉身離去了。
長久目視着她們的背影,錦瑜十指緊握,沉惴的心一點點緩下來,化成一種憤恨的酸澀。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遠處,眼眶淚水滿盈,卻強忍着不流下來。
為什麽……憑什麽?
明明她也是她的女兒,明明她的名字裏也有個“錦”字,明明她是最先出世的那個。
可是為什麽,錦心卻能得到她全部的愛護,而她卻能被棄如敝履……
“娘……”
“難道,錦心是你女兒……我就不是你女兒了嗎?”
……
心中的憤懑不甘如潮翻卷,攪得她心潮巨亂。她死死地攥着拳,猝地一聲輕碎之音,竟是指甲被生生攥得斷裂,嵌進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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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苑處在定國公府東院的最北側,雖僻地微偏,但在整座公府的閣苑中,卻是為最大的一處院落。北鄰着寒泉小山,西承着中、南兩院,又有着與後院相接的楓林晚,遠遠一望,便已搖見苑中花樹繁茂,清山麗景。
臨霜因上一次同沈長歌來過,知這紫竹苑內的布景陳設極其清幽,別出心裁,所以這一次過來,倒不覺太過驚訝。只是上一次來去匆忙,她未曾仔細看過紫竹院內的景觀,如今再次踏入,境況同上一次大為迥異,自然的心情也大不一樣。
這一日距終試那日已過了三日,她原是想着在藏書閣再待上些時日,等到下旬再入紫竹苑。但翠雲卻不願,直念叨着老夫人的命令已下,雖并未規定入苑時日,但還是早些入苑為好。幸在她行李稀少,僅有的一些衣物零碎收整起來十分方便,只用了半日便收好了。用過午膳,到紫竹苑方好未時剛過,正是陽光最好的時辰。
令臨霜松了口氣的是,接應她的并非是紫竹苑的掌事錦心,而是三少爺的随從安小開。雖然奇怪這一日非休沐之日,安小開為何未随三少爺進學,但想着自己可以不必同錦心碰面,到底是件好事。不知為什麽,自從那一晚聽過翠雲的囑咐,她對錦心便總是隐隐忌憚,雖知曉自己與她同在紫竹苑任事,平日怕是難免臨面的,但眼下卻覺得,能拖一時是一時,總歸是越遲越好。
安小開異常興奮,幫着臨霜簡單安頓好了行裹,領着她在外苑一圈圈地巡繞。令臨霜沒想到的,是這紫竹苑實比乍看上去的還要大上許多,九曲回廊,清湖水榭,加之生面別開的陳設,倒真将整個小苑設置得如景園一般。
踏在小石甬路上,安小開邊走邊跟她解釋,“臨霜姑娘,你別看紫竹苑看着挺大,其實啊,也沒那麽大,內苑外苑,能去的也不過就幾個地方。書房寝室小竹榭,再就是楓林晚和少爺的房間。紫竹苑上下就咱們這幾個人,加上少爺,一個手指頭都數的過來!反正外苑這些地方你都可以随意,少爺性子淡,但脾氣不錯,也沒什麽大的規矩,只要不犯忌,少爺對大家一向都很好的!”
“少爺比較喜靜,所以平時在苑裏,你和其他姑娘聊天游戲什麽的,收斂些就行,只要別吵到少爺就不會有什麽。不過少爺平時在苑裏的時間不多,平日進學下學,估計就算少爺回了府,也不太容易見到少爺。”
“哦,對了,那楓林晚可千萬不能再去了,那地方連老夫人可都命令禁止過,你可千萬別再犯忌!少爺上次念姑娘不知,所以沒怪罪,要是有下回,怕是就沒那麽好運了。”
臨霜一一記下,心下仔細琢磨了一遍,又問:“那內苑呢?”
“內苑……”
這個便令安小開有些苦惱了,畢竟臨霜身份特殊,此前還從未有過先例,不禁遲疑了下,道:“反正……平時別的丫頭是不允入內苑的。但你是少爺的侍讀,我想……應該成吧?這樣吧臨霜姑娘,等少爺回來,我再問一問少爺,确認了再回你!”
“好!”臨霜點頭,甜甜笑了,“謝謝你,小開。”
看見她笑,安小開竟隐約有些不好意思,畏羞地避開她的目光,“哎……臨霜姑娘你不用謝我!這也是我該做的!”
臨霜揚起唇角,微微默了一默,“小開,有件事可不可以麻煩你?”
“臨霜姑娘你說!”
“可不可以麻煩你,以後別再叫我‘臨霜姑娘’了。”
“這個……”安小開摸了摸後腦勺,表情更加局促羞窘,“這……不好吧?”
她柔和笑着,臉頰兩枚淺淺梨渦,笑容溫甜,“你叫我臨霜就行!我們以後就在一個苑共事,你總是叫我‘姑娘’,豈不生分?”
安小開的臉紅了,所幸他皮膚黝黑,被微暗面色掩着,倒令人乍望不出端倪。他窘促地笑笑,磕磕巴巴道:“那……那我以後,就叫你臨、臨霜!”
“嗯!”臨霜笑着點頭。
安小開尚還有事,帶領臨霜走熟了整個外苑便令她回了,只說讓她先整理行囊,若有問題,問其他丫頭,或待他歸回都可。臨霜應了,目送他走遠,然後沿着記憶回到居所。
紫竹苑婢女的寝室設在外苑,在其他的閣苑中,此處本應是二等及以下婢女的居所,但因紫竹苑內奴婢稀少,又因沈長歌的怪癖,故即便是列為一等的錦心,或是她,也同其他人一樣都統一居在此處。她的房間是個獨居,在錦心的對門,同藏書閣中翠雲的房間類似。雖并不大,但卻幹淨整潔,布置考究,倒也頗具溫馨。
回到房間,臨霜巡了一圈,沒有急着收理行李,而是閉着眼,輕緩地舒出一口長氣。這還是她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房間,雖簡陋,卻一應俱全,已讓她十分滿意。進入公府以來,她第一次感到這樣的輕松暢快。
——她終于如願以償,在擇選中脫穎而出,成了他的侍讀,也終于伴在了他的身側。
睜開眼,她坐在榻上,平躺在褥上滾了兩滾,只覺心情都好到了極點。無意間側過頭,便見到兩個容貌相同的小丫頭在門口處探頭探腦地出現,幾道目光恰好撞在一處。
臨霜一怔,先還以為自己花了眼。眨了眨,卻發覺自己并被看錯,不由愣了。
這兩個人……
那兩個小丫頭起先似乎還畏懼着不敢上前,眼見着藏不住了,其中一個女孩眼睛瑟縮了下,咬咬唇,幹脆壯着膽子跳出來,對她一笑,“你……你就是陸臨霜嗎?”
臨霜坐起來,粗略整了整被壓亂的衣發,愣愣答了聲。
很快另一個也湊過來,眨巴着眼睛端詳她許久,“你就是老夫人指定的,三少爺的侍讀?”
她點點頭。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一笑,忽然跑進屋,一左一右伴在她的身側。
“聽說你超厲害的,在擇試上連得了兩個首名?”
“還會用杯子奏曲!杯子真的能奏曲?”
“還會寫好多種字!”
“詩做的也好!”
“你是怎麽做到的?可不可以教教我們?”
……
二人一人一句,話語珠連,幾乎沒給臨霜絲毫插話的空餘,反說得臨霜一陣愣愕。她尴尬笑笑,試探着斷了兩人的話,問清了狀況。
原來這兩女姓秦,一名知書,一名入畫,是一對雙胞胎姐妹,今年不過十歲。生母原乃府上東院掌鑰的嬷嬷,因生産時難産身亡,留下了這一對女兒給父親照顧。老夫人念及其母忠厚,便自小将這一對姐妹安置在長公主膝下服侍,直到兩年前,紫竹苑空缺,又被長公主調入紫竹苑,做一些三等婢女的粗使之活。
這兩姐妹大抵常年待在東院,除卻年節極少出去,即便出院,也幾乎不怎麽走出公府,于是乍見新人,便又是興奮又是熱情,加上從外面聽說的那些傳言,不禁對臨霜分外好奇欽佩。而今真正一見,又看她是個沉魚落雁、平易近人的美人,更是好感備加,說說聊聊,倒很快便與她混得熟絡。
臨霜其實向來內斂,幸在自入府起,身邊一直圍着秋杏阿圓這兩枚活寶,與這兩丫頭倒也算投緣,也很快便消了生疏之感。談聊間又提起杯樂,知書入畫大為好奇,臨霜幹脆現場演示,用茶水斟了兩杯水,又拿起一個小瓷匙,交給其中一個,道:“現在,這兩個杯子的聲音便不同了,不信試試看?”
接過瓷匙的是姐姐知書,聞言似乎有些狐疑。她看了眼入畫,入畫似乎也不大相信,睜大了眼睛等着她。
铛!
她先敲響了第一個,茶杯碰瓷發出一聲清微脆響。抿了抿唇,又用瓷匙敲上另一個。
咚。
兩個聲音竟真是不同的,知書入畫驚訝極了,忍不住贊道:“臨霜,外面說的果然沒錯,你真的是好厲害啊!”
臨霜汗顏笑了,立即謙辭,聲言都不過只是些雕蟲小技。
便在這時,屋外響起了幾聲響動,似乎是有人自苑外歸來。很快,一道纖影躍入眼簾,徐徐停在了房間的對門側,開門,進屋回了房間。
就在她即将關門的時候,目光停了一停,越過屋廊,看向這邊的方向。
臨霜的視線也有一剎的停駐。
錦心。
什麽都沒有說,錦心平平掃了她一眼,而後“砰”一聲,将門關實了。
知書入畫顯然是怕她的,聽這一聲砰響,下意識身子一顫。見她的房門已然閉實了,入畫不禁努了努嘴,向臨霜道:“臨霜,你別理她,她一向就是這個樣子的,平時也不愛與我們說話。”
臨霜點點,對她微笑。撇過視線,又落在對面的門扉上,方才輕松的心緒不由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