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起居
沈長歌的寝卧後确實有一個空屋, 雖與他的主卧相及小了許多,卻裝修典雅,布置考究。這個房間內外兩進, 西臨沈長歌的卧室, 東處則是一片人造的紫竹林,清幽怡情。
或許是沈長歌早有準備, 臨霜走進去時,房內早已收整得幹幹淨淨。一案一物、一花一燭都已備得完好。床榻上褥墊都是嶄新的, 還散着隐約的皂角清香。除卻最普通的起居用物, 屋中角窗下還有一處小桌, 桌上筆墨紙硯齊全,幾本書文摞累,靜躺在桌案的角落。
臨霜不禁怔愕, 她自知自己身為一個奴婢,即便如今已成為了家主身邊的大婢女,卻也沒有資格住在這樣條件的居所。她大抵看了一圈,想了半天還是覺得自己不該宿在此處, 正要去主卧去找沈長歌時,碰巧遇安小開将她的行李細軟搬來。
聽明了她的顧慮,安小開道:“臨霜, 你就住在這吧!我剛剛也問了少爺了,他說這是老夫人的要求,讓你住在內苑,你若是不住, 豈不是違背了老夫人的意思?”
放下了她的行李,他撓了撓頭,又苦惱道:“少爺也真是的,老夫人下了命令,他知道了也不告訴我,害得我們在前苑白忙活了那一趟……”
“老夫人?”聽他這樣說,臨霜更是驚訝了。
安小開點頭笑道:“是啊!而且臨霜,你搬來內苑多好呀!內苑這麽大,以往都只有我和少爺兩個,現在你也過來了,還能熱鬧一點!你以後有什麽事兒,盡管去找我就行!我就住在北邊那個耳房,我們很近的!”
臨霜笑了。接過了安小開遞來的包袱行李。既是老夫人的用意,她自然再沒了推辭的理由,便向安小開笑應下來。
未過多久,安小開離去了。夕晖漸垂,屋內的光愈來愈昏暗,在整個屋內壓上一片深沉陰影。趁着最後的晖光,臨霜将行李收整好,燃起了幾盞微燭,就着燭光坐到案前,去翻那些書卷。
《大學》、《中庸》、《禮記》……就在翻到《詩經》的那一冊時,臨霜的手卻忽地頓住。
這一些書卷似是方從書肆中買來不久,封頁嶄新,甚至還帶着些微墨水的味道。唯有《詩經》這一冊是陳舊的。書的紙頁已經開始泛黃,便連邊角都已被磨得飛了毛邊。書中的其中一頁被壓了一角,她一翻,恰時幾行字躍進眼簾——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臨霜呼吸輕滞。
這是她被強行辍學之時,所念的最後一句詩文。
便是在那之後,她便再沒能繼續讀書了。
一陣穿堂風過,身邊的窗棂“吱呀”一聲,被吹開了一絲縫隙。臨霜一怔,起身想要将窗關阖,便在伸手關窗時,臨霜的目光向遠一瞥,見到斜對的沈長歌的主卧,窗扉半掩,燭光微涼,投影出了一道清隽淡渺的影子,影影綽綽的。
臨霜心一跳。
Advertisement
她靜靜眺望,看他靜坐在屋內,一直倚卷書寫,似乎正在疾筆書寫着什麽。默默看了半天,抵着窗沿的手指緊了緊,慢慢将窗關上來。
目光重回到那本《詩經》上,臨霜莫名覺得心裏有些發燙。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手輕撫着衣襟,臨霜長長舒緩出了一口氣,只覺得在這一刻,心情突然溫暢極了。
——爹,娘。
無論曾經有多麽悲苦,女兒今後,一定會越來越好的,對嗎?
·
第二日,臨霜直到辰時方才起床。
昨日折騰了一日,晚上睡在柔軟的褥榻上,臨霜很快便困意浮裹。這一天早晨無人叫她,等她自然轉醒,看着天色才知自己起遲。待到她匆忙将自己收拾好了走出房門,才知沈長歌早已出門進學,只囑咐了知書入畫為她留了早膳,不用去喚醒她。
雖有沈長歌的吩咐,但入苑初日便起遲,臨霜仍舊覺得心中愧疚。錦心逮到了機會,不等她用過早飯,便先将她喚去好一頓誨訓。等到她再回去餐房,那從早晨便已留下的早膳早已涼得透徹。
知書入畫為她不平,臨霜卻覺沒什麽,胡亂吃了幾口便回去了內苑。
過了午時,紫竹苑到來了一位叫彩月的女孩。
聽聞彩月的敘述,她正是公府四少爺沈長昱的侍讀,這一天是得了沈長歌的請托,過來紫竹苑伴臨霜談天。她與臨霜年紀相仿,加之性子活潑,兩人聚在一處,聊聊笑笑,倒很快便熟絡起來。
手中邊結着五彩璎珞,彩月邊道:“其實侍讀,說出去好像很厲害,其實啊不過就是家主的伴讀,要做的事情也不多。我們平時,只要根據好少爺們當日的課業,為他們準備好書文筆墨,在他們需要的時候,為他們鋪紙研墨便是了。除卻這些,稍難一些的,便是也要修習那些太傅所授的課業,好在家主有疑時為他們解惑。其他的,便再沒什麽了。”
“那……少爺他們平日在太學,所習的課程都有什麽?”
“也不多。”
五顏六色的璎珞繞在手中,仿佛一抹輕虹,彩月掰着手指替她一一細數,“太學平日學項分文、武、藝三類,文分策論、詩賦、算術、辨理、地經;武分劍術、騎術、弓法、搏鬥;至于藝,也便是些琴棋書畫,插花點茶之類的。不過藝項是選修,在太學中不太盛行,倒在女學中還算風行。太學子弟大多都是官宦貴族的子弟,未來多會入仕為官,所以多偏文類。所以平日,我們也多半在文院伴學。”
臨霜點點頭,手中的筆跡行的飛快,将彩月的話一一在紙上記下來。彩月望了望,問道:“你記這些,是需要做什麽?”
臨霜有些不好意思,“我……書讀的其實不多,很多東西,我都不懂,所以……”
彩月一愣,笑了,“嗨!這沒什麽的。雖說我們也需修學那些課業,對外說是要為家主答疑解惑做準備,不過其實啊,現在太學裏早就消了侍讀代主受苛的傳統,所以那些課業,即便我們不明白,也沒什麽關系,只是平時也需做做樣子便是了!而且,像你和我,根本不用擔心,三少爺和四少爺他們都是敏而好學的,我們會的,他們會,我們不會的,他們也早都會了,根本無須我們給他們解惑!”
臨霜筆尖微頓,不由扭過頭去,目光順着窗外瞥向了斜對面的窗口,低低道:“這樣啊……”
“是啊!”彩月點點頭,臉上浮現出笑眯眯的笑意,“不過臨霜,你還真是好福氣。說起來,我還真的很羨慕你。”
這倒令臨霜有些不解了,詫異,“羨慕我?”
“是啊!”彩月一連串地點頭,“不只是我,等你可以伴随三少爺去進學了,到了太學,那些侍讀的丫頭們,一定也都特別羨慕你,到時候,你肯定是所有丫頭裏最矚目的一個!”
看着她依舊一臉迷惑怪異的神情,彩月笑得更神秘了,道:“反正,到時候等你去了太學,你就明白了!”
·
這一天晚上沈長歌回來稍遲一些,等他姍姍回到紫竹苑,天色早已暗下來了,整個紫竹苑內已亮起燈火。臨霜當時正在小屋的窗前奮發啃着書文,瞥眼一見對側的窗亮起燭光,心中微頓,忙起身過去主卧。
“少爺。”她站在了屋外門口一尺的位置,沒有往裏走。
沈長歌方才換好日常素服,聞聲看過去,系好了衣帶,道:“站在那裏做什麽?進來。”
她定了一瞬,應令邁開步子,走進房間。
“這紫竹苑裏只有你和小開可進內苑,你不用顧忌什麽,以後我在的時候,你可直接入我的房間,只要不亂動我的東西便可。”
他旋即叮囑到。雖平平常常的幾句話,臨霜卻聽得胸口一熱,喏喏應了聲是。
沈長歌在一側坐下,拿起茶壺想要倒茶,一提起才覺壺中已經空了,便複又放下來,看向面前一直低着頭的她,“你怎麽了?”
臨霜慚愧極了,踯躅了半晌,向他深長鞠了一躬,“……少爺恕罪,奴婢今晨起遲了,奴婢知錯,奴婢保證以後不會了!我……”
似乎猜測到了她會說這個,沈長歌輕輕笑了,道:“沒關系。”
臨霜頓時緘口,不說話了,只一味瞪着眼睛。
沈長歌道:“我平日不常令侍從服侍,這紫竹苑裏的人也不多,也就未在苑裏立什麽規矩,所以你也不用太過拘謹。你最近沒什麽事做,自由些也好,不用強行規定自己的時辰起居,只要能按時将自己的己職安整好,其他的事情松弛些也沒什麽。”
她依舊沒說話,似乎有些反應不過來,視線一直直勾勾看着他的眼。
“不信你問小開。”他看着她這樣子,不由有些想笑,深泓的眸向旁邊的安小開一掠,面龐閃過一絲戲谑,“他一到休沐便犯懶貪睡,我可曾教訓過他。”
乍聞自己的名字,安小開眼神一亮,可又聽見緊接的一句,整張臉都一下漲紅了。他擡頭看了眼臨霜,恰逢臨霜也正瞧着他,不禁一陣羞惱窘迫,氣哼哼道:“少爺!我哪有一到休沐便犯懶?不就那麽一回!你也忒記仇了吧!”
沈長歌暗笑,不置可否地搖搖頭。
臨霜也忍不住笑了,低下頭一哂,道:“奴婢記住了,謝少爺寬容!”
經這樣簡單一調侃,室內的氣氛仿佛松弛了些許。臨霜輕吸了口氣,簡單調整了下呼吸,克制着自己的拘束之感,不再唯諾地低頭,也同安小開一般壯着膽子擡起頭來。
“對了。”沈長歌很快又說道:“我剛才在外苑,聽說你今晨吃的是冷飯,可是真的?”
臨霜微愣,心想大抵是方才他回苑時,知書入畫将事情告訴的他,稍一遲疑,點點頭,“嗯,奴婢起晚了,起來時飯已經涼了……”
沈長歌心中輕索,沒說什麽,輕輕望了她一眼。
“從明天起,你便與我和小開一起吃飯吧。”
“……啊?”臨霜更加愣了,原地呆滞幾秒,突然擺手道:“不不不不,少爺,不用的!奴婢與知書入畫她們一起就好的!”
倒是安小開神情霎亮,“是啊臨霜,你就跟我和少爺一起吧!少爺平時喜靜,整個內苑就我和少爺兩個,也太冷清了!你就過來吧!要是你在,我們人多些,平時還能熱鬧些!嘿嘿,多好啊……”
他興致勃勃地建議,不由自主蹋前了一步,恰巧半亘在兩人之間。
正對着安小開的後腦勺,沈長歌眉宇微蹙,突然出聲,“小開,去煮壺茶。”
安小開的話停了,回頭看了看沈長歌,喏喏“哦”了聲,拿着茶壺便朝門口走去。
在經過臨霜的面前時,他又飛快朝她擠了擠眉眼,低聲道:“臨霜,你好好考慮考慮啊!”
“還不快去。”身後突然冷飕飕地傳過來了一句。
不敢再做逗留,安小開抱着茶壺飛快跑走了。
沒了安小開一直聒噪的話語,室內靜了下來。
又兀自默了少頃,沈長歌開口,“你放心,讓你和我們一同,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我平時進學時間不定,所以膳時同府上也有些許出入。你現在雖還沒有伴學,但終是要伴我去進學的,現在盡快将作息調整,也免得到時匆促。”
聽他這樣說,臨霜心下懂了,似乎也沒有什麽理由拒絕,點了點頭,應下來。
看她應了,沈長歌輕笑,換了話題,“今日彩月可曾來過了?”
“回少爺的話,來過了。”
“怎麽樣?”
“嗯,奴婢都記住了!”她點點頭,大腦飛快運轉,回思着彩月之前的話,将她今日所說的內容都認真重述了一遍。
“很好。”沈長歌點頭道:“不過你不用擔心,太學那些課業,科項雖多,內容雖雜,但其實不難,就算你不了解也不會有什麽影響,你學與不學都可。不想學也無妨,若是想學,也不必心急。我見過你的詩,知道你底子不錯,等有時間,我會幫你補全的。”
臨霜微訝,可聽聞能夠修學,心中還是抵不過興奮,歡喜稱了聲是。她話一出口,便不由又有些慚愧,心道要讓家主為侍讀補學的,整個梁國太學上下恐怕都只有她獨一個。
靜靜看着他,沈長歌清聲問:“你可曾吃過晚飯了?”
“回少爺,還沒。”
“你先去吃飯,等吃完,我們去中院。今日是初一,等下你陪着我,去跟祖母請個安。”
“是。”臨霜乖巧颔首,躬了一禮,慢慢退出去。
“先等一下。”
就在她即将邁出屋門的時候,沈長歌卻又叫住了她。
臨霜停下腳步。
只見他站起身,從挂衣的木桁處取了一個合疊整齊的包裹,遞給她。
臨霜伸手将包裹接過來,打開。齊整的布裹中竟是幾件女子的交衽衣裙,色彩清爽,布料嶄新,看樣子是适才自成衣店買來的。
她微愕,登時擡起頭,“少爺,這是……”
“給你的。”沈長歌和聲道:“等下你挑一件,換上這個随我去中院。”
臨霜愣了會兒,卻将包裹放在了桌上,“少爺,這個我不能要的,奴婢的衣裳夠穿的,您不必送我新衣。”
沈長歌的眸子在她臉上略微停了停。
“你……”
“臨霜,你就拿着吧!”還不等他将話說完,屋門口處卻有另一個聲響傳過來,安小開冒出腦袋。
“這可是少爺特意為你買的!錦繡十裏的衣裳啊!那可是京州最好的衣店,你都不知道,少爺怕弄錯了尺寸,還是一早去藏書閣向翠雲姑姑要的你的尺寸!挑得也是最好的料子,下了學也是第一時間就去取了,你要是不要,這衣服還能給誰?”
臨霜愕住了,詫異望向沈長歌。
“……”卻見沈長歌的臉色似乎愈來愈不對,避過她的視線,不複以往的淡定平靜,耳朵逐漸有些發紅。他輕窒了一口氣,臉上的神情又似尴尬又似窘迫,極其不自然。
小開的話仍在繼續,“我跟你說臨霜,那裏面有套白色的,聽說原本是別人家定的,尺寸也不合适,少爺見着好看,特意花了多一倍的定金給買下來呢!還讓那掌櫃照着你的尺寸加急改的,我也覺着那衣裳好看,如果你穿,肯定特別漂……”
“小開!”突然一句涼涼的音線傳來,沈長歌冷冷瞪過去一眼,“我要的茶呢?!”
“……”安小開一扼,讪讪閉上了嘴,腦袋慢慢縮回了門外。
輕咳了一聲,沈長歌別過臉,“你……放心吧,這衣裳沒多名貴,畢竟你現在也算我的侍讀,總不好再穿着二等婢所改的衣裳。你跟着我,以後出去也代表着公府,還是……要穿得體面些。”
他雖這樣說,但臉上的表情卻極為赧然,目光一直靜垂着地面。感受到她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他一直沒有擡頭,臉頰與耳朵處卻越來越紅。
臨霜雖有些發怔,但畢竟不傻,聽了安小開的話語,很快明白過來始末。望着他,她暗自偷笑,沒再拒絕他的贈予,重新拿起了包裹向他行禮。
“奴婢知道了!謝少爺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