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有驚

臨霜敢在衆人當前對劉太傅有這樣的提議, 心中所抱的,也是賭一把的心态。她心想,而今眼下最壞的結果, 也不過是被劉太傅以擾亂課紀的名義被報給孫承院, 從此被逐出太學,再不能做沈長歌的侍讀。但她實不想這般, 覺着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試上一試, 說不準便能撞上好運令自己脫禍。

她之所以敢這樣做, 憑的就是彩月那一句“劉太傅愛才”, 她想,既然劉太傅有此佳名,那麽若是他可認定她的才能, 或許就可網開一面。盡管臨霜深知,自己所會的那些知識實在淺薄,和太學相比,更只是些花拳繡腿。但時下大梁雖重才, 僅是些名家貴族的貴眷才可有機會讀書進學,而她身為一個小小的侍讀丫鬟,憑借着這種身份的反差, 或許,也可搏上這一搏。

聽聞了劉太傅的應允,她不禁松下了一口氣,定了一定, 将方才書寫好的那一頁紙從袖中取出,恭敬遞給劉太傅,靜靜道:“太傅,這便是奴婢所對的韻,請太傅過目。”

劉太傅微微一詫,心裏突然生了一些怪異,遲疑接過了那一頁紙張,一展開,掃了一眼,終于想到什麽,“你早就對好了?”

臨霜沒有回答,讷讷地低了頭。心知他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刻意隐瞞下了她早已對好韻詞的事實,只待他答應了自己的提議後,再将這詞拿出來。劉太傅微微一哼,瞟了她一眼,也懶得再與她糾結這個,目光靜落在那一頁紙上。

同一時刻,臨霜弱弱開了口。

“‘夏蟲勿仿蟬凄切,杜鵑莫啼血。為誰傷感語?唯恐此去,一別成永別。’,這就是奴婢所對的韻,不知太傅以為如何?”

她凝着目光,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劉太傅,試圖從他的神色中看出點什麽。

四周卻在她話落的同時泛起一陣訝異之音——

“她竟真對出來了……”

“……朔風驟雪,夏蟲蟬鳴……”

“對得竟還不錯……”

……

沈長歌面色未動,眸光微垂落在她單薄的肩上,極其輕微地松下了一口氣。

課室遠處,沈長歆一直盯着她的視線,意味忽然有了些變化。

劉太傅一直不曾言語,反反複複看了好半天,才終于肯擡頭,看向臨霜,“這是你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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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面龐雖然依舊的冷厲嚴肅,但臨霜卻聽得出,聲線明顯平和了許多,心中不由有了些底氣,道:“是!”

劉太傅望了望,将那一頁紙随手撂下了。

他未說好,也未說不好,這讓臨霜的心中不免又有些緊張起來,睜大了眼一直盯着他。

一旁的沈長歌心念一起,上前一步道:“太傅,這丫頭平日便聰慧刻苦,雖所撰詩詞尚含漏洞,卻筆調新穎,天分極高。太傅也知學生從不喜身伴侍讀,也是見她這特質才允她進學伴讀,故,還望太傅可恕她這一次,至于規矩,待學生下去,定會好好管教。”

說着他又自一旁執筆,自紙上寫下了另一首詞,遞到劉太傅面前。

“太傅,這是這丫頭之前所做的一首拟雪詞,可見其資質。太傅向喜努力又有天賦的學生,可否憑這丫頭的條件,饒過她這一回?”

那紙上所書寫下的是一首《臨江仙》,正是侍讀競擇的初試時臨霜所作的那一首。就這麽看着,臨霜的心中有些發怔。

她知曉初試時他并不曾臨面,且前幾試的晉選名額,都是由長公主與老夫人所擇定的,所以,當時入選的那些詩文他不一定都看過。卻未想,他卻一字一句記得這麽清楚。

有了方才那下半阕詞,周圍的學生也有些坐不住了,紛紛湊上前探看。劉太傅快速掃了一遍,很快擡起頭,漠漠望了眼臨霜。

臨霜心中一凜,壓下了畏怯,挺着膽子回視他。

劉太傅沉了口氣,撂罷紙頁,“以柳絮喻飛雪,梨花比落雪,白玉拟積雪,最後以霜點題。新意倒是新意,可惜不夠大氣,還是頗小氣了些!”

“太傅教訓的是。”臨霜不敢回駁,讷讷地應了一聲,低頭。

“你讀過書?”默了默,劉太傅忽然又問。

臨霜一怔,磕巴巴道:“回太傅!讀、讀倒是讀過一點,不多……”

劉太傅略一沉吟,突然低咳了一聲,周圍的學生立即斂神立好了。

目光向着四周平白一掠,劉太傅厲道:“一個不曾正統讀過書文的侍讀丫頭,都可将這韻詞合上,可見你們平日在私下,是怎樣的貪精學懶,不務正業!今日,你們甲班所有人,回去,都将我今日所講的內容抄上十遍,後日一晨交到我這!未完成者便二十遍,再者百遍,可都明白了?!”

周圍的衆學生皆愣了,一個個傻了眼。沒曾想這突然不知從何處冒出的侍讀丫頭闖出的烏龍,竟害得他們集體受了懲。人群裏相互觑視了半天,誰都不曾率先啓口。

“怎麽,是嫌十遍太少?”眼見着一直沒人回話,劉太傅複又陰測測開了口,“那麽就十五遍,如何?”

衆人大凜,再不敢遲疑,只能硬着頭皮應了下來。有人心下卻氣憤不過,冷着眸瞪向臨霜,亦或是她身側的沈長歌。

被這樣的目光盯着,臨霜不免覺得膽怯,讷讷低着頭。倒是沈長歌恍若未見,依舊靜靜平視着劉太傅,面龐一派淡然。

過了好一會兒,仍不見劉太傅宣布對她的處置,臨霜逐漸不安了,勉強張了張口,“敢問太傅,那……奴婢……”

“臨霜。”一側的沈長歌卻突然叫了她一聲。

臨霜詫異偏頭過。

便見沈長歌目光灼亮,飛快地對她向着劉太傅使了個眼色,低低提醒道:“太傅肯恕你這一次,還不快謝過太傅。”

臨霜微怔,一剎反應過來,眸光一凜,遽地屈膝跪了下來,對着劉太傅叩了兩首,“奴婢謝太傅開恩!”

劉太傅不冷不熱地睨了她一眼。

“你這丫頭,也還算得有些資質,這一次我便既往不咎,可此事下不為例,若有下一次,我絕不輕恕!”

臨霜慚愧地埋下頭,“……是。”

事已至此,劉太傅已無言可說,擺了擺手,宣告了下課,斂了講卷出門去了。眼見事情已經了罷,衆人也不再多做停留,三三兩兩很快散開。

自一邊将臨霜扶起,沈長歌沒再多說什麽,只略略囑咐了她少頃,很快令她快些歸回。臨霜點點頭,默默告拜了沈長歌,很快逃一般奔出了門。

課室的角落,一道目光卻在太傅出門後,便一直落在臨霜的身上,許久不曾離去。眼見着她被沈長歌扶起,又逃一般跑出門。直到那淺碧色的影子完全看不見了,方才斂去。

·

從課室中一奔出來,臨霜便徑直回到最初侍讀所待的那個空屋。

果不其然的,彩月琳琅等人早已躲回來了,七八個人團聚在一處,坐立不安地等候。遠遠見着臨霜,玲珑與琳琅兩人身子一凜,還來不及思考,忙縮着身子随便尋了個角落躲好了。

彩月避無可避,無可奈何,只能咬咬牙,硬着頭皮給臨霜開了門,擠出笑,“臨、臨霜,你……你怎麽樣?剛剛那個劉太傅,有沒有為難你?”

其他的女孩也立即圍過來,上上下下将她檢查了個遍,擔憂問她方才的狀況。

臨霜面無表情。

目光向着室內大抵一掠,她很快在屏風之後發現一抹曳地的輕粉一角。

“玲珑!琳琅!”冷着聲音喊了一句,她眼瞳一動不動地盯着那個屏風。

眼瞧着已被發現,玲珑琳琅猛地一瑟,沒有辦法,只得磨磨蹭蹭地站出來,讪讪一笑,“嘿……臨、臨霜……”

臨霜抿唇。

眉目間一絲輕蹙,她忽然疾步走到兩人身前,道:“你們兩個!當時是抽了什麽風?知不知道,差點害死我!”

玲珑琳琅互一對視,目光一低,忽地上前,一左一右,伴住了臨霜的兩只袖。

“臨霜,對不起!”搖了搖臨霜的左手,玲珑最先開口。

“我們不是故意的。”琳琅緊着接口。

“這是個誤會……”玲珑又道。

“對!”

“我們本來只是想吓唬你一下。”

“沒想着把你推出去……”

“本打算你只要碰上門就把你拽住。”

“可惜沒拽住……”

“結果你一下子就!就摔出去了……”

“我們知道錯了……”

……

二人一唱一和,又一左一右晃着她的袖,神情誠摯,目光可憐。臨霜漠然望着,心裏原本的冷怒漸漸消了,雙臂一縮從她們兩人之間脫開手。

“好了好了!但是再有下回,你們不許再這樣!不然,我一定把你們給告出去!”

玲珑琳琅立刻嗯聲,小雞啄米般用力點頭,睜大了眼睛可憐巴巴看着她。

彩月在一邊打哈哈,“哎呀臨霜,你就別和她們兩個小孩計較了,她們兩個總喜歡這樣,我們這的人幾乎都被她們倆惡作劇過,你就不要生氣……”

“還有你!”她話未說完,臨霜毫不客氣地瞪回去。

“……”彩月一愕,下意識伸手撫額,別過頭。

其實彩月自己也覺得,在當時的場景之下,她丢下臨霜一人落荒而逃,的确是種十分厚顏無恥的行徑,可是當時事出突然,她幾乎沒來得及思考,選擇了避禍的本能,下意識便跟着玲珑琳琅等人躲了回來,等到她再後悔時卻已經遲了。她又不敢貿然再去課堂,最終就只能任由事情發展到了現下的模樣。

臨霜沒好聲氣道:“你跑的倒是快,知不知道那劉太傅還以為所有的動靜都是我鬧的,險着些要将我送去孫承院那裏!”

“啊?”這倒是彩月真的沒有想到的,當真愣了,“那劉太傅真的這樣做?”她還以為,至多不過會是訓斥一番而已,沒想到……

“可不是!”臨霜憤憤呼了口氣,“罷了,好在我沒事,但要我看,以後我們還是安分一些。這一次鬧成這樣,恐怕以後侍讀在太學裏便不能再這麽随意,再有下一次,想來不會這樣輕易過去了。”

她說得很有道理,周圍其他的女孩子們聽了,都紛紛點頭應下來。臨霜雖氣,但幸而這一次有驚無險,也不欲再多說什麽,眼見時近午時,便呼應着大家去用膳,作為事情的了結。

然後,這件事似乎就這般過去了。

可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很快,甲班詩文課上這場小小風波卻在太學內不胫而走,還不過幾個時辰,便在太學之內廣泛傳開了。人人只道有位侍讀丫頭攪亂了甲班的課堂,惹得劉太傅勃然驟怒,而最令人瞠目的,卻是她竟應對上了沈長歌的韻詞,亦說服了劉太傅免于其責。

這件事傳開的悄然,臨霜本是不知的。可是不過一會兒,便有其他班室的一些侍讀結伴而來,直言是過來瞧看那大鬧課紀、又頗具文采的侍讀丫頭。這一來二去,臨霜也不免聽到了些風聲,再跟人略一打聽,完全詫怔住。

她本想着這件事雖發生得離奇,但劉太傅既已免了難,只消沉澱些時候,便能夠自然過去。卻不想竟會在不知不覺間流傳得更廣。她擔憂沈長歌,如果這件事傳得太盛,那在太學之中,他的處境會否不大好過?

——就如,今日劉太傅設罰時,那些人的态度一般。

臨霜坐立難安。

她很想跟沈長歌問一問究竟該怎麽辦,可是自詩文課過後,甲乙二班至武院修.習騎射,她沒能有機會接觸到沈長歌。就這樣在屋內空等了一個下午,終于在臨下學時,才見到了結伴而來的沈長昱與沈長歌兩人。

沈長昱本是為尋彩月而來的,遠遠見到臨霜,卻不禁笑了,谑道:“诶,這不是今天大鬧了甲班課紀的丫頭?”

“四少爺!”臨霜的臉瞬間便漲得通紅通紅,幾乎欲滴出血。頭幾乎埋到胸口。

沈長昱駭笑,回身垂了下沈長歌的肩膀,“三哥,我先帶彩月回了!你們聊。”

“嗯。”沈長歌輕輕應。

臨霜悄悄擡眼,正巧遇他恰時投來的視線,越過沈長昱的臂膀,靜靜看着她。她心頭一跳,只覺得一絲羞愧湧上心頭,默默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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