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詩會
閑逸樓的詩會顯然要比燈謎來得還要更加熱烈, 除卻一些為會友的雅詩,多數都是為着這頭獎而來。那報名的鑼聲剛一震響,便已經有數十人争相登上高臺, 搶先要為自己留名。
閑逸樓的詩會極其自由, 無論男女老少,孩童婦孺, 只有願意皆可參與,其規則也無疑十分公正, 便是由報名之人兩兩作組, 便如太學分組對韻一般, 先是相互合韻,直到遇有合不上者,便直接淘汰, 之後的人再相互作對,直到留下最終的五人,根據閑逸樓的命題現場作詩作詞,再由觀衆所選出的詩詞所作最優的那一個, 便是當日的魁首。
簡單了解規則過後,沈長歌搡着臨霜上臺一試,他看得出她對那顆紫珠異常有興趣, 不斷鼓舞她加油去比,一定努力将那紫珠給贏下來。臨霜一開始有些膽怯,縮避着不願上前,後來得了他的鼓勵, 也便不怕了,一鼓作氣,上臺報了姓名。
“少爺,你不去麽?”
等她在紙上寫完了姓名過後,回身一看才發現沈長歌還在臺下,并沒有上去的意思。沈長歌只微微一笑,輕輕搖搖頭,“我不去了,我在下面看着你。”
“可是……”
“去吧。”他替她整了一下她的衣襟,和緩道:“正好讓我看一看,你這半年自學的如何。”
臨霜的臉微微一紅,聽話應了一聲,轉身上了臺。直到站在臺上,她才恍然覺得少爺不來也好,否則不管她最終是什麽結果,恐怕不免會與他對上,等那時候,怕是她只能輸得落花流水了。
站在高臺上,依照掌櫃所要求的排好位置,臨霜望着臺下的沈長歌。
沈長歌淡哂,向她做了一個鼓勵的手勢。她深呼了一息,只覺自己仿佛又回到當初擇選一般,心中又是緊張又是興奮。
随着一聲銅鑼敲響,掌櫃宣告了詩會開始。
這一次參加詩會的足有三四十人,男女老幼皆有,方才報名時,掌櫃與小厮已按照不同人大概的程度樣貌分好了組別,同臨霜所分子一組的,是個同她年紀相似的小丫頭。看勢大抵也是商賈之家的富家女,讀過許多書的模樣,舉手投足間彬彬有禮,卻也不掩矜傲。
臨霜并非排在第一組上場,于是等待輪到自己之前,便在一側看着其他組的對韻,果然發覺了不同人不同程度上的差異,看着看着,慢慢也便不再緊張。她對自己的對韻一向有信心,此前雖還有些纰漏,但經過這半年的修習,已經進步了許多。
她也很想看看,這半年來,她究竟進步了多少——
臺上一組一組過得飛快,沒過多久,便已篩下了數人。很快輪到了臨霜,身形矮胖的掌櫃大手一揮,中氣十足地呼喚:“陸臨霜、袁嬌娥——”
定了定,臨霜走上臺前。
臺下的沈長歌輕輕仰首,視線落在那個淺碧身影之上。
銅鑼锵然一鳴,這一組對韻便就開始了。
随着一枚小骨骰落地,定下先由袁嬌娥出辭。向着臨霜微作一禮,袁嬌娥很快道:“我的韻詞便是——花爛漫,月婵娟,草木映山川!”
臨霜微微一默。
花爛漫……月婵娟……她心中飛快一思,目光微動,向她輕輕一笑,“我對——蒼月海,碧雲天,雨暮落雲煙!”
四下靜默少頃,臺下忽地爆開一陣掌聲,“好!”
一邊的店小二奮筆疾書,将每一位參選人的韻詞都一一記下來。
臨霜呼吸輕滞。
她輕舒了一口氣,目光一瞥,看向臺下沈長歌的位置。
沈長歌也正在看着她,互相對視,對她一笑,贊賞般輕輕點點頭。
受了應肯,臨霜心中一喜,慢慢收回目光,面向自己的對手。
第二組改換做是臨霜出詞,臨霜低頭想了一想,很快開口,“冬雪欲白千裏草,春晖又紅萬朵花。”
定了定,袁嬌娥傲然一擡頭,淡淡道:“夏風楊柳鳴金馬,秋陽菊花照玉堂!”
“好!”臺下又是一陣歡呼。
咬了咬唇,臨霜有些微的失望。
便在這一瞬,她才突然感到方才自己的預感沒有錯,這女孩當真是讀過許多書的,且看樣子,底蘊也比她強上許多。她有一瞬的慌亂,竟莫名感覺自己似乎從沒有吃力過,心裏原先的信心也有了些動搖。
稍緩了一會兒,袁嬌娥繼續出詞。
……
這般對了幾個來回,這一組竟一直不曾落敗,僵滞不下,令得臺下觀戰的氛圍也越來越高熱,甚至已紛紛交頭猜測起誰會最終得勝。這頭的氣氛越來越濃,更惹得更多的人圍過來觀看,正經将臺前擠得個水洩不通。
沈長歌眉宇微蹙。
他能感覺到她已越來越緊張,雖然表面沒露什麽聲色,但那隐約透出的一點細節神情動作已經顯出了她的心理。對面的袁嬌娥似乎也發現了,不禁對着她,挑釁般倨傲一笑。
又來回對了幾組,臨霜逐漸有些急了,恰逢正處由她出韻。她咬唇一思,心裏一瞬閃過一個念頭,心一橫開口:
“朔風驟雪霜雹冽,寒梅孤殘葉,未至冬宵節,寒徹長夜,離愁浸皎月!”
這是此前,沈長歌自太學所作的《醉花陰》。
話音方才一落,臺下浮起一陣竊竊私語。
沈長歌顯然也未曾想到,先是一愕,而後無奈輕笑,搖了搖頭。
餘光瞥着臺下,臨霜望見他的神情,胸口有一絲慚愧閃過。卻很快又鼓起勇氣,淡定看向袁嬌娥。只見袁嬌娥似乎也一瞬有些愕然了,神情一凝表情僵住了,逐漸蹙起眉頭。
臨霜靜靜等待着她。
這一次她卻試了半天都再能對上來,過了大抵半柱香,掌櫃上前宣告時間已至,銅鑼輕敲,陸臨霜晉出。
輕松了口氣,臨霜側眸望了望沈長歌,卻只見沈長歌只是一直淡淡盯着她,唇角半笑不笑。那神情自臨霜看來,大有一種審視的意味。她忽覺一陣心虛,輕悄向他吐了吐舌頭。
……
少了袁嬌娥,後面的對韻開始順利了許多。
未過一會兒,其餘的幾組也很快對完了,餘下的二十幾人中開始依照抽簽分列兩組,依照組別出詞搶韻,其中一組說出韻詞後,另一組的人員中便立即可以搶白對韻,直到率先對滿十對,便可直接晉出。
因見過太學的分組對韻,臨霜心中大抵有了底氣,望了望臺下的沈長歌,對他笑了一笑,而後振奮了士氣,大步走入人群。
臨霜所抽中的是一組,要首先出韻。她不慌不躁,首先聽過了同組人中出過的幾則韻詞,而後輪到自己出列出詞,很快一組中已有了第一名對滿十對的晉出者,便就輪換為二組出詞,一組合韻。
做好了準備,臨霜全神貫注,聽着二組人的韻詞。
在經過相互對韻後,如今在場上篩選下的人中也不乏一些頗有文采的文人詩客,但大體上的程度還是有着些差異,更不似太學一般規範整齊,這對臨霜來說倒還算簡單應和,你來我往地對了幾個來回,便自一組中首先脫穎晉出。
詩會幾乎已進行到高潮,臺下的氣氛也逐步熱烈,更未想到這般一個看似方才十三、四歲的小丫頭竟也有超人的文采,甚至擊敗了許多望似飽讀詩書的青少年。這使臨霜的在群衆中的呼聲也逐步越來越高,越來越多的人圍擁過來,或驚訝、或贊嘆地品評,更有甚者幾乎已在一旁開設賭局,喚着大家夥紛紛壓注,猜測最終會否是這個小女孩兒獲得頭名。
立在人群中,沈長歌只是默默聽着周圍衆人的談論,面色雲淡風輕。
比他所想象的,真的還要超出許多。
他一直知曉她聰穎智慧,所以之前即便未曾接受過正經的學習,依舊可以書寫下漂亮的書文策論。但她畢竟基礎薄弱,所寫下的詞句中也尚有許多漏處,可而今僅過了半年,便已經進步到了這樣的程度。
那寥寥幾句的韻詞背後,他幾乎能看到這半年來,在他所看不見的地方,她又是怎般的挑燈夜讀,努力刻苦。
莫名的,他的胸臆間升騰起了一種驕傲之感,又隐隐有些欣慰。
……
未經多時,最終入命題一關的五名皆一一脫出,五個人橫列一排,立在衆人之前。
臺下幾個小二小厮忙上忙下,連搬了幾張小木桌置在幾人之前,又備好了紙硯筆墨。掌櫃笑呵呵地上前,自袖中取出一卷密封的紙卷,向着幾人長揖一禮。
“恭喜各位才子佳人!”他含笑道:“我手中這個,便是今天詩會最後一關的命題,等下待我現題之後,各位可先思酌一二,直到鑼聲響起,方可動筆。詩文只消押題,不限韻腳,不限韻律,以一炷香為限,一炷香後便要停筆,敢問各位才子佳人,可明了了?”
幾人紛紛應明了。臨霜跟着點頭,目光對上了臺下的沈長歌,心中澎湃着一種躍躍欲試的激動。
掌櫃淡笑,立刻令人準備好了時香與銅鑼,又淺言恭敘幾句,而後滿滿将紙卷解開了,現于衆人之前。
——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這便是最終的命題。
定了一剎,臺下泛起一陣嘈嘈切切的低議。
“滕王閣序……”臨霜怔了怔,下意識自言出口,心中飛快思索。
落霞孤鹜,秋水長天……這是在說黃昏落霞,孤鳥紛飛,江面與天空……
一瞬一道景象似乎在鋪開眼簾——水面充盈,水天相連,陽光映射,茫茫缈缈……
随着鑼聲一起,周圍的幾人立即提筆蘸墨,奮筆疾書。臨霜卻似乎不急不躁,只兀自閉着眼沉凝了許久,方才睜開,淡定地提起筆,慢慢落下第一筆——
一炷香很快過去。
……
将五人的紙卷一一收整好,掌櫃統一摞在一處,仔細品讀一番過後,再現于衆人之前朗讀。第一個所朗讀的是一位青年作的五律,铿锵的話音在大廳裏回漾。
——“久陽西水邊,潋滟燃心炎,水天共一色,相映成斑斓。”
話落,臺下嘩起一片接耳交頭之聲。
掌櫃輕笑,目光在紙卷上看了半天,點頭品評,“這用詞美妙,形容貼切,淺意直白,還不錯。”
接着又念出第二首。
——“天光溢彩自絢爛,雲水一色何為天?”
方才念出兩句,他的話音卻倏地停了,臺下亦是一剎怔愕。
“這‘何為天’一問問得倒是激震人心,可是……”定了定,掌櫃笑了,“這詩,怎麽沒寫完啊!”
臺下頓時一陣哄笑。那作詩的男子只覺羞愧,搖着頭別過臉。
又接連讀了幾首,那之前的幾首終于都讀過了,很快到了臨霜的詩句。臨霜心中一定,抿唇斂住神色,臺下的衆人亦凝住神思。
沈長歌淡淡相望,目光寧靜。
只見掌櫃的目光在那詩文上看了許久,然後将紙卷翻轉過來,現在衆人面前。雪白的紙卷之上,一行漂亮的行楷躍然,連筆成詩——
厭厭無情筆,片片畫琉璃;
绻绻雲落日,翩翩孤鳥意。
定了定,臺下忽地爆出一陣軒然,“好句!好句啊!”
“以琉璃拟湖,以疊字對仗,确實是好句!”
聽着臺下的贊聲連連,臨霜略松了一口氣,面上也略微有了一絲自豪。
五首詩文全部過完了,便到了最後的投選,小厮将五人的名字寫在一張巨大的紅紙上,又令衆人排成一列,一一在名字下劃上自己所認為的最優的那一個。等到一溜觀衆全部寫完,幾個店小二湊在一塊兒前前後後數了好多遍,最終将結果遞到掌櫃手中。
臺下的群衆屏息靜氣地觀望。
“我這裏已經有了結果了。”掌櫃微笑,打開手中的名帖看了看,道:“今年元夕閑逸樓詩會首名就是——”
“……”
頓了頓,他眸光一轉,故賣關子地一哂,“大家說,是誰啊?”
臺下的觀衆本等着他快些将最終結果說出,沒想到關鍵時刻他偏又來了這樣一出,不禁讪笑着洩了氣來。人群裏緊張的氣氛剎時消散,不多時,傳來一聲輕喊:“要我說,是那陸姑娘!”
“對,陸姑娘!”
“陸姑娘!”
……
喊聲一起便激起一陣浪潮,緊接着人群裏的呼聲越來越高。臨霜受到激勵,心頭大動,臉色都漲得紅了,歡喜地緊盯着沈長歌。
閑逸樓的掌櫃淡淡微笑,伸手壓了壓臺下的喧潮,緩緩開口,“她就是——”
“且慢!”——
一聲厲音卻自這時徒然打斷了他的話。
這聲音來得又高又急,穿過了半個一樓大堂,聽在衆人耳中,與場上的氛圍顯得異常不和諧。衆人一愕,紛紛震訝轉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