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攪局
随着那道聲音漸漸落下, 臺下的人流慢慢主動讓開一條道路,現出了方才那道聲音的來源。
定了定,很快一道人影穿過人流, 徑步走到高臺之前。
那只是一個衣着光鮮的小公子, 錦衣綢履,白玉腰帶, 氣質非凡,看似年齡不大, 大抵也不過方才及冠的模樣, 面容清俊白皙, 眉眼間頗透着幾分女孩子氣的清爽。他個子不大高,但渾身透出的氣質卻孤高而矜傲,站在高臺之下, 目光靜靜看向那懸于衆人之前的幾首詩詞。
立在他的側後方,沈長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悄聲打量。
視線從幾則詩詞上慢慢滑過,小公子的目光最終定在臨霜所作的那一首上, 唇角輕揚起一絲蔑哂。
默了默,他步子一躍便要上臺,被随後的一個小厮給一把抓住, 低聲勸道:“公子,我看還是別——”
“怕什麽。”他回頭丢了一句,而後不由分說,拗開了他的手, 大步一跨邁上高臺。
“厭厭無情筆,片片畫琉璃;绻绻雲落日,翩翩孤鳥意。”
他靜聲将臨霜所寫的詩文念了一遍,而後思索般略一沉吟,臉上忽現出一抹譏诮的笑意,道:“這詩用詞蘊意還可,然而筆觸也未免太溫婉小氣了些,一看便只是小女兒家所作,以這詩做魁首,這閑逸樓裏,可是真沒了有才之人了?”
“你……”臨霜聞言臉色微變。
他這話說得毫不客氣,除卻将臨霜明裏諷刺一番,暗中又将閑逸樓奚落了個遍。饒是向來好客熱絡的掌櫃,聞聲臉上的笑容也微微凝住了,然而他見這人一身貴重裝扮,想來也定是那家豪門大戶的貴胄公子,不敢擅惹,只得忍着氣意含笑道:
“這位公子何出此言?元夕詩會,本就是本樓為大家所設的娛樂項目,意非在拼詩比韻,而在陶冶情操,以詩會友。這位姑娘所作的詩文乃今日全場最佳,自然當為魁首的。”
“全場最佳?”那小公子聽了卻是一笑,手中的折扇一展搖了一搖,道:“誰說這是全場最佳的?倘若我可作出比她更佳的詩句,那這頭獎的紫珠,是否就能為我所有了?”
她話音一落,臺下的觀衆們卻赫然一怔,接着泛起一陣議論聲來。
這閑逸樓開辦元夕詩會多年,掌櫃似也未曾經歷過這般的局面,一聽也不由怔住了,立在原地愣了一愣,才期期艾艾地開了口:“啊……這……可是這位公子,您先前并非報名參與,按規矩,怎可突然奪這魁首?”
“那有什麽。”小公子卻毫不在意,“唰”一下合了折扇,面向了一旁的臨霜,“她不是魁首麽?我若是強過她,那麽不就說明我才是最佳?那麽這魁首,自當該是我不是麽?”
他的語氣傲岸而輕挑,一邊說着,一邊又用折扇飛快地挑了下臨霜的下巴,頗有些輕谑調戲的味道。
臨霜又何時見過這般的人?不由一怔,飛快地退開一步,整張臉都剎時漲紅了,“你——”
臺下的沈長歌目光微暗,垂在身側的手悄無聲息地蜷了蜷。
見她這般模樣,那小公子谑哂了一聲,自袖中取出一則紙卷,倏地一甩,“還請諸位一評,我和她,究竟誰更勝一籌些!”
說着,紙卷鋪開在衆人面前。
便見那足有半人之高的紙卷之上,以草書字寫下寥寥數句,筆觸蒼勁,游雲驚龍,深濃的筆墨幾乎洇透了紙頁。仔細一望,那龍蛇飛動的書法所連成的便是一首五律詩句,流水行雲——
金烏染霓裳,入鏡映成雙。
此間好顏色,不負寓鴻章!
靜剎半秒,臺下徒然震起一陣嘩響。
“此間好顏色,不負寓鴻章……”
“好句!好詩啊!”
“這當真是大氣恢弘,全場最佳……”
……
臨霜心頭頓跳,目光凝在她那一張紙卷之上,臉上的血色剎時褪得幹幹淨淨。
沈長歌眉宇一蹙,目光從那詩上逐漸滑開,有些擔憂地看着臨霜。
那閑逸樓的掌櫃也不禁有些震訝,心中仔仔細細将那幾句詩句品讀了少晌,臉上也不禁有了些動容之色,直朝着一旁的店小二不住點頭。
等到這一陣議論有了些許弱下的趨勢,小公子才傲然一笑,對着掌櫃輕輕一揖,又朝着臺下衆人定言道:“就請各位來說一說,今日這魁首,該當是誰?”
“是‘金烏染霓裳’!”臺下立即有人高喊。
“對!‘金烏染霓裳’!”
“對!對!”
……
逐漸的下面的呼聲愈來愈高,整個大堂的氣氛也愈加的火熱,小公子聽罷,輕輕一哂,回頭瞟了眼臨霜,似挑釁般輕揚一笑,道:“對不住了,這魁首是我的了,紫珠,也是我的了!”
言罷他倨傲轉回目光,徑步走到那高臺最上,向兩邊的小二揮揮手,便要将那紫珠取下。
臨霜不甘地咬了咬唇,胸口漫漫化開一片失望。
“等一下。”——
然而還未等他将紫珠取下來。
另一道冽音卻忽地止住所有呼聲,亦止住了他的動作。
衆人詫異。小公子同樣一怔,愕然轉過頭去。
就見人群之中,一個面龐冷峻的青衫少年默默步上臺——
如小公子方才一般,他沉穩的步伐與挺直的背脊透露出篤定與自信,卻并無他方才的挑釁傲慢。他靜靜走上高臺,目光只是向他瞥了一瞥,然後慢慢走到臨霜身邊。
看見他上臺,臨霜隐隐有些發怔。心中驚訝的同時,又恍然漫了一縷安定暖流,低低開了開口,“少爺……”
“沒事。”
伸手輕拍了下她的臂膀,沈長歌彎了彎唇角。背過身,臉上的笑容又似乎一瞬突然消失了,看向不遠處的小公子。
向前了兩步,沈長歌定聲開口:“‘金烏染霓裳,入鏡映成雙’,的确好句。世人寫詩,皆習慣以飄渺之詞喻物,以使得詩詞文句看起來優美漂亮,而其實內中空洞平伐,毫無意義。你以霓裳喻霞雲,以鏡面喻江面,但若去了這些豔麗的飾詞,敢問你這詩句中,可還有任何引人之處?”
小公子一愣。
臺下的衆人也有些驚訝,紛紛不說話了,仰着頭目視着臺上。
臨霜心中一動,沒有再看小公子,轉而凝視着沈長歌的身影。
他這一言,無疑是将這一首詞句徹頭徹尾批駁了個遍,且話語淺白直接,一針見血,絲毫不留回面。小公子似乎也未曾想到,愣了少頃反應過神來,忽地皺眉疾步走過來。
“你是誰啊?!”
“這和你無關。”沈長歌面部表情,話語淡淡,“我來,只是想告訴你,在我看來,你這詩,當不得魁首,那紫珠,也不該為你所有。”
小公子呼吸一滞,眉宇倏然厲了,冷笑,“笑話!”
沉沉緩了一口氣,小公子聲冷道:“形詩作文,除了韻腳,本就講究的以形喻物,深露淺藏!自然要以形詞飾之,什麽空洞平伐?毫無意義?這恐怕不過是你們這些寫不出漂亮形詞之人來刻意诟病的說辭吧!”
“是麽?”沈長歌眉宇微挑,卻似乎似乎不曾動氣,反而眉睫一斂輕輕笑了,“這究竟是我刻意诟病的說辭,還是如你這般文采平平,只會以形詞粉飾其句的借口之辭?”
“你——”小公子氣結,雙手猝然緊攥成拳。
“公子!”那伴他而來的随從見狀也連忙步上臺,撫慰着她的胸背為其順氣。
……
說着說着便幾乎吵起來,閑逸樓的掌櫃在一旁尴尬觀望,想勸,卻根本插不上話來。先是一個衣着名貴的小公子,再是一位氣質超凡的翩翩少年,這狀況在往年的詩會上還從未有過,他頭一回見,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
臺下的觀衆也似乎覺得新奇,七嘴八舌地議論,逐漸便連下面都因詩句的“飾詞”一說紛紛站成兩派,争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
站在沈長歌的身後,臨霜心急如焚。
她分外擔憂此刻如遇熟人,若将沈長歌認出,對其名聲怕有所損。她想打斷,可是在一邊僵滞了好半天,卻根本說不上一句話來。
“罷了。”好一會兒,沈長歌終于輕嘆了一口氣,臉色如舊雲淡風輕,“這樣吧,若是我可以不加那些形詞飾詞,便可做出優于你的詩詞,這魁首,可為我所屬?”
小公子聞言一怔,眉頭緊皺,“這魁首已是我的!怎能為你所屬?”
沈長歌淡漠一哂,道:“你既已是魁首,那麽只要我強過你,自然說明我比你優異,那麽這魁首,自當為我所屬,不是麽?”
他以他的原話駁他,直說得他喉間一澀,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沈長歌卻已不願再搭理他,輕諷地笑了一下,自顧轉身向桌案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