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四
到了啓程這一日,天色未亮胭脂便起來了,不為別的,便為了好生裝扮一番。
小屋內點了燭盞,黃蒙蒙的光打在面上,更襯她姿容嬌俏。眼下.身邊雖多了個茗蘭在伺候,可每日穿衣打扮多還是她自個在親力親為,不是她信不過對方的手藝,而是她心下總覺着只有自己最了解自己,因而除了梳頭之外,修眉畫眉皆是自己在做。
她的首飾匣子裏不缺那些個流光溢彩、晶瑩水閃的物什,有些是主子賞賜下來的,有一些卻是底下巴結她的丫鬟送給她的,因此七七八八雖然多,卻都不算精致名貴之物,多是些做工劣質或生了瑕疵的才打賞給她。
胭脂抿一抿唇,這些個她全都不愛,她才不願撿別人用過的亦或是剩下的來戴。
數日前世子爺才叮囑了她,道是不愛她顯露美貌,兼之自個如今還年小,容貌又生得格外嬌豔,平日裏裝扮簡單樸實都有人在背後對她指指點點,眼下若是再戴這些物什,只怕就要被人戳脊梁骨罵了。
胭脂想一想,還是伸手拿起自個慣常戴的幾朵素絹花,撿了朵最紅的別在發上,對着菱花鏡左右照一照後,眼睛便定在了眉心的那顆紅痣上。
她是曉得的,世子夫人眉心也有這樣一顆紅痣,前世她不知曉,還是今世初入府時自老太太嘴裏得知,前後再一想,便也能猜透世子爺頭一回見她為何露出那一副神色,想來就是因着眉心這顆紅痣罷了。
自昨兒晚上便歡喜地睡不着覺的人,今日早早起來了就開始打扮,這時間竟沒了聲響,茗蘭不由心下奇怪,伸長了脖子看過去。
見她正對着鏡子發愣,茗蘭便停下手中的活計,朝她走了過去,輕輕喚她:“姑娘,今日還需趕路,快些收拾罷。”
胭脂早在聽見她的腳步聲時便回神過來,聞言,不免有些懊惱地擡起手,蔥白的食指對着眉心處的那一點紅狠狠擦了擦,道:“有什麽法子将這顆痣去了嗎?”
顯然是未意料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茗蘭愣了一愣,随後反應過來才看着鏡子裏的她道:“這顆痣好看得緊,姑娘擦了它作甚?”
她這卻是實話,這胭脂生得膚若白雪,眸子濕亮,一張小口更是海棠凝露一般豔紅誘人,本已是姿色出衆了,恰巧眉心又生出一點紅痣,但凡見了她的都要道這是錦上添花,又如何要将它擦去?
“我現下看見它就煩……”胭脂沒頭沒腦來這樣一句。
茗蘭心下疑惑,嘴上卻勸她若是當真不愛瞧見,便貼上額貼就是。
聽了她這一言,胭脂方想起來,憶起自個有好些花形的額貼,撕下一張只得指甲蓋兒大小的額貼讓茗蘭幫她貼上。待茗蘭幫她貼上了,這才湊近鏡子去瞧,卻是一個桃花額貼,粉豔的一朵小桃花貼在白皙的額間,倒也好看得緊。
惱人的紅痣再瞧不見了,又聽了茗蘭稱贊的話,适才不快的情緒也跟着煙消雲散了。自菱花鏡前站起來,換上昨兒晚上便擺在床頭的衣裙,對着鏡子照了照,方偏頭問茗蘭:“可還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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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上着的是件新衣,前兩日才縫制出來的,料子亦是往日不曾穿過的好料子,又滑又涼穿在身上覺不出半點分量,就好似沒穿一樣。
這樣名貴的料子按理她一個做丫鬟的自然不會有,還是一月前自己替世子爺挨了一劍,老太太念她忠心,這才破例賞了她幾匹好緞子。
前段時日一直養在榻上,眼下好容易下了地,今兒又要出門,她便是忌諱的再多,可姑娘家愛美的天性卻是難改,料子這樣精美好看,除了這一身外還做了好幾身放着輪流穿,只把茗蘭心疼得不行。
道她如今還在長身子,做得多了只怕到時還未穿幾次就要穿不得了,胭脂當時聽了,仍舊沒有猶豫,一口氣做了好幾身新衣出來。
她正對着鏡子照,邊上茗蘭亦是在瞧她,見她小小年紀便已是曲線玲珑,藕荷衫子底下兩團鼓鼓的圓肉已是不容忽視,偏上回給她量身裁衣時,問她可要放個一兩指的寬度她還不肯,現下好了,穿在身上緊緊繃繃的,好似動作一大就能給撐破一般。
茗蘭暗地裏皺眉,嘴上卻順着她回了話。
又想府上哪個敢這般穿法,便是小姐奶奶們都沒有過,就怕落下個不莊重的名聲,偏這一個胭脂處處與別個不同,也不知她今日這一身出去了,被旁的院裏的主子瞧見了又該生出怎樣的風.波來。
胭脂一見她神情,便知這是對自個不滿。她撇一撇紅唇,滿不在乎地自己束腰,鏡子裏現出個前.凸.後.翹的玲珑曲線,才算滿意的離開。
此番跟着去莊上,并非一日兩日就能回來,因此她便帶了幾身換洗衣物,并每月的月錢與幾樣值錢的首飾裝進包袱裏,其餘就再無他物。
待她将自己收拾妥當,來至世子爺房前時,卻被告知世子爺早已起身出房了,興許是去了老太太的融春堂。
胭脂心裏一涼,有些不安地回到小屋等待,不曉得世子爺可會将她忘了,別她這處收拾好了包袱等着跟着他去,結果人家不吭不響的就走了,那才要被人笑話呢,日後還如何在正和院混了!
墨香與凝香都留在府上,更別說茗蘭了,自是也只能待在府上。
她一見這胭脂回來後便一副焦急不安的模樣,曉得這定是未碰見人才這般,嘴上由不得寬慰一句:“左右時辰還早,往年每回去莊上都得用了早飯才去,興許沒個多久就有人來邀姑娘了亦未可知。”
胭脂點點頭,心下雖也這般想着,可到底還是有些子焦急不安,她不過一個小丫鬟,世子爺便是早前答應過她,可若是一不小心将她忘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兒。
再過一會兒,茗蘭便送了早飯進來,胭脂心裏有事兒,便只吃了小半碗的粥。正拿帕子擦着嘴巴,門邊便有小丫鬟匆匆跑近前,氣喘籲籲道:“胭脂姑娘,方才全兒小哥來了,喊你快些去二門上呢!”
胭脂這才松一口氣,緊蹙的眉頭也舒展不少,對着茗蘭道了別便匆匆離開。
老太太範氏自是登上頭一輛馬車,胭脂到時,府上一衆小姐奶奶們都已坐進了車廂,唯獨世子爺才從老太太馬車前說話回來,她抱着包袱立在原地,見他走近前了便屈膝朝他行禮。
樓世煜看了她一眼,覺出她今日穿着略有不同,往日一直都穿的綠衫綠裙,今日則是一身粉衣碧裙,小丫鬟見了他便垂着腦袋,因此并未看清她的臉,只看見一截白藕似的纖弱脖頸,曲線既優美又盡顯女子獨有的柔弱之美。
緊挨着老太太的馬車後停着一輛黑帷馬車,便是世子爺乘坐的。待世子爺上去後,胭脂才小心地跟着他坐進去,全兒與福兒仍舊坐在車外。胭脂照舊坐在車窗底下,還未坐穩車身便是一陣晃動,待馬兒跑起來了這才又稍穩一些。
不久後,耳邊傳來開啓大門的嘎吱聲,便曉得這是出了府,七八輛馬車行駛在道上,車外又有數十名護衛護送,動靜大的兩旁行人都駐足觀看,低聲碎語起來。
待馬車行至京郊,窗外便有陣陣涼風吹進來,夾雜着青草花香的自然味道,胭脂正襟危坐許久,到了這時候才忍不住挪挪臀兒,掀起一角窗簾欣賞起這京郊一路的風光。
到底是皇城腳下,即便是京郊,也不是旁的城郊可比的。
一路上雖沒了鱗次栉比的樓閣房宇,卻也是隔個幾步路便可看見房頂上正炊煙袅袅的人家,胭脂望着遠處高聳巍峨的大山,便問:“世子爺,咱們是要去山上嗎?”
小丫鬟聲音又脆又嫩,忽然在安靜的車廂內響起,樓世煜循聲望過去,便對上一雙水盈盈的眸子,正欲收回視線,誰想晃眼卻瞧見她額上多了一物,竟是貼了一朵形狀極小的桃花形額貼,襯得一張小臉越發的粉面桃腮。
只額貼再好看,都沒有那顆天生的紅痣好看。
樓世煜默了一會兒,才搖頭道:“便在山底下。”
胭脂“嗯”了一聲,她自然曉得答案,不過是瞧見車廂內太過安靜了,這才沒話找話說。
哪個會将莊子建在山上去?
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同他獨處,胭脂自然不願意就這般白白浪費掉,因而過了一瞬兒又道:“奴婢家裏的山比這還要高還要大,景致更是美的很,只爹爹管得嚴,從來不許我出屋子呢……”
小丫鬟說起話來沒頭沒腦的,樓世煜許是漸漸習慣她這般的說話方式,又聽她語氣漸漸低弱下去,不禁随口一問:“為何?”
胭脂心裏微喜,面上卻仍是蹙着眉毛道:“爹爹不準我做農事,原是要将我養大了送進李鄉紳家中伺候的,後來小弟出生了,這才将我用麻袋蒙了拖到鎮上賣了的……”
話音一落,車廂裏便又是一陣安靜。
樓世煜微微皺了眉,他是侯府世子,可謂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從未體嘗窮苦人家的日子。府上奴才婢子衆多,他便是猜也能猜得出來這些人當中不是被親人賣的,便是被販子拐了再賣的。
眼下這小丫鬟突然與他訴起身世之苦,他非但不覺着她話多惱人,反倒還生出了幾絲心疼,隐隐影響着他此刻的心情。
“你家系何處?幾歲被賣的?”他問,語氣雖則平淡,但眼睛卻是牢牢盯住她看。
胭脂放下了窗簾,先是看了他一眼,而後才微微垂了眼睫,道:“奴婢家系汝州,今年賣的,世子爺是奴婢第一個主子。”說完,不管他問或沒問,就細細說叨起來,“奴婢親娘去得早,娘去了還不到三年,爹爹便娶了後娘進來,奴婢底下還有三個妹妹,都是後娘生的,這一個小弟便是最小的,今年才得,弟弟滿月宴的後一日,奴婢就被賣了……”
她雖是有意讓世子爺知道自己身世可憐,但這般一說出來,到底還是怨憤的很,因此微微紅了眼圈。
樓世煜許久未出聲,想是從不曾有人在他跟前訴過身世,因此略顯得詞窮:“這等父親,不要也罷。”
胭脂點頭嗯一聲,甕聲甕氣地道:“自被他賣掉的當日,奴婢便不再将他當作是父親了。奴婢現下只想好好伺候世子爺,得了世子爺的器重,為日後掙個好前程……”
她這話道的含混,因此樓世煜一時還未測準她的意思,只見她小臉堅定,眸子裏更是熠熠生輝、閃閃發亮,倒又顯得有趣:“你倒是實誠,就不怕因此惹得主子不喜?”
胭脂小嘴兒一翹,彎了彎眼睛道:“世子爺這樣英明的人,奴婢若是不實誠那還了得?也便是奴婢這般的人,才能得了世子爺的喜歡。”
樓世煜無言,良久後吭聲:“人小鬼大,臉皮略厚。”
胭脂面頰一紅,擡手捂住發燙的小臉,轉過身子不再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