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這一場雨來得突然又及時。
旱了許久的萬物,經這場久違的雨水一澆,皆是重現生機與活力。
車轱辘行在泥濘坎坷的山道上,涼風夾雜着雨水飄進車窗內,帶進一陣清新的氣味,令方才還在燥熱中的衆人,一時都松快不少。
胭脂腦袋靠在車壁上,腰後墊着又軟又厚的大引枕,心情比方才在寺院裏時要好上不少。
青山寺設在山頂,一路上蜿蜿蜒蜒在山道上繞着圈兒走,因地勢不平穩,平日裏日頭好時馬車就行的慢,何況現下落了雨水,行程上便更是減緩兩分。
昨兒上山時,馬車一個勁兒地繞着彎,胭脂還覺着頭暈想吐。現下窗外空氣清新怡人,借着被風吹起的窗簾,眼睛一個勁兒地往外瞧,一路上倒是瞧見不少盛京城中難有的景色,本還昏沉的腦袋一時也清醒不少。
哪料這雨越落越大,漸漸的已經泛濫成災。原本耳邊只聽得嘩啦啦的降雨聲,這個時候眼前白光一閃,“轟隆”一聲,耳邊竟是傳進打雷聲。
胭脂駭了一跳,一面撫着肚子,一面忙命丫頭将窗簾按住不叫它再被風吹起來。
只怕不光是她一人被吓住,衆人皆有些色變。
玉嬷嬷與映月一左一右按住窗簾,茗蘭則坐近她邊上,安撫着道:“姨娘莫怕,方才奴婢瞧過一眼,就快下到山腳了,一會子再過了青江橋,路道平穩了,之後再行個幾段路也便到府門了。”
她這話一道完,外頭趕車的車夫便是朝後大喊一句:“都坐穩了,雨天路滑,仔細生了意外!”
茗蘭應了一聲,便又往姨娘面上看。
見她面色雖有兩分發白,但好在沒有顯出哪處不舒坦,一時也就放心一點。
這個時間也不講究規矩禮節了,曉得身旁這人如今是個雙身子,她們這一車誰出了意外,也不能讓她出了意外,便坐在她邊上将其半抱半環住,以免下坡路上坐的不穩。
前頭的情況,她們這一車的人卻是不明,只曉得中途停下過一回。車外雷雨交加的,也沒哪個敢下去看,只掀開窗簾伸出腦袋看了一眼,曉得是大太太那一車的車轱辘卡在一邊的溝縫裏了,正有幾個車夫并家丁合力在擡。
大太太則立在一旁,身旁簇擁着幾個丫頭婆子,個個身上淋得濕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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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兒出門時不曾下雨,又是為着替小殿下祈福而來,因此走的匆忙便未考慮到帶上雨具,這時候幾個丫頭與婆子都高高舉着自車廂內拿出來的座位上靠的大引枕,遮在姚氏頭頂上,能遮多少算多少。
下人們個個立在雨裏幹淋,偏都這般了,姚氏還一副陰沉沉的面色,好似張口就能吃人一般。
眼見卡在溝縫裏的車轱辘總算取了出來,茗蘭才放下了簾子,好在一路随護的家丁護衛不少,不若這樣又打雷又下雨的,車轱辘卡在溝縫裏頭去,只怕是不易取出來。
不久後車廂一晃,馬車又行了起來,車外照舊雷雨交加,馬蹄踩在積了雨水的山道上,發出沉沉的響聲,聽進心裏并不太好過。
胭脂靠在茗蘭懷裏,只覺心口處一時間喘不上氣來,她閉了閉眼睛,額間滲出幾滴冷汗,出來時日頭極烈,穿着便輕薄了些,眼下又是刮風又是下雨的,身上倒爬上幾絲涼意來。
茗蘭見她微微打抖,便将她抱得更緊一些。
約莫再過了小半個時辰,一行馬車總算是來至山腳,馬車行在平坦的道上不再繞彎行駛時,車速便漸漸提起來,只要過了青江橋,到家也便快了。
就在衆人松一口氣的時候,馬車将行至青江橋過橋時,哪料當地竟堵塞了不少馬車,人頭攢動,氛圍有些低沉。
衆人起先不知這是生了何事,待停下馬車尋人一打聽,方知是橋塌了,短時間內怕是不能過橋。
又聽人道,幾個時辰前橋要塌時,橋上還有馬車人流,轟塌時便一齊墜入了江中,時間過了這樣久都還沒有動靜,只怕是早已命喪黃泉。
這話一聽見胭脂耳中,駭得她一張本就發白的小臉是越加白了兩分,靠在茗蘭身上,一出聲便似含了哭音:“怎地會這樣?那咱們該怎麽辦?”
她這一日是真被吓得不輕,眼下又撞見這樣晦氣的事兒,要說心裏頭不害怕那都是假話。
她心裏這般一受波動,肚裏的孩子好似也能感覺到一般,在裏頭動起來,胭脂眨眨眼睛将眼眶中的淚水逼了回去,雙手捧着肚子便閉上眼睛不再開口說話。
茗蘭也不知怎麽安慰她才好,只得伸手輕輕拍一拍她的肩膀。
外頭雨勢漸弱,馬車就這般在原地停了近半個時辰,車外人多喧嘩,車內卻是靜靜悄悄,幾人都屏住呼吸,心裏暗自着急着。
恰在這時有人往這處走來,旋即一股冷風乘虛而入,原來是世子爺過來了,正掀起車簾示意她衆人下來。
胭脂一見了他,眼圈驀地便就一紅,由着茗蘭扶着出了馬車,一落地便撲進他的懷裏,顫着聲音道:“爺怎地才來……”
聽出她話裏含着哭音,樓世煜難免心疼起來。扶着她的腰一路來至青江旁的亭子裏,亭子不大不小,進來時裏頭已經坐滿了人。
胭脂有些生怯,緊緊攥住他的衣袖,眼睛往四下看了一圈兒,才尋到與自個一道的人。想必這樣的事衆人都是從未經歷過,因此不光姚氏面色不好,便是老太太眼裏也顯出了幾絲不安與焦急。
胭脂叫他牽着近了樓家人跟前,亭子裏的長凳上都坐滿了人,一眼看去竟無一個空處可下腳。
樓家人平素就不把她當作一回事,更何況是眼下這個情況,自是無人給她讓座。她本想立在一旁算了,最後還是二太太餘氏不忍看她個大肚子站着,便起身給她讓了座。
胭脂推辭兩下,見對方執意如此,也便只好謝過之後坐了下來。
她這處屁.股剛一碰着涼亭的長凳,亭外便有人大喊,側目一看才知聲音是自哪處傳來。
原來是那江上租船的船夫,他這一嗓子喊出來,亭子裏适才還安穩坐着人便一窩蜂似的往亭外跑,她瞧得一驚,待在側目去看,才知這些人俱是搶着去争船坐。
先跑出去的自然坐上了船,一只船頂多坐下十個人,後頭跑出去的則回來的回來,立在江邊的立在江邊,有的更甚,還自地上摸起石頭砸去,罵罵咧咧咧好一陣子才解氣。
胭脂瞧得心口砰砰亂跳,見爺又出去了,她便将茗蘭拉過來問話:“咱們眼下在亭子裏坐着,可是一會子也要坐船呢?若真是,亭子裏這樣多的人,難不成一會子我也要跟着他們去搶去争……”
茗蘭知她這是怕被人擠到了肚子,心裏頭正不安呢!便道:“姨娘莫怕,一會子世子爺定會安排妥當,咱們眼下便坐在此處靜候就是,放心便是。”說着便是拍了拍她的手。
胭脂點一點頭,嘴上輕輕嗯了一聲,但心裏的不安卻是半分沒減。
自昨兒一聽要來青山寺後,她這心裏的惶惶不安之感,便沒消失過。
樓世煜再回來時,又是過了将近一刻鐘的時辰。
他走近前便道:“目下船少人多,孫兒再三懇談才租下一條整船,祖母便抱着瑤姐兒先上去罷,其餘人一會子再坐第二趟。”
胭脂雖坐在邊上,但衆人本就聚在一團,因此他這話是一字不落的鑽進耳中。
眼見不光老太太與大姑娘走了,便是二太太三太太與幾位奶奶亦是起了身,這個時間并無人喊她,她心裏一緊,忙扶住茗蘭的手站起來,一步步緊跟着出了亭子。
哪料到底晚上一步,她人還未走至江邊,奶奶太太們便已經登上了船,這只船比旁的船都要大一些,因此不光樓家幾位正主子登上船,便是主子身旁的心腹得臉人亦是緊随着上去。
胭脂立在當地一陣手足無措,心裏慌亂的很。
恰在這時,樓世煜一眼便看見她,見她挺着大肚子立在岸上,身後丫頭嬷嬷扶着她,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一時暗自着惱一回,趕忙勒令船夫稍後再開船,下了船便闊步朝她走去。
胭脂只當他這是記起自個了,哪想聽進耳中的話便似一把利刃一般,割得她一顆軟嫩的心生疼生疼,他道:“你懷着身孕,船上人多擁擠,便候下一趟的船,亭子裏還有不少丫頭婆子,一會子一道過江。”
話未聽完,胭脂便已是僵住身子,茗蘭何時将她扶回亭中的她已是記不清楚,只曉得他道完這句便轉身登上了船,那船越行越遠,自大到小,乃至漸漸看不見蹤影。
這江可不是一般的寬,胭脂暗道。
亭外天色漸暗,她一個側目便見身旁除了自個的丫頭嬷嬷與樓府的丫頭婆子外,竟還多出幾位帶刀侍衛,她先是一愣,随後才想到這是樓府的侍衛,想必是留下來護她的吧?
方才還減弱的雨,這時候竟又是強了起來。
亭子裏的人越來越少,只她身旁樓府的人仍舊不動,胭脂覺得自個好似等了許久,久到要以為自個被對方抛棄了一般。
樓世煜再坐船返回來時,天色已是大暗,亭子裏沒有光,只有岸邊幾家酒家挂着燈籠,因距離隔得不遠,便能借着微弱的光大概看清楚亭中的人。
不久前船一動起來,他心下便就後悔。暗道雖是留下侍衛保護她,但此處到底魚龍混雜,倘若真有那有心人想要動她,後果便不堪設想。
他是越想越心驚,一路疾行來至亭內,尚未近前,他便覺出不對。
他腳下一沉,四下一看亭內人是還有不少,只那個懷着身孕的大肚婆不見了,心裏不禁一陣鈍痛,他忽地就生出一個不好的念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