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重樓鴛位于錦州南,而單單到達錦州,便是用了十餘日。
風餐露宿,一身白衣有些染灰,或者是已經到達目的地,而再沒有九天門的追蹤,也沒有巧遇地獄門的經歷,除卻墨昔塵遲遲未來與二人相會,沒有別的麻煩降臨。
白錦舒了口氣,大踏步地朝着城門口走去。
蘇袖伸手摸了摸小馬的鬃毛,緩緩地跟在其後。入城之前白錦曾經在空中捉到只白鴿放了回去,她還以為是白錦鬧着玩,卻原來是通知了長天坊錦州堂的人來接應,城外已經等候了數人,一看白錦到達,紛紛迎了上來。
“恭迎公子大駕,前日收到公子信的時候,可将我們掌櫃的喜壞了。錦州地處偏遠,難得能見到公子一面,掌櫃的如今正在收拾房間,等候公子前往。”
白錦擦了擦額上的細汗,皺眉說道:“林楓怎生一直如此鋪張。”
蘇袖一躍,落在白錦身邊,她轉身介紹:“這是我的小娘子,你們好生伺候着。”
蘇袖忙慌收了好奇的眼光,先學着所謂小娘子的模樣,羞羞答答地福了福,擡頭看向前方諸人。
一位眉目慈祥的長者,頗有幾分掌門風範,身着青蓮色錦緞褂子,是錦州堂的掌事兒,名喚林朝西,林老爺子名義上歸于林楓掌櫃管,卻實實在在是錦州堂的真正當家的。林楓是其一手培養起來的養子,林老爺子年紀大了,才将錦州堂交給了林楓。
正如他們所說,如今的掌櫃林楓正在收拾着錦州堂,等着惜香公子的到來。
白錦從腰間抽出她那把慣常使的小扇,在手中晃着,口中說道:“林楓怕不是藏了什麽不能讓我瞧的勾當吧。”
林朝西捋了捋胡須,笑得暧昧,“林楓麽,那些個小九九恐怕真瞞不過公子您,只是這次當真是誤會他了,他聽聞您帶着未婚妻來到錦州,正安排人收拾廂房,務必要讓嫂夫人住得舒舒服服,他的原話。”
蘇袖會意一笑,雖然被旁人扶着的感覺着實有些不适應,可為了惜香公子未婚妻這顏面,她還是得端出架子,柔柔地說着:“還真是讓諸位勞心了。”
林朝西忙慌轉身拱手,“哪裏的話,夫人稍候,轎子一會兒就來。”
她愣了愣,旋即看向白錦,這般富貴的場面可真是好些年沒體驗過了,白錦走來,牽過她的手輕聲道:“便好好受一回。我的公……夫人。”
難得她居然一時失神,險些吐出公主二字,蘇袖掐了掐她才教她反應過來,二人不覺相視一笑,默契十分。
這番情景,倒是讓周圍人以為惜香公子與他未婚妻之間的感情十分難得,在外人面前都如此鹣鲽情深。
小轎搖搖晃晃,蘇袖坐于其中倒有了些恍若隔世的感覺,似乎在很多年前,自己還是被抱在懷中,走過宮前龍尾道,穿過長廊。她透過轎子小菱花的窗格,看向外方。
錦州地處西南,坐落于九峰山脈東麓。遙遙就能看見層巒疊嶂的山峰,而兩旁都是古樸別致的商鋪,多為二至三層木質、上蓋青瓦的小樓。錦州的男女皆是民風奔放,大凡相攜出行的女子穿着輕薄,有細語綿綿的,有放聲大笑的,毫不芥蒂外來者眼中露出的好奇。
江湖兒女若是潇灑些,還可理解;而錦州這城,便是讓人感覺灑脫得緊。尤其是入了城之後,四周都是撲鼻的香氣,恐怕與錦州本是香料盛産之地有關,也難怪其博得了一個香城的美譽。
不多時,轎子停了,白錦持扇掀開簾子,扶出蘇袖,指着面前一個上下二層的華麗小樓,一邊蹙眉看着門口擠眉弄眼的男子,一面笑着轉頭說道:“這便是我長天坊的錦州堂了,小娘子以為如何?”
蘇袖颔首,“十分富貴。”
白錦搖頭指着門口忽然苦着臉的清秀男人,“這富貴當真是這小子招搖過市,與我無關。”
蘇袖領悟,或者這便是他們方才口中的林楓。果不其然,的确就是林楓大掌櫃的。其人也如白錦所謂,紅色绲邊銀色的長衫,襯着陽光亦在閃閃發亮,襯着白錦所寫被鍍了金的長天坊三字,簡直充滿了銅臭氣。
林楓還是苦着臉說:“哪裏有招搖……我已經……”
白錦嘆氣,“你已經撤掉了不少,比如兩年前門堂前那尊從海外購來的寶石綴玉佛,你肯定在我來之前就給挪到後堂去了。”
林楓慨然,“然也!但是我實在覺着這尊玉佛多好看!不放在前堂太可惜……”
見白錦的眸光漸漸變涼,他的話在尾音處漸漸軟去,瑟縮了下變轉話題道:“廂房已經準備好了,要不然讓嫂夫人先休息休息?”
白錦側頭看蘇袖,她正四處張望,顯然是十分好奇,眉眼間的确累得夠嗆。這些日子明顯也沒将其養胖,反倒因為連日趕路真的瘦下幾分,她點了點頭,“先送袖兒去歇息,我有些事兒與你商量。”
林楓忙慌走出櫃臺,谄笑着對蘇袖說:“嫂夫人與我去後園歇息。”
蘇袖點頭應下,回頭看看白錦,她已然讓林朝西取出賬本,開始核看福州堂的賬目,扭回頭來軟軟嘆了口氣。
林楓問:“嫂夫人為何嘆氣?”
蘇袖搖首,“只是因為有些心疼她,我可以休息,她卻不行。”
明明與自己一般無二,卻已經習慣了将自己當做男人,無時無刻不背負着原本不應該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東西。
在林楓瞧來,惜香公子一世風流,委實沒想到他居然會這麽快就尋到了真心。原本他在猜測這女子,到底要如何天香國色,才能勝過江湖第一美女秋夜卿,只是見到她的那一刻,才将那顆揣度的心塞回了實處。蘇袖雖然沒有秋夜卿美,但卻有一種讓人想要保護的氣質,就像是一池春水中袅袅娜娜的孤荷,生怕其被霜打雨砸,只願化作荷旁錦鯉好生作伴或者是荷上一葉緊緊相護。或者公子并不需要一個強者為伴,而是需要一個能讓自己保護的女子。
林楓連忙答道:“公子向來忙碌,嫂夫人莫要見怪,習慣便好。”
蘇袖颔首,“我曉得……”
曉得曉得,終究白錦背負的就是那麽多,她自己都不說苦,她應是替她感到驕傲的。
林楓指着繁花似錦的中庭花園,“嫂夫人你瞧我的花園如何?”
若要說清雅至極那是不能,若要說富貴榮華也足夠彰顯,明黃嫣紅,簇簇繁茂。只是就蘇袖本心而言,早已走到繁華盡處,反倒受不住這等入了眼的榮華,也就諾諾應了,“這花園果真與林楓你十分和當。”
林楓受到誇獎十分高興,“公子總說我的品味有些問題,然則世間大多雅士,像我這等逐豔之人,也是一類異人。總嗅青竹香,卻念牡丹美。嫂夫人以為呢?”
蘇袖的心微微一動,再瞧林楓那格外認真的神色,忽然覺着,若他這等沒瞧出浮躁氣息的人,這些行徑是不是還有別處來源?總嗅青竹香,卻念牡丹美……
腦中方浮起一念,眼前的房門便自打開,林楓将蘇袖送了進去,笑着道:“嫂夫人,一會兒下人就會送水進來,好好休息休息,林楓先去尋公子了。”
蘇袖浮唇,微微點頭。
林楓一路小跑穿過花園,回到前堂,白錦還在與自己的養父林朝西站在一起,手裏細細地看着賬本,他湊過去拍拍白錦的肩,“白大公子當真厲害啊……上哪裏尋了這麽個嬌妻,水靈可人得我都心動。”
“想什麽呢?”白錦瞥了他一眼。
林楓撓頭,“你不覺得嫂夫人有些富貴氣質嗎?別人看不出來,我這等喜好的人,一眼就瞧出來了。”
白錦斜睨着他,“你倒是賊心不小,敢與我說這話。”
林楓傻笑,“這不是公子你一般不介意嗎……”
白錦合上賬本,冷冷上前,“不,這回我介意。”
林楓吓了一跳,白錦将賬本推還至林朝西身前,手中小扇拍了下林楓的頭,“與我來,有話交代。”
林楓着緊跟上,再不敢多提蘇袖半字,他以為是白錦動了真情,其實哪裏會知道她二人這麽多淵源。
白錦在前,二人到得後廳一處比較安靜的地方。她才緩緩坐下,說道:“這重樓鴛最近有何動向?”
白錦是個心思缜密之人,當年為了能知曉前帝部署的動向,在凡是有他們存在的地方,都設了分堂,原本是打算耗着當年朝廷的財力維系各地分堂的開銷,哪裏曉得,倒是将長天坊遍地開花,越做越大。可謂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倒是讓他們後續的行徑,多了方便,畢竟一個舒服的落腳處是完全不用擔心。
林楓見談到正事兒,這才沉下聲答道:“占樓主倒是沒什麽特別動作,照常的一應應酬繁忙不已。”
“最近九天門誰常在錦州?”白錦知曉這些如今收歸朝廷的地方,都必須得與九天門扯不開幹系,自己的長天坊也是。
“九天門執法掌事傅柏清。”
“傅柏清?”白錦奇怪地挑眉,然後陷入了沉默當中。
傅柏清常年不下山,為何如今倒是來了錦州。即便是九天門與重樓鴛的日常來往,也不應該是傅柏清。揣測半晌,她皺眉問:“還有其他什麽動向嗎?”
“錦州這邊倒是還好,畢竟地處偏遠,我還在說公子你怕是幾年都不會來錦州看我等,卻原來這麽快就到了。”
白錦笑,“錦州不是你自己一定要求來的嗎,現在又在編排我放你太遠了?”
林楓撓頭,銀色褂子閃閃發亮,“公子說笑了。”
白錦起身,伸了個懶腰,“有些累了,房間在哪裏,我去歇息會兒。”
“還是原先的小二樓東廂房,嫂夫人或者正在沐浴……”
白錦挑眉,“喔?還是一間房?”
林楓奇怪地應和了句,“難道不是嗎?爹爹提前只讓我備好一間房。”
白錦“咳”了聲,萬幸萬幸,這林朝西當真是老而不尊,老不羞在後頭捋着胡子繼續憨厚地笑,毫不掩飾自以為辦了件大好事兒。
白錦搖着頭,揮着小扇子朝着後園東廂房走去。
氤氲的水汽險些将蘇袖蒸得雲裏霧裏,躺在用白芷、玫瑰、香草等五味海內密香制成的五香湯內,睡了有好一會兒。直到聽見門外傳來輕叩聲,才醒覺喊了聲:“誰?”
“小娘子!是我。”當那輕佻的聲音響起後,蘇袖才軟軟地躺回水中,喊了聲:“進來吧。”
白錦輕輕推開門,僅留了個縫自己鑽了進去,果不其然蘇袖還躺在水裏翻來滾去,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撒嬌道:“白錦,這水太舒服了,我都爬不起來。”
白錦微微一笑,替她擦拭着頭發,軟言說道:“快些起來,別受涼。”
蘇袖依言還是乖乖地爬出水,打了個呵欠說:“我們何時去重樓鴛?”
白錦停了下手,“今晚。”
白錦所謂的今晚,居然不是光明正大的探訪。
依着蘇袖原先想的,白錦與占輕绡尚有些交情,怎麽也應該是直接登門造訪,哪裏曉得,她二人伏在重樓鴛頂上時候,正是明月高懸,圓光蒙紗之時,蘇袖滿臉疑惑地看着白錦,她卻讓她着緊了照顧自己,別因為一時大意被人察覺出了行跡。
蘇袖不滿地瞪了她一眼,修習“清心大法”也算有些時日了,山水入境,恐怕此刻蘇袖的隐藏能耐甚至高于白錦。
重樓鴛處,正是依山傍湖,五層小樓前的大道,車來車往。香風飄過,正傳來樓內莺莺燕燕軟媚入骨的女子聲音。絲竹弦樂不絕于耳,一派繁華景致。
“我篤定,林楓一定喜歡這裏。”蘇袖輕聲說。
白錦意外地看着她,“你還真是十分了解他。他原先沒事兒就愛到這裏來,不信你瞧。”
蘇袖定睛看他手指的方向,不覺張大了口,但見不遠處,也就是重樓鴛前的大道,一個銀衫男子十分招搖地持着笑,正朝着二人所在方向也便是重樓鴛走來。
“咦?”蘇袖奇怪地看向白錦。
白錦應該很信任林楓的呀,這又是怎麽回事兒。
林楓顯然不知道她二人已經出來,一路與經過的商賈行人問好,一路洋溢着笑意。
蘇袖見白錦瞬間失神,輕輕推了她問:“難不成林楓心裏的人,是這重樓鴛裏的女子?”
白錦暗贊蘇袖的聰明,只是也僅僅猜對了一半。她搖了搖頭,并不打算就此多解釋,而是讓她自己去看。
林楓已經走到了樓下,張口便問:“輕绡姐姐可在?”
樓下着紅裝的女子滿面堆笑地說道:“樓主早說過,若是長天坊林楓不需要門貼,只要等候便好。樓主正與尚禮司的大人說話,請随我來。”
尚禮司?重樓鴛與朝廷來往如此密切?不過想到重樓鴛的職責所在也能明白,海外諸國邦交往來,美女往往就是犧牲品,而重樓鴛便是培養犧牲品的地方,蘇袖蹙眉,再去看那些軟玉溫香長歌曼舞的紅袖,卻又多了幾分同情。
白錦點了點蘇袖的肩,她意會之後,二人又朝着最右側挪去,不多時就來到了白錦所謂的占輕绡的房間之上,撬開一片瓦,留出一條縫,內裏已經有占輕绡與尚禮司的大人之間話波流轉,溢上房梁,小賊蘇袖想要細細地聽,卻被白錦攔住,她擺了擺手,大概說這兩人的話并不重要,眼下只需要等。
等誰?等林楓。
蘇袖心裏滿是好奇,林楓與占輕绡之間,又有什麽關系。
她靜靜地等着,與白錦蹲在重樓鴛的樓頂上,享受着涼風陣陣的洗禮,不算太舒服。其實蘇袖最擔心的,還是怕林楓會将她二人倒出去,只是看白錦眼中毫無異色,也就微微放了心。
不知道等到何時,蘇袖眼睛都開始打架的時候,終于傳來了林楓的聲音,“輕绡姐姐,你讓林楓好等。”
占輕绡的聲音可以用婉轉莺啼,入耳動人,軟媚酥麻來形容,或者聽見這樣的聲音,恐怕滿腹的怨氣也能頃刻消弭,“林楓來坐,好些日子沒來,今天怎麽想着到姐姐這裏。”
林楓說道:“今日實在是看見一個美人,讓我想起了姐姐,夜深難寐,所以就來姐姐這裏是散心。”
占輕绡和蘇袖一樣意外。
蘇袖的意外自然是來自于他所說的,可能正是自己;而占輕绡的意外,來自于林楓接下來的話:“公子也回了錦州,帶着他的未婚妻……”
占輕绡驚呼一聲,“什麽?白錦居然都不來瞧我。”
這句話滿是怨怼,以至于蘇袖睨了眼白錦,她滿臉的無辜,那雙含水的鳳眼顯然沒少對這位傳聞中的重樓鴛樓主占輕绡明送秋波。
“公子還是很關心輕绡姐姐的。”
占輕绡怨聲疊起,“都有未婚妻了,怎麽還會挂念我?”
林楓忙慌說:“有林楓在啊……為了姐姐願意守在錦州一隅,哪裏都不肯去。”
占輕绡嗤笑一聲,“胡說,你明明是念着我那在宮裏的妹妹,與我何幹。”
至此,蘇袖大約聽出點眉目,她先是狠狠剮了眼四處留情的白錦小爺,這人毫不客氣地受了,還饒有興趣地聽着林楓與占輕绡二人的一唱一和。
若是江湖聞名的重樓鴛樓主的妹妹,的确應是國色天香之輩,而林楓那句“總聞青竹香,卻念牡丹美”想來便是說的占輕绡的妹妹。他這人,原來也是個癡情種。想起他那出離了俗世的喜好,忽然也覺正常了起來。
人麽,但凡有個執念,就會愛屋及烏起來。
這時,終于轉入了正題,也便是占輕绡忽然對林楓說:“你們惜香公子這次帶小娘子到錦州,就只是為了瞧瞧長天坊錦州堂?”
林楓笑答:“這哪裏曉得,或者還是為了與姐姐您見個面。”
茶盞輕啓,蘇袖似乎都能想象出那女子茗茶的優雅,“莫說,長天坊白錦,當得這武林絕無僅有的惜香公子,他每回與我對弈彈琴都讓我回味幾番,不似你這般簡單。”
林楓又笑了,“噢?我很簡單……嗎?”
“至少明确。可不像白錦,總是話中有話,常常走後還讓我思索他在說些什麽。”
“這說明公子他有見識,不像我,的确淺薄得很。”
占輕绡的聲音愈加妩媚,“林楓你這是醋了?明明你心裏就只有我妹妹啊……”
“日久生情,也該有的。”
“胡說!”占輕绡輕輕笑了出來,半晌才歇下,“最近真的好煩躁,諸多大人都來我這裏,說東說西,說得我每日裏好疲憊。”
林楓忙說:“這些大人究竟為什麽要與姐姐你如此多事兒?需不需要林楓出面替您打點一下?”
蘇袖暗道一聲好,看向白錦。果然林楓還是白錦這邊的人,只不過白錦雖然放其來此探聽情況,自己卻還是親自守着重樓鴛。
白錦卻暗罵了句,這小子看來平日裏沒少用長天坊的東西收買占輕绡。
占輕绡有些吃驚,但還是回複了冷靜,“不用了。都是些陳年舊事兒,他們都以為我那麽傻呢……”
林楓沒明白,白錦一聽就知道她在說什麽。
大元年間,占氏一族被查出禍心暗藏,論罪應株連九族。剛剛成為寵妃的占輕绡,卻因為此事兒,瞬間由天上跌落凡塵。占氏一族主事兒者于午門斬首,株連者皆流放邊疆。占輕绡就在臨行前的那日,被元青秘密地送到了西南邊疆,主事兒重樓鴛。
白錦知曉這是皇上對占家最大的寬恕,因為跟着占輕绡走的,還有很多占氏一族的人。這也是為什麽白錦當初選擇将林楓放到錦州來的原因。這樣一個恩情似海的事端,皇上沒可能不将那份東西交給占輕绡。
只是她會這麽猜,當朝很多人也會這麽猜,包括鳳帝鳳以林。
“難道皇上……”
占輕绡的聲音緩緩響起,“算了,都過去了,我也不想再提了。今日沒有其他的事情,你就先回去休息吧。”
“是,林楓來前,将姐姐最喜歡的海外沉香擱在了二樓。”
白錦哭笑不得地又罵了句這禍害小子,盡整了長天坊的錢去獻媚了,果然占輕绡心情頓時好了起來,說話聲音都柔和了幾分,“好,待會兒讓你最喜歡的錫蘭陪你回去。”
接下來二人又說了些什麽,蘇袖也沒來得及聽。因為白錦正與自己交代着一些事情,她說既然占輕绡還挂念着自己,那麽她便正面相迎一回,而蘇袖要做的,便是在重樓鴛裏搜尋有可能放置玄天八卦殘圖的地方。
蘇袖好奇,“這東西難道不應該就在占輕绡身上嗎?”
白錦眼裏含着笑意,“自然不會。長天坊的原本是在匾額裏。前些日子教你的八卦卦象,可還記得。”
是,自己身上所繪的圖中雖然标示了所有藏有八卦殘圖的地方,然則卻并沒有其他的提示。比如此刻所在重樓鴛,卻并不知道殘圖會在重樓鴛的哪裏,這還需要自己去領會。原先與白錦一路趕來,夜間她都會教自己識字、習“清心大法”,也會指點八卦卦象于她認識。白錦倒是直白得很,若哪日二人失散,至少蘇袖就會有自己行走江湖的能耐。
乾天、坤地、震雷、艮山、離火、坎水、兌澤、巽風。這八個卦象,哪一個才是重樓鴛。蘇袖心裏倒是怨了下自己的父皇,定要将事端弄得如此複雜,簡單些不是更好?
忽然,她湊到白錦耳旁輕聲道:“我大概猜到了。”
“如何?”
“重樓鴛皆是女子,女子為陰,為水。這重樓鴛,應是坎卦。”
白錦輕輕擰了下她的鼻子,笑道:“幾日不見,要刮目相看了呀。”
蘇袖不滿地白了她一眼。
這時,林楓已然離開,白錦方要正了衣冠從前門進入重樓鴛,卻聽見身下傳來占輕绡的軟言媚語,“白大公子何時竟然成了梁上小賊,偷看輕绡與人相會喲,也不怕你的未婚妻吃一缸子醋。”
蘇袖驚訝地看向白錦,自己沒被發現,白錦居然會被發覺?何時自己的藏匿功法居然還勝過了他?
白錦苦笑,對她擺了擺手,意思是不要輕舉妄動,自己索性一腳輕踏,從占輕绡敞開的窗中繞了進去。
“白錦一向賞香識玉、憐香惜玉江湖聞名,然則,卻還有個稱號,他人不知。”
占輕绡緩緩站起,面帶笑意地看向白錦。
白錦朝她走去,一手滑過那白玉羊脂般的肌膚,頗為暧昧地低聲說道:“自然是偷香竊玉。”
占輕绡拍開她的手,笑得花枝亂顫,“不愧是白錦,你一來我的心情都好了幾分。”
“怎麽?最近是哪個宵小惹你不快了?白錦替你教訓教訓他?”
占輕绡軟軟地靠在大椅上,蔥白纖指方頂住白錦的胸就被其輕輕避開,不覺莞爾一笑,“與你有何區別?都是心懷鬼胎,沒個真心的。”
白錦一把握住她的手,帶到自己懷中,“如何說,都是怨了我這些年沒來瞧你?”
“怎敢!”占輕绡狠狠地砸了下對方,“你有你的江湖第一美人秋夜卿,有流雲山莊林惜苑相伴,現在甚至有嬌妻在懷,哪裏還能記得我這偏遠錦州的可憐女人。”
正貓着腰在外疾速掠過的蘇袖險些咬破自己舌頭。
白錦顯然十分習慣應付此等情形,軟言安慰,“便是輕绡你心裏有他人,如何能說是白錦不管不顧呢?”
占輕绡顯然是愣住,旋即抽手,走回原處,替白錦倒上一杯茶,緩緩遞過。
蘇袖在外,始終是沒壓抑住好奇地擡頭看過,正好迎上白錦射來的目光,才吐了吐舌頭又貓腰回去,浮光掠過,倒是将占輕绡的美豔盡收眼底。
女人有很多種,若蘭花清幽飄香空谷獨放,是林惜苑站在流雲山莊俯瞰雲煙的傲然;若江南煙雨之中一枝皎然的蓮花,是舒展花容任萬千江湖中人仰慕的秋夜卿;也有若白錦這樣滲着神秘的毒,勾人心魄的孽,昙花一現女人的嬌媚;還有就是方才驚鴻一瞥的占輕绡,真的就是朵國色天香的牡丹,雍容至極,烏發如漆,肌膚如玉,美目流盼,一颦一笑之間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風韻。美而不妖,豔而不俗,千嬌百媚,無與倫比。
白錦接過茶盞,直入正題,“如何,那些人還是想要你那東西?”
占輕绡蹙眉,“早說過,與我無關,我不過是個放逐在這裏的小樓主,如何能有那東西?朝廷不放過我,怎麽你也說這等話。”
還不說實話。女人呀……白錦細細觀着占輕绡的眉目動靜,一縷白煙眼前缭繞,她舒了口氣,“如何是白錦不肯相信你,而是當年,占家犯了那麽重的罪,孝武帝卻只是将你送到了這裏,面子上看,是放逐;裏子裏看,卻是心疼至極。連鳳帝陛下都會懷疑你,何況是白錦。”
“玄天八卦是什麽東西,占輕绡要是真可能有,皇上還會放過我嗎?先尋人把重樓鴛夷為平地,挖地三尺也要将這東西挖出來,還會将我留到如今?”
喔……原來那些人是想要玄天八卦,但是白錦她,要的只是殘圖。
她笑了笑,順着占輕绡的話頭朝下說,“若前帝當真敢把玄天八卦放在輕绡你這裏,那可真是恩寵聖天了。”
占輕绡話音轉輕,頗為惆悵,“恩寵聖天?最後也不過一場煙雲,長河之中漂蕩一回,什麽都沒了。”
這時,蘇袖已經翻過圍欄,摸到了後院當中。絲毫沒有注意到此刻那方寸之地裏,白錦與占輕绡的一場機鋒也如火如荼。不過白錦既然已經替自己留出時間,留住占輕绡,自己也當乘着此刻好好摸一摸重樓鴛的底,哪裏才可能是殘圖的所在地。
其實她有些不理解白錦,若歲三寒這三位,他們可以直上晏雪山,表明身份;可面對占輕绡,她卻是百般迂回,顯然是覺得,若是可以盜,就不明面上與占輕绡說清。
雖然蘇袖不懂,但是她信任白錦。白錦如何說,她便如何做。
依着方才她與白錦所說,她的目光落在了後園的一潭圓湖內,四周有數名紅衣女子,或坐或立,看似無意,實則戒備。坎卦為水,或者那殘圖就在這圓湖當中。只是如何才能摸進這水裏,蘇袖有些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将所有人都引開似乎是一招制勝的方法,但是難免牽累過多,何況重樓鴛是朝廷目下重地,若是有任何輕舉妄動,都會将她們幾人盡數暴露于朝廷眼底,所以她想了想,還是按兵不動地隐在角落裏,看着一波微瀾的湖水。
此時,臨着自己最近的紅衣女子忽然說:“也不知道最近是怎麽了,總有好多人來見樓主,你看剛送走長天坊林楓,又不知道誰來了,燈都沒滅。”
旁邊一人看看這圓月高懸,嘆了口氣,“難不成是九天門那位?”
蘇袖忽然來了精神,就聽對方回答道:“傅柏清?我看他對樓主倒是真心得很,希望這回樓主別再被傷害了。”
傅柏清?他與占輕绡居然是如此關系?蘇袖心中疑惑頓生,卻看站在身前的兩個女人忽然又開始嘀咕起來,不覺咬緊牙關悄悄地摸到了湖邊大石旁,“清心大法”緩緩放出,整個身子與大石瞬間融為一體。那兩人依舊在說着私話,而諸人也游蕩在圓湖旁邊,沒有人察覺出蘇袖的動向。
她深吸了口氣,這算是她第一回深入險境,也是第一回獨自行動。有點緊張,也有點小興奮,回頭看向占輕绡的房間,內裏依舊是明燈微黃,倒影成雙,想來白錦還在與其敘舊,安下心來,緩緩伸腳,想不知不覺地溜入水中。
依她“清心大法”自然融合的境界,要在不知不覺中滑入水中也是一件尋常事兒,只是當她的腳微微向前的時候,忽然感覺腳踝微疼,片刻間便是鈴聲大作,她驚得立刻收回了腳,慌忙壓低了身子,掩在巨石後頭。
眼睜睜地看着三五成群的紅衣女子開始搜尋圓湖四周,她咬牙挪動身子,希望可以借機沖出藩籬,只是這一片鈴聲,惹來的人只多不少,一時間居然不好突破,她蹙緊了眉頭,額上冒出點點細汗,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她僵持着的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叱喝,數聲女子的嬌呼頻繁響起,從房頂上摔下幾人,然後一個黑影迅速從房上掠過,也就在這瞬間,原本朝着圓湖而來的紅衣女子們,拔劍朝着房上黑影沖去。
蘇袖撫着扔在蹦跳的心口,意識到那個黑影是誰,墨師傅居然回來了!一種又愧疚又喜悅的心情萦繞于心,她咬咬牙,從暗處迅速脫身,也朝着墨昔塵的方向奔去。
占輕绡迅速從與白錦的暧昧對談中回神,看向窗外。
她狠狠地轉身看向毫無所動的白錦,二人之間對視良久,她才緩下腹中那口氣,涼涼地說道:“白公子,你好狠。”
白錦微微一笑,“狠嗎?與我有何幹系?”
占輕绡愣住,旋即咬牙道:“對,與你毫無幹系。”
她轉身打開門,“時間不早了,惜香公子早些回去吧。”
白錦颔首,站于門欄處半晌,忽然回頭說:“你考慮一下,有些時候當你不知如何選擇的時候,就想想前塵,再做決定。”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占輕绡豁然起身,十分不滿。
白錦浮唇,“沒任何意思。只是希望你別走偏路而已。”
占輕绡搶上前,攔住白錦,唇角也浮起一絲譏诮,“偏路是什麽?正路又是什麽?”
白錦轉身,“不用白錦說明,輕绡你自己應該曉得。”
占輕绡撤了一步,與她拉開幾分距離,“我什麽都不曉得。等我曉得了,我定然會與白錦你分享。”
白錦輕嘆,“何必呢。”
占輕绡緩緩轉身,一派雍容地倚在臨河窗旁,眼下圓湖周圍已經是一片寂靜,依舊有很多紅衣女子守在附近,她靜靜地看着遠方,眸光微動,“你走吧。”
“好,我走了。”
白錦也不強逼,白衣翩漣,沒入黑暗當中。占輕绡肩頭輕抖,居然抑制不住地落下淚來。
蘇袖一路追随,終于在墨昔塵甩掉追蹤的娘子軍後,成功地與其并肩,二人在一片竹林中,漸行漸緩。
終于,她按捺不住興奮地撲到墨昔塵身旁,“師傅,你傷愈了嗎?沒事兒了嗎?”
墨昔塵不着痕跡地避開,沉悶地“嗯”了一聲。
蘇袖絲毫不以為忤,原本墨昔塵就不多話,相處久了自然也就習慣了,她來來回回地在墨昔塵旁轉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問:“師傅你何時回來的?”
墨昔塵答道:“早幾天已經到了。一直跟在後面,白錦不讓我出現。”
“啊,你們居然一直瞞着我。”
墨昔塵睨了她一眼,似乎并不打算多做解釋。蘇袖得了沒趣,也只好回瞪了一眼,等着白錦出現。
果不其然,這裏正是白錦與墨昔塵約好相見的地方,剛一看到蘇袖正與其兩相不言地待在竹林裏的時候,白錦微微一愣,關切地問:“方才沒有受傷吧?”
蘇袖這才想起自己一路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