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天夜裏說我輕浮的人,是你麽?”
良月對此一直耿耿于懷,從來都只有人向她示好,而她對任何人都保持着距離,他憑什麽說她輕浮?
“是。”他放下酒杯,坦然承認。
果然是他!初見的驚豔被他身份的認定沖淡,不分青紅皂白就認定她品行不端,這樣的人她最是厭惡。
“原因?”她總要為自己讨回個公道。
“你自清楚,我懶得解釋。”李隐玉淡淡道。
“恐怕我不是很清楚。”良月隐忍着怒氣,一副“你不說清楚我就不走”的架勢。
“真要我說?”李隐玉斜睨着她,似笑非笑,隐有諷意。
良月一直被人寵着,何曾被人這樣對待過?俏臉頓時冷若冰霜。
她咬牙切齒地說:“勞煩指教。”
“你若當真煩他們,怎會沒有法子叫他們不敢再纏着你?可你沒有那麽做,只因有他們拜倒在你裙下,方能顯出你的好。你同子予訂婚,此事雖未公開,可已是既成事實。沈婧不知,不曉得替你防着人;你自己也不曉麽?”
良月原以為他會說出幾樁子虛烏有的事情來,哪知他并沒有,反倒說出這些沒頭沒尾的話。
可就是這些沒頭沒尾的話,令良月突然啞了聲,無法反駁。
宴席上尋着由子靠近她的世族公子們,她一貫作出厭煩的姿态。
以她的性子,若是當真讨厭一個人,如管秀,必然人人皆知;又如韓青,叫他再也不敢纏着自己。無論如何,不會自己默默忍着。
可這些她看不上眼的世族公子們,即便她口中說得多麽讨厭,每回宴會,仍舊允許他們靠近自己。個中緣由,正如李隐玉所言,這樣方能顯出她的好來。
良月不過十六歲,這個歲數上有些争強好勝的虛榮心在所難免。
她從不對自己隐瞞虛榮心,卻不願意叫別人知道。
哪知竟被他看了出來。
更令她驚訝的是他與韓青居然是好友。
“那婚并不是我想定的,我已對韓青說過,他也答應退婚!”他前半句反駁不了,後半句卻還是得辯一辯,這樁親事任誰都只會當作高攀,根本無人會考慮她的想法。她一貫以冷靜沉着的樣子出現在人前,遇到他兩次,卻都這麽容易激動。
李隐玉絲毫不掩自己的鄙夷:“毫無規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能容你兒戲的麽?”
“若任由父母之命,才是兒戲!要和夫婿過一輩的人是我,不是我阿爹,我不喜歡,也不能反對麽?”良月徹底怒了。
她不懂,這樣顯而易見的道理,為何人人都不明白?
韓青初見她就被她甩了臉色,卻問也不問她喜歡不喜歡,就向阿爹提親。
阿爹明知她不肯,還強行為她應下親事。
眼前這個李隐玉同他們也無分別,居然指責她兒戲!莫非他的父母為他許下不喜歡的妻子,他也會毫無怨尤地娶麽?
她更不能容忍的是,自己居然曾對這個人有好感。
面對憤怒的良月,李隐玉的選擇是斂衽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冷冷道:“子予曾說你是世上最美最特別的女子,依我看,美則美矣,卻只是個被寵壞的嬌嬌女,并無甚過人之處。”說罷,他一甩袖子,徑自離席而去。
她只是個被寵壞的嬌嬌女?
良月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想遲早有一天叫他把這句話吞回去!
可她沒有機會了。
第二天韓氏便遣人登門造訪,同良炎商議退婚之事,同時告知他良月對韓青說過的那些話。良炎大怒,請出家法直言要打死她,他是真的氣壞了,若非母親周氏攔着,良月大約真會被打死。
韓青大受打擊,整整一個月每日都去坊間買醉,詩作亦多以傷情為題,好事者有心鑽研,獲知了整件事,一時間良月的離經叛道傳遍了整個京城。
後果比良月所能想到的更嚴重,整個京城的上流階層都不願意再接納她。良月雖說執着于尋找合意的夫婿,卻從未想過在上流階層以外的地方去尋。
“你滿意了?”良炎沖着她大吼大叫,為着良月的事,他如今在外也頗受了些冷臉。人人視他教女不嚴,有其女必有其父,連他的品行也一道被質疑。原本他該有個升遷的機會,也因此被擱置下來。
“你便是一輩子不能成親,為父也不在意了,可你的弟弟妹妹呢?你任性之時,可曾考慮到他們?”良炎喝了酒,酒氣直噴到良月臉上。
良月低着頭,一語不發。若是平時,她定要對他說撒酒氣去尋他那些姬妾,可此時她說不出那種話來。
“你本該有更好的方式,為何一定要如此刻薄?”母親周氏倒是不忍怪她,卻對她的處世方式頗有怨言:“你一貫是個聰明得體的孩子,這件事為何做得這麽不周全?”
良月想不到自己還能如何周全。
她不喜歡韓青,不想嫁給他,這是事實,她只不過如實說了,世道連幾句實話也容不得麽?
若是男子,對不想娶的女人說這樣的話,會和她落得一樣的下場麽?
周氏怔怔地看着女兒,突然覺得她很陌生,哀求她:“乖女兒,去向你阿爹認個錯,向韓氏認個錯,好不好?”
“我不知自己何錯之有。”良月忍了一個多月,終于無法忍耐下去,只是她無法對阿娘發火——周氏素是個逆來順受的人,最和氣不過,這件事與周氏無關,卻叫周氏愁出了許多白發。她若還對阿娘發火,便是頂沒有良心的女兒。
她強令自己溫和:“我不喜歡,沒有欺騙他,假裝喜歡;我欲退婚,不曾當着衆人的面說,亦未曾叫他下不了臺,反而自損聲譽叫他主動來提。阿爹提親前,我便告訴過他我不同意,阿爹執意同意婚事,造成今日後果,為何是我錯?向韓氏認錯更是匪夷所思。他韓青往後議親不會有半點影響,而我卻背負了全部指責,我認什麽錯?”
“阿娘不認識你了……阿娘怎麽将你教成了這個樣子……”周氏望着她,突地揪住了她的袖子,哀哀地道:“你把從前那個懂事的阿月還給我,你把從前那個懂事的阿月還給我……”
良月看着泣不成聲的母親,不知該說什麽好。
秋末時,良炎匆匆将良月嫁了,對方是某個沒落已久的世族,早已被京城上流階層摒棄。
盡管如此,他們總算是世族,比嫁給商人或者農戶好些。
他将良月鎖在她的小院裏,連房門也不許出,好教她不能再搗亂。
出嫁那天,良月才知道自己要嫁人了,連反抗也未有機會。
阿爹甚至沒有為她送嫁,只請了族中同輩的兄長。
這個叛逆的女兒傷透了他們的心。
拜堂,入洞房,直到那刻骨的痛驟然發生,懵了一整日的良月才清醒了過來,記事起從未流過淚的她,淚珠迸出眼眶。
她從不後悔拒了與韓青的婚事,卻無法不恨他們一步步将她逼到今日這地步。
從未示過弱的良月,将手指橫在齒間,緊緊咬着,無聲地哭泣了起來。
可她畢竟是良月,哭過之後,沒有鬧着尋死,亦沒有将自己封閉起來,不讓任何人靠近,渾渾噩噩地過一生。
她仔仔細細地審視着她的婆家。公公婆婆俱在,因着家貧多時,早惦記上了她的嫁妝;夫婿形容勉強拿得上臺面,卻是個不怎麽成器的人,不用心于正道,卻整日只惦記歪路子,妄圖不勞而獲。
良月不能不嘆息,這比她所能想到的更糟糕,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同這樣的人家扯上什麽關系。
可和離是不能了,家中定然無人支持;若是使計被他休了,她這一生的結局只怕會更差。
自傲了十數年的良月不得不同這個世道和解。
她想着法子試探公公婆婆的喜好,哄他們開心;又利用美色,哄得夫君漸漸地聽她的話。
這不是一樁容易的事,可多年以後良月回想起這一段日子,卻記不起任何磨難,只記得曾有這麽一段看起來很有希望的日子,令她覺得這輩子也不是那麽糟糕。
良月的肚子很争氣,很快懷了個孩子。孩子七個月時,良月帶着侍婢上街買東西,順道散散心,卻不巧遇見了管秀。
良月如今的境況自然不如以前風光,管秀卻還風光着,且嫁了個不錯的夫婿。
管秀是個心胸狹窄的,見着良月落魄,便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換作以往,良月定然不在乎,可這時她懷着孩子,本就是喜怒不定之時,與管秀言語交鋒了起來。
管秀說不過她,便給身邊的侍婢使眼色;那侍婢是個不講理的,上來便推了良月一下子。
良月早産了,所幸安然生了個男嬰,平了公公婆婆的怒氣。早早生下的孩子,身子較旁人孱弱,自出生起便大病小病不斷,漸漸的,公公婆婆不耐煩起來。
還好夫婿護着她,為她說話,否則良月的日子真不知該如何過下去才好。
只是,這樣的日子也日子也未能持續很久。
不知何時開始,京中漸有傳聞說良月不貞,她那未足月出生的孩子就是最好的佐證。因着良月婚前名聲就不好,令得這樣的傳聞越傳越廣,人人深信不疑。
為着給孩子治病,此時良月的嫁妝已耗得差不多了,公公婆婆愈發不将她看在眼裏。她夫婿原本不信,可架不住公公婆婆信了,日日在他耳邊說,久而久之,便覺得那孩子哪一處都不像自己,真像是別人的孩子。
畢竟良月是外人,爹娘才是自己的親人。
良月氣得幾欲嘔血,她拿起針便要與他滴血驗親,可他不知從哪裏聽來那法子不準,只冷笑着,并不肯,認定了孩子不是自己的骨血。
世道仿佛不願意給她半點活路似的,孩子突發重病,藥石罔效。公公婆婆與夫婿自是不願意管,還在大雪之夜寫下休書,将她與孩子趕出了門。
孩子痛得哭也哭不出來了,只間或微弱地哼幾聲,雙眼緊緊閉着。良月對夫婿毫無感情,可孩子是她生的,看見他這樣痛苦,她只覺得心被人緊緊攥着,痛得喘不過氣來。
京城的冬天很冷。他們連一件裘衣也未給她,良月僅穿着薄薄的襖裙,在雪地裏留下一行深深淺淺的足印。她緊緊地抱着孩子,怕風雪嚴寒涼着他,将襖子脫下來嚴嚴實實地裹住孩子,哪怕自己凍得發抖。
街上門窗緊閉,這樣冷的夜裏,沒有人願意在外面走動,連路邊的馄饨攤子也早早收了攤。
良月徒步穿過大半個京城,懷着最後的期望,抓住了良府大門的門環,輕輕地敲了敲。
門房老張頭被她敲醒,開了個門縫,一見是她,不由分說便重重關上了門。
良月的笑容還未展開便已凝住,她聽見老張頭隔着門喊:“你走吧,老爺說你以後不是良氏的人了,不許你進門。”
良月已經很疲憊了。她從未走過這樣多的路,又餓又冷,若不是懷裏有孩子,她興許早已支撐不住。
望着漆黑的大門,想起早年那一張張面孔,良月咬了咬牙,雙膝一屈,跪了下來。
若是因為她那年不肯認錯,為了孩子,她什麽錯都願意認。
若是為着別的原因,只要他們說她得認錯,她也願意認。
只求他們能為孩子請一個大夫,只要他們肯救她的孩子。
天從黑轉亮,路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人們好奇地看着這個發髻淩亂、衣着單薄的女子,看不見她一身的風霜,看不到她懷中漸失溫度的孩子,只認出她是良氏不肖女良月。
曾經名滿京城的良月,如今哪還有當初半點風華?
沒有人同情她,她離經叛道又不守婦德,今日的一切都是自找的。
有人終于望見了她懷中死去的孩子,可她卻以為他還活着,不時輕輕拍拍他、哄哄他,那樣子癫狂極了。于是他們說她瘋了,膽小的人遠離了,不懂事的孩童捏了雪球或撿起石塊砸向她,留下看熱鬧的人則交換着不知從哪裏聽來的小道傳聞,一些不堪入耳的與她有關的風流韻事。
良月感覺不到疼痛,也聽不見耳邊的熱議,她眼中只有孩子和那扇從未開啓的大門,其餘全不存在。
入夜時大門終于開了,出來的卻不是迎接她的人,而是拿着竹棍的老張頭。
“你走吧!”老張頭看着她長大,即便她如此不堪,亦不忍苛責她:“老爺說你再跪下去,就叫我把你打走,你就當可憐可憐老頭子……”
在婆家,日子即便再艱難,良月也未曾絕望過,她總認為前方一定有路,咬咬牙便能挺得過去。
可這條路,斷在了自己出生和長大的家門前。
老張頭見她穿得少,怕是要沒活路,摒着最後的憐憫,回轉去拿了件自己老伴的舊襖子。
等他抱着襖子跑到門外,卻哪裏還有她的身影?
茫茫大雪,掩蓋了她的足跡。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應該碼新文的,可這個故事憋着太難受了,忍不住還是碼了這邊。
不要問我為什麽虐,虐的情節都是夢裏的……
碼得自己都難受,要不是打定主意只寫個短篇,真想改成重生QAQ